肖樺迅速收拾心情,完美的掩起了心裡的那點蠢蠢欲動,她擡頭正視,目光恢復了一貫的平靜與淡漠。
“他呢?”
許適還沉浸在自我陶醉的氛圍中,一時反應不過來,茫然的問“誰?”
肖樺收回仰視的目光,轉身望向窗外一片混沌的黑暗。
許適這才後知後覺的說:“哦,他……在……酒店。”
肖樺回身,臉色冷厲,聲音也變得冷漠:“你送的?爲什麼要送去酒店?哪個酒店?”
許適看着肖樺的反應,磕磕巴巴的說:“就咱們上次吃飯那個酒店,他說他是……你的……,我只能安排在酒店。不過,我安排了人守着。”
肖樺冷笑一聲,“是嗎?你錯了,你應該動用你所有的關係,把他送進監獄,我纔會感謝你。”
許適愣住了。
送進監獄?
他當時說過要報警,可是許暢說不了解別人家務事,不要擅作主張,最好讓肖樺自己做決定。
他這纔沒有報警。
可是……他說自己是肖樺的父親啊。
肖樺坐在牀沿,仰頭看着許適。
許適還沒有從剛纔的驚愕中回過神兒來,肖樺看到他的這幅神情,似乎很滿意。
“你好奇?”
許適搖頭。
“你撒謊。”
許適肯定的說:“我不好奇,只是不知道你到底經歷過什麼,讓你這麼恨他。”
肖樺笑了,笑的有點悽慘,許適的心狠狠的被鞭抽了一下,倏然痛得厲害。
“那不還是好奇嗎?”
許適再次堅持強調:“我不好奇,你想說的我就聽着,你不想說的,我不好奇。”
肖樺又笑。
肖樺今天對着許適笑了好多次,許適覺得從再見之後,每天笑的加起來的次數都沒有今天多,但他卻高興不起來。
許適知道,肖樺要告訴他了,就在今晚。
肖樺的這一笑延綿很久,看不出這個笑裡包含了多少意義,也看不出是悲是喜,只覺得此刻垂着頭的肖樺有些柔柔弱的想讓人奮不顧身的擁在懷裡,揉進心裡。
“他是我……爸爸。”
肖樺說完這一句,擡頭看了看許適,許適沒什麼表情,只是淡淡的看着他。
肖樺又笑,“你不意外啊?”
許適溫柔的像是哄小孩一樣的說:“我知道啊。”
“也是。他是試圖餓死我,讓老鼠咬死我的……爸爸。他是……生生把自己的母親氣死的……兒子。”
肖樺說完這一句,又笑出聲,她深埋着頭,笑的淒厲,肩膀隨着低笑的節奏一聳一聳的,慢慢的,這笑聲摻進去了一些哭腔,隱忍的,悲痛的。
許適只覺腦中“轟”的一聲,有什麼東西爆炸了,似乎還有廢墟墜落,雜種了自己的腦袋,讓他有些頭暈目眩。
許適瞪大的眼睛中有血絲漫開,驚恐的、不可置信的。
肖樺哭笑參半的動作慢慢變爲抽泣,許適好半天才被肖樺凌亂的氣息拉回現實。
只是這一次,許適再也沒辦法靜默着淡定的說自己不好奇,說“你說我就聽”。
許適不想聽,一點都不想聽,他不想讓肖樺再次墜入那無淵的回憶,他不想知道那人是如何想餓死肖樺,也不想知道那人是做了什麼讓肖樺如此懼怕老鼠。
許適艱難的向前挪步,伸手扶上了肖樺的發頂,慢慢向下移動,揉了揉肖樺的脖子,似乎這樣還是不夠,不足以安撫身陷囹圄的肖樺。於是許適伸出另一隻手,將肖樺帶入自己懷裡。
許適站着側摟着肖樺,肖樺的臉剛好埋在自己的下腹部。
許適感覺到一股溫溼的液體慢慢滲透衣衫,如此的距離和感官,許適沒有任何他念,只覺心裡越發的抽痛。
肖樺眉頭擡頭,悶悶的聲音從許適的腹部傳出來。
“我沒見過我媽,一次都沒見過,她不是死了,她是……跑了。不管不顧,倒也痛快。”
肖樺頓了頓,抽了一下鼻子,繼續說:“她不是我爸明媒正娶,她是我爸找的……”
肖樺忽然不說了,她還是埋着頭,沒有要離開的意思,許適也不問,良久肖樺似是找到了一個貼切的詞語,才又開口“小姐。”
兩個字好像肖樺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說出來,然後輕笑出聲。
許適聽到這兩個字,目光中更多了幾許心疼,淡淡的看着肖樺的頭頂,手掌一下一下的輕撫着肖樺的綿軟的頭髮。
“肖志謙不娶,她的家人卻把她送到奶奶那裡,肖志謙不管,奶奶卻不能不管,直到我出生後,她連月子都不做,連夜跑了。奶奶要照顧襁褓嬰兒,讓肖志謙去找人,肖志謙這一走沒過多久又領了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回來,那女人家裡來要人,爲此大鬧,肖志謙卻帶着那女人在外逍遙,讓奶奶一個人在家應付。肖志謙那女人染上毒癮,纏上了肖志謙也染上毒癮,奶奶送他們去戒毒,爲此,奶奶丟了老師的工作,一輩子的清正全都敗在了肖志謙身上。這一樁樁一件件讓整個鎮子裡的人都對我們指指點點、無比唾棄。”
這些許適是知道一點的,小時候,他受欺負的時候,只要肖樺一出現,那幫欺負他的男生就像躲避瘟神一樣一鬨而散。偶爾有出言不遜的,肖樺就用拳頭讓他們滾蛋。
舅媽也給他說過不讓他和肖樺玩。
許適記得清楚,肖樺打架時那種不要命的嗜血神情,小小年紀,就那般冷厲。
可許適卻從來沒有怕過肖樺。
他會害怕見到那些欺負他的小孩,卻獨獨不怕不計後果、豁出去命打架的肖樺。
肖樺推開許適,已經平復了一些,看着被自己揉的一攤糊塗的衣衫,擡頭看了看許適。
許適淺淺一笑,竟就這樣用手捂上了淚涕混合的污穢。
肖樺看着許適,目光坦然。
“知道我這麼多,你還願意讓我留下來嗎?”
許適沒想到她說那麼多,就爲了問這麼一句。
幾乎是毫不猶豫的回答:“當然,那些和你沒關係。”
可是,我的生身父母,都是這世界上最骯髒的存在。你可能真的沒關係,無卻不能不在意。
肖樺擡頭看着許適,兩人靠的很近,肖樺坐着,許適站着,所以肖樺仰頭看他的時候,有些吃力。
肖樺的眼裡閃過一抹狠戾,陰惻惻的說:“那些和我沒關係,但我,會讓這些和我有關係的,你信不信,有時候柔弱的力量被惹急了,同樣可以排山倒海。”
“肖志謙出來後,一直找奶奶要錢,那個時候奶奶已經患有腎功能不全。她怎麼也滿足不了肖志謙的貪慾,後來,肖志謙把主意打到我的頭上,他偷偷帶走我,監禁我,用我威脅奶奶。”
肖樺說道這裡,雙手緊緊攥着牀單,許適看的出來肖樺內心的痛苦,用手覆上青筋暴出的拳頭,試圖讓她放鬆,柔聲說:“不說了,我們不說了,放鬆,別怕,過去了。”
肖樺卻像沒聽到一樣。
咬着脣,拱起的背部線條僵硬,不住顫抖。
“那個房子好黑,沒有窗戶,分不清白天還是晚上,我好餓好餓,餓到昏厥,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老鼠在我身上走來走去,那老鼠……爪子就在我臉上撓……鼻子就在我的眼睛嗅”。
許適胃部感到一陣不適,那種的畫面在腦中不斷重複,甚至聞到了那股噁心的腥臭,他強壓下去這股噁心的感覺,再次用力將肖樺摟緊了懷裡,帶着哭腔懇求她。
“別說了,別說了,都過去了,再也不會發生了,別想了。求你了,別想了。”
許適甚至掩耳盜鈴般的捂住肖樺的耳朵。
肖樺一反常態的固執,下定決心要將過去的種種痛苦翻出來。她緊緊的閉上眼睛,黑暗中的情景在她大腦中一幀一幀的播放,許適分明看到肖樺裸露在外的皮膚汗毛直立,雞皮疙瘩遍佈。
肖樺心疼的揉搓着。
“我能感覺到老鼠的鬍鬚在我臉上來回觸蹭……我衣領裡有,褲腿了也有,我好害怕,可是我醒不過來……怎麼努力都醒不過來……真的害怕極了。”
肖樺忽然睜開眼睛,眼睛裡佈滿了恐懼,渾身顫抖,腦袋用力的拱進許適的懷裡,似乎這樣還不夠,她甚至想鑽進許適的胸腔裡,讓自己暴露在空氣裡的身體全部鑽進去。
許適使勁抱着肖樺,右手不斷的、重重的撫着肖樺的後背。
過了很久,肖樺才慢慢恢復平靜,兩人就這麼抱着,誰也沒有先放開的意思。
“奶奶報警了,在我命懸一線的時候,我被救出來了。肖志謙卻進去了。在他進去的那幾年,我變着法的折磨那個女人,有一次,我差點就殺了她,被奶奶發現了,後來給她臉上留了好長一道疤。”
肖樺笑了出來,報復的快感讓肖樺身體稍微放鬆了一點。
“肖志謙出來以後,反倒消停了,可能惡人就怕惡人,2歲的時候,他差點讓老鼠送走我,2歲之後,我能讓任何可能送走他。”肖樺說着,擡頭看了一眼許適,或許是想知道,許適如何看待如此瘋魔的自己。
許適眼裡是異常的平靜,他知道,肖樺的噩夢過去了,肖樺長大了,不會再被折磨了。
肖樺低下頭,眼裡淡了些恐懼,多了些惆悵,繼續說:
“我上初中後,奶奶病情越來越重,好在我成績好,能到處參加比賽以贏得獎金給奶奶治病,可我賺錢的速度遠遠跟不上治療的需求,奶奶的病情還是不住惡化,奶奶被病痛折磨的時候,她的三女一子沒一個人管過她,唯恐避之不及,去世後,卻都是來繼承遺產的。呵呵……她又有什麼遺產……你猜她有嗎?”
肖樺忽然擡頭看着許適問,許適笑笑,憐愛的看着肖樺說:“我猜有。你的獎金。”
肖樺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隨即笑了。
“原來你們都知道啊。她的孝子們也猜到了,只有我不知道,我以爲那些錢她一定會用在看病吃藥上。她卻都留給了我。”
“可是那些錢,我沒要。葬禮上,他們因爲那些錢大鬧,我不想讓奶奶走的不安心,就把錢給他們了。條件只有一個,以後不許給奶奶上墳,和我斷絕所有關係,從此以後,再不相認。”
許適發出一聲氣音,肖樺看他,許適嘴角掛着一抹冷笑。
“其實,也是我想多了,他們怎麼會給奶奶上墳掃墓呢,他們已經得到了他們想要的,又怎麼會去看看她呢。”
“看來,是把錢花完了。”
門外,許暢背倚着牆,仰頭看着房頂的水晶吊燈,腦中不斷閃過肖樺在黑暗中的恐懼與掙扎,難捱的閉上雙眼,緊抿雙脣,調整自己的呼吸。
“暢,你怎麼站在這兒,要進去嗎?”
阿柔端着雞湯站在不遠處看着臉色頹喪的許暢,疑惑的問。
許暢看她,微微搖頭,看着阿柔手裡的雞湯,走上前。
“怎麼才做好。”
阿柔柔聲說,“那會兒上來,看見兩人正抱着呢,我就又下去燉了會兒。”
許暢嗤笑出聲,伸手揪了一把阿柔的臉,寵溺的說道:“就你機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