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畫展

趁鬱承暫時離開取酒的這個空檔,懷歆拿出包裡的鏡子照了照。

濃妝花了之後果然是慘不忍睹。面目全非。親媽看到都不一定會認領。放一萬個心,鬱承肯定認不出來。

不過就是真難爲了他剛纔還能坐在這裡面不改色跟她打太極。

懷歆解鎖手機屏幕,頂上第一條是鬱承剛纔和她加的Q.Q。

兩個擁有對方微信的人很有默契地留下了另一種聯繫方式,他起身回去時,她叫住他,問他叫什麼名字。

“Alvin。”他說。

懷歆仰頭看他,撅了撅嘴說沒誠意,滿大街的Alvin那麼多。好歹透露個姓氏。

鬱承淡淡勾脣,問她那你叫什麼。

“Lisa。”

鬱承好笑,滿大街的Lisa豈不更多。

——這姑娘要是沒意思,他也不會在這陪她聊這麼久了。

拿着路易十三回來的時候人卻沒了,之前她坐着的沙發還略有凹陷,溫度依舊,鬱承打開手機,看到她發來幾條新消息。

【剛纔照了下鏡子,OMG實在有點太醜了[淚奔][淚奔][淚奔]你也真能忍得住!】

【身爲美女自尊讓我不得不提前離場,下回有緣再相會[抱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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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歆坐在的士車上,一秒鐘也忍不了,拿出卸妝巾往臉上一通糊。十分鐘後,一張清湯掛麪的膠原蛋白臉蛋兒又回來了。她這才鬆了口氣,感嘆自己這招金蟬脫殼用得真妙。

說真的,就她這幅尊容,再和鬱承呆久一點,估計這形象就刻在他腦子裡了,以後就算是當網友也得躺列。

她那幾個蹦迪的姐妹也都各自回了,縱情享樂的夜晚過後總是頹靡,懷歆累得不行,一回到學校就癱倒在了牀上。

第二天起牀的時候將近中午,懷歆摸到手機,坐起來挨個回覆消息。

Q.Q左上角寫了個紅色的2,她心中透亮般明快,點開看他昨晚給她回的消息。

鬱承引用了她說自己丑的那條,回覆:【也沒有,頂多算是猶抱琵琶半遮面】

而後又拍了張照片過來,昏昧的燈光下,路易十三金身爍爍光澤動人:【不是說想喝麼,先存着,下次等你一起開】

懷歆語氣懶散地回了條“行啊”,爲聊天框內一來一回的社交套路畫上了禮貌的句號。

陽光從窗邊揚起的簾幔外灑進來,寢室裡都染上了一層淺薄的暖調光暈,懷歆覺得空氣都舒暢些許,深吸了口新鮮空氣,準備爬起來去上下午的課。

懷歆知道,鬱承一定不會對某晚酒吧裡隨便加的人太過上心,他的列表裡可能躺着無數個像她這樣的人,也知道他說的“下次”很可能是遙遙無期,說不準那瓶酒他和他的那些朋友當晚就喝完了,但是——

這件事的戲劇性在於,雙方信息的極度不對稱性。

她知道他的名字,瞭解他的工作,掌握他在生活中的全部信息,而他只當她是個寫小說的。

這種躲在幕後的高明感,往往更容易對症下藥。

大四上正是學業步入穩定瓶頸,但還不用操心就業的時候。懷歆每天的生活過得格外充實精彩。似乎空閒下來之後就會格外關注生活的美好,偶爾她會和三兩好友去探店,或者是逛街看電影。

某個週末上午,一個藝術迷姐妹急吼吼地打電話來找懷歆,說她搞到兩張畫展的票,問要不要吃完午飯一起去。

懷歆前天晚上才唱K回來,正躺在牀上修身養息,連擡根小拇指都懶得,於是就跟姐妹說要不算了,下次再約。

她一覺睡到下午三點,醒來先是幾分鐘鹹魚般的賢者時間,而後倚在牀頭隨意刷了下朋友圈。

那個姐妹剛好在三分鐘以前發了動態。

配圖是藝術展覽館。“西方繪畫500年”,似乎是個水準挺高的特展。

懷歆點開圖片放大,屬實有點愣住了。

——某張人羣的抓拍中,她看到了鬱承的臉。

男人身着一款很簡約的純黑色長袖,寬鬆的版型,顯得格外休閒。

他也來看展?

兩人自酒吧一別,已有將近兩週沒有聯繫,懷歆心中一動,在網頁上搜索有關於畫展的消息。

是東京富士美術館和西班牙馬德里普拉多美術館合計所收藏的92幅西方精品畫作跨國展覽。時間線從文藝復興時期、巴洛克洛可可,穿越中期的新古典、浪漫、現實主義,再到印象派和現代流派,在國內來說堪稱絕無僅有。

沒看上展也錯過了鬱承,她心裡雙重後悔,但是那票已經給了別人,懷歆想了想,問姐妹有沒有VR看展的二維碼。

本來不抱希望,沒想到還真有。

懷歆買了張線上VR看展門票,沿着路線向裡走。

文藝復興和巴洛克時期她不太感興趣,宗教題材過於濃厚,也比較學院派,也許是文化基因的不同,她並不太能欣賞這些藝術語言太過規整的東西。

很快到達新古典主義,大致看了一圈,像素非常高清,VR的方式讓觀展者能擺脫自身侷限,跳到一個更高維度去俯視這些傑作的精神內涵。

浪漫主義是重頭戲,懷歆喜歡的風格。她尤其喜歡德國畫家弗里德里希。

或許是因爲人生際遇較爲壓抑悲慘,世人評價他的畫讓人感覺有一種極強的冷漠感與距離感,黑暗又孤寂。

他的浪漫主義風景畫作,多是衰敗的廢墟、石冢、枯樹,或者遠山、疊嶂、看不見盡頭的海和蒼茫的白雪,皆是在渲染浪漫的殘酷、自然的無情與人類的渺小。

但懷歆看弗里德里希的畫,總看到——希望。

就像眼前這幅《德累斯頓附近山地》,Hills and Ploughed Fields near Dresden,1825年所作。

他那時年近半百,被抑鬱症反覆折磨,拿起畫筆卻能繪就這樣一番景象。

黃昏下的德累斯頓,綠色的草坡,上面幾棵冠幅廣展的枯樹映在溶溶斜陽裡,暖黃色的筆觸點亮了冷藍的天空與海,幾隻不知名的鳥兒張開翅膀朝遠處飛去,靜謐悠長的畫面。好似時間就在這一刻停止,終有一道目光朝遠方凝望。

仔細地看,枝椏已發出綠芽,枯木逢春,生的希望。

她眯起眼看了半天,正對着截了張圖。

發表Q.Q動態,配文——Eternity。

永恆。

特意標註,“西方繪畫史500年”特展。

發完她就等在那。不再進行任何操作。

偶遇巧合是小說和電視劇裡常有的橋段,懷歆也深諳於此,但她沒那麼指望運氣這回事。有的時候就是恰巧錯過,不靠自己去爭去搶,怎麼會有發展。

今天她顯然沒有下錯棋。

也就是發了十分鐘,Q.Q收到了新消息。

Alvin:【你也在看這個畫展?】

懷歆端起手機,回:【也?】

Lisa:【你也在嗎[疑問]】

Alvin:【嗯,今天恰好有空,過來轉轉[呲牙]】

懷歆眼珠一轉,回他一個高冷的:【哦,還挺巧的】

Alvin:【弗里德里希,你已經看到浪漫主義了?】

Alvin:【這麼快】

Lisa:【我對前面的都不感興趣】

那頭停頓一會兒,回:【真巧,我也是】

兩人品味如此相同,這倒是她之前不知道的。懷歆邊看邊和他聊,又截了張圖,發給他:【你看這個】

The Chasseur in the Forest,《森林裡的獵人》。

德國原始森林中,高大的松木簇擁生長,黑壓壓地蓋過天空,林中有一塊裸露的雪地,白色的,微微閃着橘色的光亮,縱深的遠景,一個獵人佇立在空地中央,背景十分渺小。

懷歆問:【第一眼看到,你是什麼感覺?】

鬱承反問她:【你什麼感覺?】

Lisa:【我覺得很安靜,很祥和。雪地上泛起的光芒讓我感到溫暖。我覺得他要回家了。】

他似乎在那頭笑了:【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評價。】

Alvin:【作家小姐如果查一下的話,可能會知道這幅畫是Friedrich在德國擊退拿破崙軍隊後所作,畫中是一名落單的法國龍騎兵,他在森林裡迷路了。】

懷歆垂下眼笑了一下。

Lisa:【你可不可以不要拆穿我![鼓臉]】

Alvin:【哈哈哈,好】

Alvin:【那你再深入賞析一下?我洗耳恭聽】

Lisa:【哼哼,行吧】

Lisa:【(清嗓】

Lisa:【我繼續我的陳述】

Lisa:【這位“獵人”,很不幸的,我們都知道他要掛了對吧?但是我覺得這和我所說的溫暖並不相悖。】

懷歆頓了一下,打字:【因爲,死亡不也正是另一種形式的“回家”嗎?他走入森林,走出了連天的戰火,遍地的屍殍,舊日的噩夢,我猜他的心裡也一定是寧靜的,清楚這是自己最好的歸宿了。】

Lisa:【所以說弗里德里希的畫用兩字就可以概括,永恆。】

死亡是永恆的寧靜,是永恆之美。

Lisa:【怎麼樣?[得意]】

Lisa:【算是圓回來了吧?】

那頭回復了一個大拇指的表情。

Alvin:【刮目相看】

懷歆彎起了眼,將纖白肩頭的帶子提了提。

她調了變音器,稍微改變了一下音質特色,按下語音鍵:“哎,我有沒有跟你說我看的是線上展?”

“線上展?”他也回了語音。

“嗯,臨時想去沒有票,就只能在線上看了。”

“這樣。”聽筒裡男人的氣息聲清晰傳來,嗓音低沉醇郁,“早知道你該跟我說一聲,我幫你多要一張。”

又不可能真的和她約畫展,冠冕堂皇的客套話。

懷歆輕笑一聲:“是嗎?可惜了。”

她拿起手機,脣接近話筒,一開一合地翕動:“不過我還想到一個辦法哦。”

“什麼?”

懷歆勾了下脣,垂眸:“你要不要和我語音連線試試?我們可以同時看一幅畫,感覺會挺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