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應酬

懷歆躺在牀上, 想不通自己究竟是個什麼心情。

覺得胸口某處柔軟酸脹,好像被人很小心很熨帖地觸碰了。想哭又想笑,最後只能側着身在被子裡把自己蜷成一團,好像這樣的姿勢就可以把那難得停駐的溫暖留在自己懷裡似的。

懷歆的側臉貼在同樣柔軟的枕頭上, 將方纔心間的那一絲情緒反覆地咀嚼品味, 半晌露出一抹有點受用的笑意。

怎麼辦。

他太溫柔了。

讓人不由自主就跟着陷入, 沒有探詢真心的多餘氣力。

其實她真的不是一個很愛在別人面前哭的人, 但是自從認識他以後, 次數就越來越多了, 就好像一個蠻不講理的小孩, 確信自己會被無條件地寬待。

真奇怪,她這樣肆無忌憚, 好像就篤定了他會縱容似的。

懷歆這樣想着, 將被子拉高了一些,把自己埋得更深。

一夜好眠。

翌日一早,懷歆設了鬧鐘起牀, 迅速化好妝收拾自己。今天便要離開了, 她利索地整理好自己的行李,在房間裡檢查一圈沒有遺漏的物品, 便拎着拉桿箱出門。

剛轉身就看到了鬱承。

一身輕便休閒的男人悠然靠近,眉眼俊逸英挺,淺笑着開口:“早。”

“早啊,承哥。”

距離稻城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早上起來能立刻見到他的這種驚喜感又變得新鮮起來。

他也帶着行李,但不過隨意瞥一眼, 就把她手上的箱子接了過來:“走,下樓吃早飯。”

昨天的IP展會已經看了大部分, 留給今天的內容比較輕鬆。兩人照例是和品牌商聊天,懷歆一邊拍照一邊記錄有效信息,時不時和鬱承討論自己的觀點。

下午兩三點就把整個會場逛完了,懷歆問:“承哥,一會兒我們要做什麼呀?”

秘書還沒訂機票,也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回去。

鬱承瞥她一眼,勾起脣笑道:“有特殊安排。”

懷歆看出幾分高深莫測,好奇:“誒?”

他沒有多說,微信轉發給她一份BP(商業計劃書)。

懷歆打開,簡單瀏覽——瑞勢生物,一家醫療消費企業,由清華哈佛雙博士邵中山創立。主要做以聚乳酸爲主材料的可降解骨板、骨釘,還有一些其他的可注射進人體的醫療材料,掌握了幾十項專利技術,市場上僅此一家,產品銷往世界各地,因此壁壘和優勢都非常顯著。

“這個項目很好,市場上都很關注。宏達和方毅投資最近一直在約邵總的時間,但是進展不是很順利。”

好項目就是這樣,一票難求,反而應是投資人去求企業。有些企業的創始人融資意願沒有那麼強烈,就會特別難約,更有甚者,根本不見投資人。

“邵總今晚應該會來上海,下午五點抵達。”鬱承頓一下,耐心同懷歆解釋,“我與邵總原先認識,見過幾次,但也談不上多熟。到時候我們去機場,看看能不能碰碰運氣。”

懷歆眨了眨眼。

——是要截胡嘛?聽上去有點刺激誒。

她點點頭:“好,我會把BP的內容熟記下來的。另外再通過公開渠道查點邵總資料總結一下。”

鬱承側眸,朝她微微一笑。懷歆從他的眼神中讀出讚許,脣邊也抿出一截弧。

博源資本在上海有分部,鬱承臨時調了兩個人和他們一起,提前在幾個不同的到達出口等待。

懷歆提前搜過邵總本人的照片,因此他一出來,她就眼尖地發現了,悄悄對鬱承耳語:“在那邊。”

鬱承:“嗯。”

邵中山身後還跟着助理,兩人朝他們這邊走來,懷歆問:“我們要過去嗎?”

鬱承垂斂下眼,脣角似勾非勾:“再等等。”

他氣息淺淺拂過她頰邊,有點癢。懷歆睫毛動了動:“……哦。”

她話音剛落,就見人羣中衝出兩三個人,上去把邵中山和助理團團圍住,她瞪大眼:“承哥,這是?”

“正興資本的人。”鬱承淡道。

一家二流基金,搶項目無所不用其極,經常喜歡到各種地方去堵創始人。幾人在原地交涉,邵中山面色有些不虞,試圖撥開對方往外走。而正興窮追不捨,一夥人共同下了扶梯。

鬱承道:“跟上去。”

博源的另外兩個分析師已經接到消息尾隨過去了,並且同鬱承連線彙報情況。邵中山和助理走得飛快,正興的人則跟在旁邊見縫插針地說話。

“Alvin總,好像宏達的人也來了。”分析師道,“來了不少,他們拖住了正興,正同邵總談呢。”

鬱承帶着懷歆跟在那些人之後不遠不近的地方。懷歆擡眸悄悄看他,男人從容不迫,神情並未見急色:“好,我知道了。”

前方那夥人拐了個彎,失去蹤跡,鬱承卻挑了另外一條路,直接去地庫,懷歆雖然疑惑,但也知道他做事有自己的理由,沒有在這種時候問出口。

博源的商務車停在他們出來的那個站口,兩人上了車,鬱承讓司機去另外一個出口。

剛到那邊沒多久,就看見邵中山和宏達的人一前一後出來。

懷歆眨了眨眼,聽邵中山的助理婉拒對方:“抱歉,關總,我們真的是有別的安排,融資的事情之後有時間再約您詳談。”

邵中山則顰眉看着手機,過了會又左顧右盼,似乎在尋找什麼。

這時鬱承將窗搖下,朗聲道:“師兄。”

一干人等將目光投來,邵中山上前兩步,明顯認出了他。

鬱承微微一笑,道:“晚飯那家酒樓我讓人定好了,這個點堵車,咱們可得快點。”

“鬱總。”宏達關總面色微變,又看向邵中山,可還沒說話,後者便乾咳一聲,禮貌頷首道,“關總,您看我這今晚確實和師弟有約了,改天咱們再談吧。”

車門打開,邵中山和助理就這麼上來了。懷歆在前排副駕看着,簡直目瞪口呆。

不消片刻她就想通其中關節。

——原來鬱承不是要去堵人,而是去替人解圍。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一步棋下得着實是妙。

邵中山與他雖不算相熟,但畢竟認識,又有同窗之誼,肯定會更爲親近。眼下這樣的局面,鬱承算準了他會配合自己,以此來脫身。

司機啓動商務車往地庫外開,車廂裡較爲安靜,鬱承先開口,淺笑:“沒想到會在上海遇見邵總,挺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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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挺巧的,也好久沒見了。”邵中山也笑,意有所指地說,“剛纔謝謝鬱總了。”

他頓了下:“我們的車沒停在剛纔的站口,只能先麻煩您把我們捎到外面某個地方放下了。”

“邵總客氣了。”鬱承道,“剛纔那是宏達的人?”

“嗯,想投資咱們瑞勢。”邵中山頓了下,問,“鬱總怎麼看?”

“瑞勢研發創新勢頭迅猛,上一輪已經過去一年,投資人找上門來也很正常。”鬱承淡笑,“不過光靠瑞勢手上的專利也足夠支撐業績,現金流同樣穩健,不一定要靠研發新品才能驅動增長,關鍵還是看邵總自己的選擇。”

“哦?”邵中山語氣興味,“我以爲博源也有興趣呢。”

他意味深長,言外之意其實頗爲直白。面對這一語道破,鬱承卻不急不緩,慢條斯理地說:“瑞勢是好公司,我們當然會想要投資。但在此之前,創始人的意願纔是最重要的。”

他稍頓一瞬,說:“因爲您最清楚公司發展階段和情況,所以需不需要資金,都是您說了算。博源是肯定不會強迫的。”

邵中山挑了下眉,笑:“鬱總倒是令我意外。”

“本應如此。商場講究以誠服人,以禮相待。尊重別人,才能得到別人的尊重。”鬱承嗓音徐徐,“今天我是偶然路過,也沒想着能和邵總談這些。不過如果邵總日後改變主意,還是歡迎您來找我。”

邵中山頷首,笑回:“好。”

邵中山原本是想讓司機下了高架之後隨便在某個路口停下,等自己的車來接,鬱承卻道:“邵總想去哪裡?我們直接把您送過去就行。”

邵中山和助理對視一眼,道:“我們是要回酒店的,不過也到飯點了,會耽誤您吃晚飯吧?”

“不礙事。”鬱承道,“我和同事也打算回酒店,如果離得近,還能順路呢。您住哪裡?”

邵中山斟酌片刻,報出一個五星級酒店名字,鬱承笑:“巧了,我們住在隔壁。”

確實挺巧的,這說到底也不算什麼太大的人情,邵中山也就沒有再推拒,頷首:“麻煩您了。”

“客氣。”

正好趕上晚高峰的開頭,也就趁這個機會,兩人多聊了一會兒。

邵中山提到瑞勢近日來在加強財務管理,前任CFO離職,正在尋求新的人選。

鬱承沉吟道:“我倒是能爲邵總推薦兩個人,您可以見了之後再決定是否合適。”

邵中山看上去似乎挺感興趣:“好啊,那就謝謝鬱總了。”

一路上懷歆一直在前排默默地聽牆角,心裡不得不感嘆這男人真的太懂門道了。他和正興、宏達那種“強取豪奪”完全不一樣,走的是懷柔路線。

尊重創業者,切實爲他們解決困難。聽上去好像冠冕堂皇,沒什麼稀奇的,但精準切中對方的需求,實則並非那麼容易的一件事。

這也就是爲什麼邵中山看穿鬱承的意圖,但依然受用的緣故。

他們花了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纔到了酒店,基本上大大小小的話題都被鬱承遍歷一通。車子停在大堂門口,邵中山忽然問:“鬱總晚飯有安排嗎?”

“本來計劃吃點便餐。”鬱承問,“邵總怎麼打算?”

“我也是一樣。”邵中山看着他,提議,“不如今晚一起吃一頓?”

“好。”鬱承笑,“之後還能多聊一會兒。”

懷歆從頭到尾旁觀,幾乎都想大聲鼓掌。

她領導真的太厲害了,別的基金怎麼留人都留不住,他直接弄來了一頓飯。

晚飯是在酒店二樓的餐廳包房吃的。邵中山帶着助理,鬱承簡單向兩人介紹懷歆,說是博源的分析師,都是同事。

邵中山是東北人,開了瓶白酒,鬱承便陪他。

助理一看就是熟悉自家老闆的,麻溜地給兩人還有自己滿上了。要給懷歆也倒一杯的時候,鬱承及時出聲:“她不太能喝。”

他嗓音清緩,玩笑道:“我代勞就好了。”

懷歆抿脣,心裡慢慢地跳起來。片晌,又轉頭悄悄覷他。

男人眸光沉靜,沒有看她,但是側顏輪廓分明,脣邊笑意溫和,在頭頂疏落的光影之下,好看得不得了。

邵中山性情中人,自然不會爲難一個女下屬,爽快道:“行啊,大家都量力而行。”

瑞勢的主營業務主要是生產醫用級別高純聚乳酸,注射到人體中的材料需要獲准國家三類醫療器械證,公司證件齊全,是最大的核心競爭力。

這種聚乳酸材料也是國內醫美注射填充劑的一大主要材料,在市場上流行的所謂“童顏針”就是由它和一些潤滑劑、分散劑構成,可以注射到臉部,刺激生成膠原蛋白,讓肌膚看上去更加年輕飽滿。

瑞勢已經開始涉足醫美領域,但是他們生產的是醫用級聚乳酸,而國內醫美領域的競爭對手都使用的是低純度聚乳酸,所以在成本端有較大劣勢。同時,醫美行業亂象集聚,他們拼不過那些肆意降價的水貨。

邵中山認真請教鬱承的建議,推杯換盞間,兩人一來一回探討了許多。

懷歆在旁邊安靜聽着,不一會兒視線又轉到了鬱承身上。

——這好像,還是她第一次在商務場合見他喝酒。

也不知這男人的酒量到底有多好,反正已經兩小壺了,他面色還未變,眼神清明,說話仍頗具條理。

一頓飯吃了整整三個小時,可謂是信息量十足。

邵中山喝得很盡興,臨走時已經有些飄飄然了,攬着鬱承的肩說下次再約。兩人在電梯口分別,助理攙扶着邵中山踉蹌離開,懷歆走到鬱承身邊,仔細觀察他的神情。

和之前沒怎麼變,只是耳廓稍有些紅意。

也難怪,對方兩個人,他才一個人,難免會多承擔些。

他們的酒店就在旁邊,大概要走一條街的距離。鬱承轉身出了大堂,步伐較爲緩慢,而後在門口停了下來。

午夜的晚風微涼,懷歆追上他身邊。他臉色不是很好,她抿住脣角,片晌主動挽住他的手臂:“承哥,你是不是不舒服……”

鬱承側眸瞥了她一眼,眼神幽微:“嗯。”

“你哪裡不舒服?”她靠近他,附在他耳邊小聲問。

“胃。”鬱承喉結微動,沒有任何動作,只是繃着咬肌,緩慢地呼吸着。纖長眼睫垂落,輕微地動了下。

看上去好疼。

懷歆咬着脣,試探着伸手,按上他的腹部:“是這裡嗎?”

入手處是一片緊實堅硬的肌肉,輪廓分明,鬱承半眯着眸眄過來,神情難辨。那雙桃花眼格外的深,好像一汪看不到底的潭,裡面藏着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危險。

而懷歆卻一觸即離,軟聲說:“咱們趕緊回去吧。”

說完又想了想,擡起他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這樣會不會好——”

鬱承腳下忽然踉蹌了一步,緊接着整個人都傾倒過來,壓在懷歆身上,將她抱了個滿懷。

懷歆猝不及防,手指蜷起,瞠大雙眼。

他並沒有完全借力,所以她能夠憑着肩頸的力量支撐着男人高大的身軀。只是現下的姿勢太親密,懷歆四肢微僵,聞到他身上濃重的酒味。

男人的頭靠在懷歆的側頸,呼吸落下一片滾燙的氣息,要燒灼起來似的,她禁不住一陣顫慄,下意識後退,卻被往回抱得更緊。

迎面而來強烈的荷爾蒙氣息,懷歆的小心臟砰砰砰地跳,快要炸裂:“承哥……”

“抱歉。”鬱承嗓音低沉,含混着勾出些許啞意,“我有點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