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屈的魅力
王蒙
那天我在民族文化宮看《狸貓換太子》這齣戲,全場全神貫注,掌聲與喝彩迭起,劇場效果之好,爲近年來所少見。
這齣戲的核心是一個冤案。李娘娘明明生了一個大兒子——應該是太子啊,卻被人陷害,嬰兒與一隻剝了皮的狸貓掉了包,從而李妃以生產妖孽的罪名被打入冷宮。劉妃害了李妃,自己當上了皇后。黑白顛倒,是非混淆,以至於斯!簡直是不可思議!
不可思議,但是人們一代又一代地看這個戲,認同這個戲。戲演到李妃在冷宮裡一住五年,孤苦伶仃,備嘗辛酸,見了自己的六歲兒子也不認得的時候,全場一片欷,爲之動容,戲的確是非常抓人。
據說狸貓換太子的故事並無史實根據,只是民間故事性的傳奇。老百姓喜歡這個故事,首先是這個大冤大屈奇冤奇屈千古奇冤的情節。嗚呼,世間奇冤多矣!全部及時平反則是未必。有冤無處訴的經驗,極易與百姓相通,乃是冤情戲,在舞臺上搶天呼地地呼冤,乃至怨天怨地地痛斥贓官,如《竇娥冤》《蘇三起解》《林沖夜奔》,還有岳飛戲等。
這麼大一箇中國,幾千年的封建社會,一切是唯君唯上,不講民主法制,大概免不了冤假錯案。冤假錯案一多,老百姓之中便鬱結了不平之氣,這種不平之氣叫苦之氣,再發展一步就會變成仇懣之氣,怨氣怒氣,直到暴戾之氣,爆炸之氣;於己於國於君,都是很危險的。因此,歷代君相都很重視平反冤案,哪怕是隔朝冤案都要平反,補封號,改殯葬,優待後人等等,以彰上德,以利視聽。另一方面,舞臺上演冤情戲,也是既安全又解氣的辦法之一。動不動就上來一個角色,血淚交迸地叫一聲“苦啊”,馬上就是滿堂彩,無他,說出了人人心裡有話罷了。
老百姓喜歡這個——善而冤,沒有比這樣的命運更讓人同情讓人落淚讓人頓足的了。這裡反映了中國傳統戲劇的特別突出的道德感。沒有道德激情,或者道德觀念無法被老百姓認同,這樣的戲就難在羣衆中紮下根。如果世界上真有如此多冤而善的人的話(也許實際情況會比狸貓換太子的故事複雜得多,麻煩得多),他們在舞臺上表演的效果,與他們在生活中的悲劇命運相比較,也算是“堤外損失堤內補”了。
冤情故事的魅力還在於它的戲劇性,首先是悲劇性乃至煽情性。一個好人蒙受奇冤而又任人宰割,世上諸事還有比這個更令人憋氣而又淚下的嗎?看起戲來怎能不爲之痛哭爲之流涕呢?其次是緊張與離奇,這種奇冤情節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令人瞠目結舌呀!再一個是它的豐富性與關鍵性。事態的嚴峻考驗着每一個人,真僞分明,忠奸立見。例如《狸貓換太子》中的寇珠,就是一個非常動人的角色。家貧出孝子,國亂顯忠臣——不冤就看不出誰忠誰奸來,一場冤案發生,除了含冤者與害人者之外,還會涌現出一大批忠良義士和同樣不小的一批落井下石、上下其手的小人甚至奸佞之徒來;可說是冤案——考驗,一切都是洞若觀火!這樣的戲扣人心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懸念抓人,觀衆的期待——對於正義終將勝利的期待十分強烈,堪稱蕩氣迴腸,感天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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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沒有能力代替他人去思考,去感受,也無法徹底進入他人的內心,去體味他的喜怒哀樂與酸甜苦辣,但是,卻有一種方式可以讓我們打破這種障礙。這種方式就是戲劇,戲劇是一種借屍還魂的藝術。
上乘的戲劇無不是人類心靈的代言者,它讓演員成爲了劇中角色,也使觀衆進入了劇中世界,隨別人的痛苦而哀傷,爲他人的幸福而暢然。
◆你是我永遠的表達
池莉
沒有語言可以表達的東西太多太多,比如:使微笑微笑的那種東西,使哭泣哭泣的那種東西。毫無目的的嚮往,毫無道理的道理,毫無味道的味道。處於幾種邊緣的心情和顏色。稻草黴爛時候的氣息和溫暖。小孩子在有水窪的馬路上“啪嗒啪嗒”跑的時候,那小巧的腳後跟,那腳後跟濺起的細碎水花,那全無節奏的自由放任的腳步聲,美得使跟在後面的大人只能意會不可言傳,這是怎樣一種深刻的纏綿和愛的糾葛啊!
就在某一天的某一刻,在我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惠特尼·休斯頓的歌從遠方飄來擊中了我。當時市聲喧鬧,街道一邊是小攤小販,一邊是野鍋野竈的大排檔,沒有執照的人力三輪車爲了躲避警察,在行人縫裡亂竄。就是在這個時候,一個圓潤高亢的歌喉凌空響起,她唱的是英文,她唱道:Iwillalwaysloveyou.我懂這句話的意思,是:我將永遠愛你。我也懂得這遠不是一句簡單的情話,不僅僅是給某個具體人的。惠特尼·休斯頓的反覆詠唱是一種包容萬種情懷的表達。
我原以爲音樂的表達也是有限的,胡琴一味地悲涼,絲竹過於小家碧玉,鑼鼓太吵鬧,鋼琴又太機械和笨重了一點。交響樂那麼繁複那麼專業化,聽歌劇需要具有貴族的文化、貴族的風度和貴族的耐心,到底累人了些。民歌又明擺着千篇一律且有失莊重,京劇雖然華麗動人,但又太程式化,精緻到甩一個水袖,做演員的要練一輩子;做觀衆的至少要看半輩子的戲才得入門,人生苦短,更何況是現代社會,一般人誰耗得起?流行音樂來得快去得快,留不住好東西,從詞曲到嗓子都如水中浮萍,沒有一個深的根基。當心情本來就混亂和絕望的時候,聽旁克搖滾無異於火上澆油,受不了。邁克爾·傑克遜震撼了全世界無數人的心,可是我無法全身心地與他的歌相通,他的同性戀傾向,他的對自身的白人的整容強化,多少影響了我對他的音樂的欣賞。
但是,惠特尼·休斯頓擊中了我。她的歌,尤其是她這一曲《我將永遠愛你》,在我人生許多的不同時刻和不同狀態下,它一次又一次地屢試不爽地成爲了我的內心的表達。我開始相信,音樂的表現力更加廣闊和貼切,更加善解人意,它無須你說什麼。
經過了幾代混血之後的黑人姑娘的歌喉真是絕妙之極。山谷裡那柔韌的風在穿過草原,那毛茸茸的草梢兒伴隨着風沙沙地響——這就是惠特尼·休斯頓的歌喉。她的歌熔靈歌與搖滾於一爐,把夢幻和未來一起送給了我們,而現實就在夢幻與未來的銜接之中虛弱地若隱若現。我將永遠愛你。是的,這就是我們與生命與生活與人類。Loveyou的you被惠特尼·休斯頓唱得行雲流水,九曲迴腸,如絲如縷,如泣如訴,如哀如怨,如火如荼。它經過春夏秋冬,經過萬水千山,經過出生和死亡,繁華與蒼涼,成爲了我不需要語言的一種永遠的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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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有太多的感觸,它是那麼強烈,我們試圖表達,但常常只能在欲言又止的嘗試中化作一兩聲嘆息。
天地間走來了一批人,他們制伏了聲音,讓原本似乎騷亂的一切整飭有序富有法度,並且讓他們替人類的心靈代言,異想天開地化感性爲理性,用冷靜的方式表達火一樣的激情……這批人就是音樂家,他們是聲音王國的帝王將相。
◆琴音
薄文軍
奶奶屋裡掛在牆上的那把紫紅色的墜琴是從來不許別人動的,在我童年的記憶裡,奶奶很少出去串門,經常見她自己待在屋裡,一待就是一上午。趴在窗臺上偷偷窺視,能看到奶奶一個人在屋裡撫摸着那把墜琴,嘴裡自言自語,不知道在嘮叨些什麼,我想那一定是奶奶又在想念爺爺了。
我的家鄉黃河口是遠近聞名的呂劇之鄉,我爺爺活着的時候是黃河口的呂劇名角。自打十二歲那年,我爺爺就揹着墜琴加入了黃河口上的討飯隊伍,靠唱呂劇小曲沿街乞討要飯吃。奶奶說,這唱呂劇是我爺爺那輩人討飯的基本功,爲了練好這門基本功,我爺爺來到哪兒,唱到哪兒,學到哪兒,不幾年的工夫,把個呂劇戲文背得滾瓜爛熟,吹拉彈唱更是無所不通。直到有一天,他跟幾個親戚組成了呂劇戲班,扔掉討飯兜子,開始靠扎臺唱戲養家餬口掙飯吃。
走村串鎮的小小戲班子也有很多戲迷,尤其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婦,見了我爺爺他們的戲班子,親得就像見了孃家人,不用說,我奶奶更是我爺爺的追星族。我奶奶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本來是不常出門聽戲的,可從第一次聽我爺爺唱戲,她就看好了這個能拉能唱的俊俏後生。我奶奶最迷我爺爺唱的《王漢喜借年》,經常是我爺爺在臺上唱得有聲有色,我奶奶在臺下哭得淚流滿面。在我奶奶心裡,爺爺就是王漢喜,自己就是王漢喜的未婚妻。那一年,我爺爺他們的戲班要去省城的戲園子裡唱大戲,一早出發的時候,我奶奶在村外偷偷坐上了我爺爺的馬車。從那天起,我奶奶成了我奶奶,也是在那一天,我奶奶用自己頭上的一根金釵,爲我爺爺換回了這把紫紅色的墜琴。
那年頭不興女人唱戲,我奶奶在戲班子裡洗衣、做飯,忙裡忙外,還斷不了一天幾趟跑到幕後聽我爺爺唱戲。我爺爺在臺上唱,卸了妝回到家裡也唱,手提着墜琴與我奶奶唱對口戲。那時節不興女人登臺,聽老人們講,要是我奶奶真能上臺演出,那扮相,那唱腔,絕對不會輸給我爺爺。再後來戲班解散了,我爺爺不再登臺演出了,可戲還是照唱不誤。我爺爺坐在堂屋的老圈椅上,依舊是手拿着那把墜琴,自拉自唱,我奶奶坐在矮凳上一邊做針線活兒,一邊欣賞我爺爺的唱腔。看着奶奶那副神態安詳的樣子,好像爺爺的唱腔並沒有進到她的耳朵裡,可一到了需要對臺詞的地方,我奶奶馬上就進入了角色,馬上就成了臺上的當紅坤角兒。只有多年的心有靈犀的搭檔,纔能有那樣一份珠聯璧合的默契。爺爺在世的時候,我家的小院裡經常飄出這蒼涼的墜琴聲和兩位老人如癡如醉的唱和聲。
忽然有一天,小院裡的琴聲停了,唱和之聲消失了。我爺爺走了,永遠地帶走了他的唱腔和琴聲。自那以後,我奶奶再沒有唱過一句戲,更沒有出門聽過別人唱戲,我奶奶說,唱小生還得數我爺爺。奶奶不出門,在自己屋裡擺弄着那把紫紅色的墜琴,奶奶說那墜琴上有我爺爺的影子,別人一摸就看不到我爺爺了。在奶奶心裡,彷彿有一種永不消失的琴音。奶奶去世的時候,交代家裡人不要別的任何陪葬品,她只帶走了我爺爺用過的那把墜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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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劇是對生活的模擬,是對現實世界缺憾的心理補償。
人無不受制於自然和宇宙的法則而顛簸沉浮,沉重的桎梏激發的是對理想的嚮往,於是,人們開始模擬生活:裡面有快樂、辛酸、愁苦、鬱悶,但同時也少不了對完美的希求和渴望。這樣,人們給自己營造了另一個生活的空間,可以在這個世界裡馳騖心志,驅遣夢想。這就是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