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傍晚的歸途,顯得有些沉悶。
天際昏黃一片,日輪漸漸沉入海平線,薄薄的雲彩在彼端堆疊着,逐漸被染成絢爛的黃色與紅色。
姜煜盡力保持着往常的樣子,時不時提起一些有趣沒趣的話題,但大多數時候都得不到迴應,到最後也就乾脆地閉嘴盯着街景發呆了。
面對真白提出的問題,他給的回答是“這是應該你自己努力思考後才能得到答案的問題”。
或許是不太擅長處理來自異性的好意罷。畢竟基本上除了創作相關的事外,他都活得小心剋制、敏感謹慎。
在學校裡除了一開始就扯上了關係的那羣人,他並沒有更多交友的想法。去年春天,整個人煥然一新、念頭通達後,他也沒有再或自覺或不自覺地讓自己表現出一副高中生的做派。
他會對陌生人和眼熟的人釋放有限的善意,但在這之上的,卻是無關者再難深入的領域。
倒不是有意識地認爲自己高人一等,只是比起平淡的日常、美好的高中生活,他還有更高更遠的追求。
不捨棄什麼就無法獲得的東西、到達的地方肯定存在着。
正是因爲相信這一點,姜煜當初纔會理解英梨梨和詩羽兩人的選擇。
這樣的他,作爲「百里屠蘇」、作爲「御主」所捨棄的東西,大概便是本可能平凡而絢爛的高中生活,還有那其實本該佔據了日後很大一部分交友圈子的同班、同級學生。
當然,由於身邊恰好有着一羣志同道合的朋友,因此他並不顯得孤獨。
那麼,作爲世界聞名的畫家存在着的真白,作爲近兩年聲名鵲起的漫畫家存在着的真白,又是捨棄了什麼才走到如今這個地方的呢?
她現如今或許渴求着的東西,又是否是需要捨棄什麼才能得到的呢?
除了她自己,或許沒人知道正解。
……
晚飯的時候,小埋似乎察覺到了什麼異樣的空氣,用狐疑的視線來回打量着跟往常一般無二、各自低頭沉默吃飯的姜煜和真白兩人。
聯想到盥洗室那兩個衣籃裡的衣物,少女輕輕捋了捋自己柔順的長髮,似有所得地點了點頭。
難道……跨過了成人的階梯什麼的?不不不,如果發生了那種事不可能是現在這種氛圍吧?!我到底在想什麼呢!
在心中埋怨了自己一頓後,小埋按耐住心中的好奇,打算等晚一會兒尋個好時機問一問自己的好室友兼好朋友。
至於說爲什麼不向自家哥哥尋求答案?
小埋有着對方會隨意敷衍過去的直覺。
也就是說那並不是能夠坦然對自家妹妹談論的話題?聯想到這一點不是讓人更加好奇了嗎?!
心頭猶如貓爪撓癢一般蠢蠢欲動,小埋臉上的表情時而嚴肅、時而驚訝、時而困惑。
姜煜偶然間擡眸一看,映入眼簾的便是自家妹妹這幅彷彿在當場表演變臉絕技的景況。
想了想,他就當自己什麼也沒有發現一般,又重新低下了頭。
要是當面指出來,小丫頭會惱羞成怒的吧?
姜煜如是想到,爲自己的處理默默點了個贊。
……
時間在平淡度日中一晃而逝,不久,就到了三月。氣溫轉暖,冰雪消融,下了幾場淅淅瀝瀝的雨,各地的櫻花開始含苞待放。
純白少女當初的問題還沒有尋找到答案。
但想必,執拗的她,還會堅持着尋找下去,尋找很久很久。
那天之後,姜煜曾受過自家妹妹以及麗塔甚至飯田綾乃的旁敲側擊,明確地表示自己比起同年齡的女生,更願意將其看作家人與妹妹後,他沒有再經受到類似的盤問。
順便一提,聽到“妹妹”這個答案時,作爲真·妹妹的小埋,當時臉上的表情有些奇怪。像是失落,又像是釋然。像是終於捨棄了什麼的透徹明悟,又像是終於能夠邁步前進的豁然開朗。
真白也一如既往地住在他家裡,只是,升上大學後,似乎要搬出去跟至少今後四年會待在日本的麗塔共同生活的樣子。
去年聖誕前後,真白之所以被叫回了英國那邊,就是她家中除了父母之外的親屬,似乎有考慮讓她升入英國某個名牌大學,順便今後就在那邊定居的想法。
而對此,真白的選擇是堅持在日本上大學,採用的理由當然是日本的取材還沒有結束。知曉其中內情的真白父母,以及她繪畫的啓蒙老師、即麗塔的爺爺,最終選擇了沉默,尊重真白的選擇。
與此同時,已經解開了自己心結的麗塔,也決定明年到日本去上大學,一方面是想照顧真白,另一方面,也是想跟那羣好不容易纔交上朋友不至於疏遠了關係。
大概,正是因爲知曉這段已經習以爲常的日子即將結束,那位少女纔會任由感情支配着,問出那個問題罷。
她的漫畫家生涯依舊不溫不火,雖然依舊在努力嘗試自己創作,但能夠順利連載的,依舊是那部以姜煜和小埋兩人爲原型的日常漫畫。
但也得益於此,真白的名氣雖然穩步上升着,但暫時還沒有人將其聯繫到世界知名的繪畫界天才,椎名真白身上。當初真白父親所考慮的最壞情況,暫時還沒有發生。或者說,仍處於並將長期處於醞釀的前奏。
與此同時,由於社團活動暫停和即將畢業,姜煜等人其實已經挺長時間沒有聚在一起過了。畢竟作爲社團主要成員的幾位三年級生,除了需要忙碌應考或者畢業的幾位外,那幾位不需要考慮應考的,又需要負責或關注「FSN」的銷售販賣情況。
而那幾位二年級的嘛……難道不好好上學嗎?(笑)
雖然沒有再舉行線下聚會,但姜煜還是會經常跟社團其餘人進行聯絡。其中最頻繁的兩位聯繫者是伊織和加藤惠。前者是爲了知曉「FSN」的各種情況,後者則是經常漫無目的地進行沒固定主題的聊天或討論。
不過姜煜倒也沒有完全閒着。堂哥姜潛那邊考慮到他需要應考的事情,本來《春物》第二季動畫的臺詞監修是不準備讓他負責的。但在被通知這個決定的時候,姜煜迫切懇切地攬下了這份工作,因此最後還是落在了他的頭上。
只能說,閒極無聊又想要玩梗的原作者,對監修這份工作的渴求就是這麼迫切。
當然,由於也不能完全忽略了應考的事情,姜煜並沒有出現在錄製現場。他寫的臺詞本以及後續的修改意見,大多都是直接跟動畫的音響監督檜木澤一交流的。在經過了《春物》一系列衍生作品的合作後,他跟這位音響監督已經算得上是比較熟悉了。而《春物》作爲對方近來發跡的原點,讓檜木澤一對待姜煜也比較友善。
三月的頭一個週末,姜煜帶上准考證和一系列文具,搭乘電車,在同名車站下車後,走進了那道標誌性的紅門。擡頭可以看見隱沒在不遠處的講堂一角,那同樣標誌性的仿若鐘塔一般的建築。
初春的早晨少一份陽光的眷戀,多一份寒風的流連。姜煜緊了緊衣領,順着指示一路前行,偶爾可以看見行色匆匆的年輕男女。他們步履匆忙,表情也不見得輕鬆,但渾身卻散發着一股積極向上的氣氛。
他們站在象牙塔的門口,一如當初剛進來時,擡眸打量着那高聳入雲的尖塔,那簡單卻有力的線條,那潔白而隱隱閃爍着光澤的塔壁。
不同之處在於,當初臉上的表情是好奇而畏懼,歡欣且無措;如今卻是,不捨而無畏,堅韌且執着。
這是最好的選擇嗎?
他不知道答案。
就好似上個世界,他其實也是按部就班地參加了考試,然後稀裡糊塗地選了學校和專業。但幸運的地方在於,這樣的陰差陽錯發展到後來,結果還算不錯。
啊,到了。
姜煜在一幢禮堂模樣的建築前駐足,大門虛掩着。靠近一點,可以聽見其中細微的翻動書頁的聲音,還有來回走動的腳步聲,間或參雜一聲極力壓制的咳嗽。
姜煜推開門走進去,室內一片亮堂,呈階梯狀的座位層層往上,差不多已經坐了一半的人。
他尋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拿出文具擺放好。但之後,他並沒有如同周圍的那些人一般,翻閱着各式各樣的小冊子,同時嘴裡不停小聲唸叨着什麼。
姜煜拿出手機看了一眼,其上,是來自有限的幾個知曉他今天來考試的友人和家人們的,關心和鼓勵。
他其實並不覺得這樣的行爲有什麼實際上的益處,但也切實地感受到了,一種如同溪澗、如同山泉般,在心底緩緩流動的感情。
輕輕吸氣,再慢慢吐出,最後將所有與考試無關的物品都裝在一起,起身拾階而下,放在慣例的教室最前方。
牆上的時鐘自律地走動着,虛掩的大門時不時被推開,有略帶膽怯緊抿着脣邁入其中的少女,也有神采飛揚眉宇自信的少年。
時間到達預定的那一刻,之前已經被反覆提醒過多次常規的考前教條又一次被監考人員提起,伴隨着最後一波放東西的考生重新坐下後,一疊疊雪白的紙張開始分發。
姜煜拿到試卷,掃視了一眼卷首標題,臉上的表情無悲無喜。
下一刻,隨着一聲沉穩的“考試開始”,整齊劃一的紙張翻閱聲一同響了起來。緊隨其後的,是綿密而細膩的,筆尖觸碰紙張,發出的輕微響動。
蒼藍的天際之上,正處於遙遠的、以光年計算的距離上的巨大火球的投影,從雲層之後悄然浮現。溫和而不顯灼熱的春日陽光推開窗櫺,灑在這羣正聚心凝神答題的、臉龐還稍顯稚嫩的年輕人身上,一路上留下細膩的浮塵,最後形成了斑駁的剪影。
是春天呢。
姜煜腦海裡閃過這個無關緊要的念頭,手不停揮,填入一個又一個答案。
……
日暮時分。
飛魚騰躍,隨後隱沒。
金黃色的水面泛起餘波,巨大的日輪被一點點吞噬,只留下扭曲的光影。
遙遠的彼方似乎唱響了古老的歌謠,四立的寺廟敲出了古鐘的嗡鳴,嫋嫋的香火盤旋而上,沒入天際。
代表着人類現代文明的璀璨燈火接連不斷的亮起,遠遠望去,如同白晝。
或許,這座城市從未有過真正意義上安眠的夜晚。
姜煜表情平靜地拎着菜,推開家門,倒騰了一下手裡的東西后,低頭開始換鞋。
聽到這邊發出的聲響,相隔不過十數不距離的起居室中,很快就發出了奔跑的聲音,然後,一張宜嗔宜喜的可愛臉蛋兒映入了姜煜恰好的擡眸之中。
他笑了笑,略帶歉意地說道:“不好意思,買東西多花了一點時間,作爲補償我會做頓大餐的。”
小埋並不作答,用似緊張,又似期待的視線直勾勾地看着他,欲說還休。
“雖然大概猜得到你想問什麼……”姜煜嘴角輕揚,心情不錯的樣子,“不過我不告訴你~”
小埋眼中的期待立馬被濃郁的失望與憤懣所代替,她橫了自家哥哥一眼,同時嘴裡發出了傲嬌的輕哼,轉身又返回了起居室。
姜煜跟着走了幾步,才突然發現家裡似乎有什麼不同。他看了看前方沒有絲毫光亮透露出來的起居室,嗅了嗅隱藏在平靜的空氣之下的,似有若無的甜膩香氣,有所明悟地小幅度點了點頭。
信步走進起居室,先前所看到的黑暗登時被明亮的白熾燈光所替代,一左一右先後響起的兩聲禮炮,以及那噴灑在他四周的彩色紙屑,都讓姜煜很輕易地弄明白了現在的狀況。
他心說萬一我回來顯得很沮喪怎麼辦?等等……那樣的話,就會從慶功宴變成安慰性質的晚餐了?
有些哭笑不得的他,剛想對策劃了這一切的兩位少女說些什麼,卻在看清了右邊那個人影的時候,發出了稍顯驚愕的呼聲。
“你……”
那人金髮長髮微微曲捲,披散之背心,一雙湛藍色的眸子微微眯起,柔軟的臉頰向上揚起,正露出溫柔的笑容。
她笑眯眯地說道:“嗨~煜君~!啊,不對,該說‘歡迎回來’?”
姜煜搖頭失笑,暗道自己早該想到纔是,三月份是日本各所大學的集中入學考試月份嘛。
“都說了下次請別不請自來啊?麗塔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