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嗯……”
姜煜撓了撓臉頰,隨意應和了兩聲。
雖然嘴上這樣說,但他其實並沒有想好到底要許什麼願望,不過,如果說到最近最想要成功,或者說最想要讓其能夠順利進展的事情的話……那無疑便是「simpleplansoftware」這個草草創建還沒多久的社團,名下唯一一個遊戲的製作進度了。
繆斯的將來連那羣少女自己都還沒有考慮好,他自然不會在這裡瞎許願。而htt……講道理武道館這樣的目標,若是單純地靠向神明祈願就能夠達成的話,那這世間所有的知名樂隊,也太不值錢了些。
“這樣啊。”加藤惠聞言點了點頭,脣邊帶着似有若無的笑容,“那麼,我們一起來轉吧。”
姜煜同樣點頭稱是,開始和加藤惠一起用旋轉中式餐桌圓盤的方式轉動石頭。行至中途,他突然對於那位少女此時此刻會是一個怎樣的表情感到了好奇,於是便自然無比地偏頭看了過去。
那是一張一如既往的加藤式面無表情的臉,但卻分明沾染上了幾分鄭重之色。不同真白那不知如何表達內心情感的面無表情,通常加藤惠臉上的那份平靜淡然,卻是真的代表着對方對於那些事物的混不在意。
這也是爲何,姜煜會在沒見過幾次面後,便認定那位少女會是一個很好說話的女孩兒的原因。
但此時此刻,對方臉上那種的鄭重,卻是喚醒了姜煜那不算太遙遠的記憶。
他之前也在對方臉上見過這種表情——那是這位少女,頭一次告訴他,她想要學習編程的時候。
她現在,心裡想着的,會是什麼願望呢?
近乎是不可抑制的,姜煜的腦海中,冒出了這樣的想法。
加藤惠並未察覺姜煜的目光,或者說,此時此刻全部心思都在祈願上的少女,並沒有餘裕去注意身邊人的表現。她只是緊緊抿着嘴脣,視線落在身前的石頭上,在周身黯淡的光暈的圍繞下,平白增添了幾分神聖聖潔之感。
姜煜手上動作未停,心中卻是稍稍有些失神——平日裡他總是調侃一般對這位少女冠之以“女主角”、“聖人”一類的稱號,但在此時此刻,他竟是產生了一種真真切切地看着只屬於二次元的可愛女主角,走到了現實中的錯覺。
這就是當初倫也會在他的記憶裡頭一次見到加藤惠後,便一口一個“mainheroine”稱呼對方的原因麼?
姜煜心中閃過這樣一個念頭,緊接着涌上來的,便是一抹極其輕微的不爽快感。感受着內心那股彆扭的感覺,他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
我這是在……
從鼻腔裡輕呼出一口濁氣,姜煜甩了甩腦袋,鬆開了手,微微偏頭,看向加藤惠,輕聲說道:“我們接着走吧?”
在淡淡的毫光中,面色一如既往平淡的少女點了點頭,兩人隨即繼續往前走去。
這塊供人許願的石頭,似乎就是這場「胎內巡禮」的尾聲,之後姜煜和加藤惠兩人,再摸黑稍稍往前走了兩步,便看到了微微發亮的出口。
不得不說,這種久居黑暗之中,再翩然而至的光明,當真給人一種懷念又安心的感覺。這個小佛堂能夠安然屹立於清水寺旁,似乎也不無道理。
姜煜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爬上樓梯,回到了外面,緊跟在他身後的加藤惠,自然也同時離開了那片黝黑仿若深淵的區域。
沐浴在陽光下,姜煜下意識地伸了個懶腰,心中同時浮現出了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一念至此,他不禁扭過頭看了加藤惠一眼,發現此時這位少女也是一副稍顯憊懶的模樣,微眯着眼睛,脣邊還掛着似有若無的淡淡笑意。
“怎麼樣?是不是覺得自己脫胎換骨啦?”
坐在櫃檯的大叔操着關西口音問道,臉上帶着爽朗的笑容。
莫名的,姜煜聯想到了某個偶爾會吐露出關西口音的紫發少女,隨之聯想到了那些個acg作品裡的美少女,暗自搖頭想到:這個類似於口癖一樣的東西,到底是怎樣成爲萌屬性的呀?
在姜煜和加藤惠兩人之前走出來的幾人,贊同地點了點頭,同時還露出了意猶未盡的表情。
不過,姜煜聽到這些附和的聲音,卻是不由得撇了撇嘴,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
人是活在當下的生物,同時也是揹負着過去,執拗地往未來前行的生物。
即使是去觀賞濛濛煙雨裡的四百八十寺,虔心叩首參拜;或是漫步於人潮熙攘佛羅倫薩街頭,感受着自文藝復興時期流傳下來的浪漫氣息;又或者翻山越嶺,在漫天風雪裡踽踽前行,登上那片冰雪世界中的最高峰——也不可能使一個人改變。
就算真的在某些地方有所改變,但若是無法改變周圍人的目光,無法扭轉周遭對自己的評價以及過去曾有過的失敗,就算在心態上心境上有了再大的改變,也依舊沒有絲毫用處。
人的社會性和羣居性,註定了所有人都是活在別人目光裡的存在。
或者說,在這個習慣於對一個人下定義、貼標籤的世界,一旦被貼上了“失敗者”、“無用者”、“作弊者”一類的標籤,便很難再扭轉自己在世人眼中的印象了。
人生一世,俯仰之間。
人活一世,即爲一段歷史,縱使大多數人所書寫的歷史,並不爲後世人所知曉。但是,毫無疑問的,在世的時間與累積的經驗會造就一個人。想脫胎換骨的話,便得將一個人的歷史消滅殆盡。
然而,這種事是不可能辦到的,因此,我們無法指望自己脫胎換骨,只能忍受腿上的傷口、揹負犯下的過錯,永永遠遠走下去。
“……也就是說,‘重新來過’,是不可能的嗎?”
姜煜彷彿夢囈般低聲呢喃了一句,對於明明腦海裡有着如此正論的自己,卻忽的遭遇了不知道是穿越還是世界線變動這樣無法用常理去解釋的事情,同時又真真切切獲得了“重新來過”的機會,感到了一絲諷刺。
然後,緊接着浮上心頭,如同藤蔓般纏繞上來,斬削不斷的,便是一股深深的懷疑以及自棄。
若是眼前的是真實的,那麼之前那二十餘年的歲月,便是虛幻的麼?而若是眼前的是虛假的,那麼什麼又是真實的?
是莊子,還是蝴蝶?
陡然一下子陷入了這個究極哲學問題的姜煜,面色古怪變幻不停,腦海裡思緒翻涌,似乎想要抓住什麼,但又什麼也不能抓到掌心。同時心裡也產生了一種仿若烈焰灼燒一般的惶惶不安,如潮如水,不可斷絕。
“咦?才進去了五分鐘左右嗎?”
這忽然而至的,令人熟悉懷念到想要落淚的輕飄飄的話語,讓姜煜一下子從真假的泥潭中掙脫了出來。他貪婪地呼吸了兩口山間清新的空氣,隨後偏過頭看向剛纔突然出聲的少女,目光怔怔。
不知何時掏出了手機的加藤惠,正盯着屏幕,面色稍顯驚訝以及疑惑。
人在長時間的黑暗或者某個無法脫離的困境中,是極其容易喪失判斷能力的。就算是通過數脈搏來計時,也會因爲當下的心境,而變得不太準確,更別提除開一小撮職業需求或者有怪癖的人外,哪裡有人會習慣性地數脈搏來計時的?
而在現在這個時代,只要不是身處偏遠的山間或者鄉下,就算是凌晨兩三點出門,也總歸是能夠在路邊發現暖黃色的燈光。
也就是說,大部分人其實是沒有體驗過絕對的黑暗的。
但是,剛剛那段短短的不足五分鐘的路程,卻讓參與者體驗到了前所未有的新奇感受。
黑暗中自然升起的不安、忐忑;喪失了賴以爲生的視覺後,帶來的惶恐、緊張;就算如此,依舊不得不前進的抗拒、擔憂……當然,還有那走出來之後,重獲光明的喜悅、欣然、安心。
可以說,設計這個地方的人,已然考慮到了人性的方方面面,同時偏偏還讓你就算想明白了,也只會搖頭讚歎,或是緘默不語。而決計不會是破口大罵,不依不撓。
面色有些蒼白的姜煜,擦了擦額頭上滲出的冷汗,同時感受着背心劃過的一道略顯冰涼的痕跡,下意識地打了個冷顫。
蒹葭蒼蒼,白露爲霜。
深秋,已經很冷了。
但這份刺骨的冰涼,還有那位少女玩手機的姿態,卻無一不提醒着姜煜,真實就是真實,見山是山,見海是海,見花便是花。
他又不是什麼大學者、大哲人,何故去無病呻吟般考慮着人生的真諦,考慮着虛幻真實,考慮着莊周蝶夢。
須知,滄海月明是真,藍田暖玉也是真。
若是他來到這裡,是上蒼的安排,那麼他要做的,不是中二少年一般的叛逆揭竿,而是輕輕淺淺的頷首微笑。
畢竟,天已經很累了,你們不要動不動就去破它、遮它、逆它、戰它。
哪來這麼多內心戲不是?
一念至此,姜煜釋然般嘆息了一聲,隨後臉上帶着清爽的笑容,衝正低頭看着手機的少女,語氣難得一見的歡快,誠懇說道:“謝謝你啦~加藤!”
“嗯?”
加藤惠聞言有些茫然地擡起了頭,顯然不知道對方爲何會突然向她道謝。不過,看着姜煜臉上那副難得一見的快意神色,少女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抿了抿脣,露出了一個彷彿銀白月光下的小水窪般清淺的笑容,不言不語。
對此,姜煜的笑容卻是愈發燦爛了起來——語言雖然是人與人之間最主要的信息傳遞方式,但更多的情緒、思緒乃至情感,卻是通過動作以及面部表情所傳遞出來的。
此時此刻加藤惠不說,卻讓他對其又高看了一眼——果然,這個女孩子簡直就是當代聖人一般的人物啊!
不那個怎樣都好吧?
“啊~”忽的,加藤惠小小的驚呼了一聲,看向先前來時的方向,“糟糕,大家可能都進去了。”
姜煜嘴角扯了扯,同樣看向了那羣已然開始移動的穿着黑色制服的學生,同時也沒忘了吐槽一句:“那就麻煩加藤你用更加糟糕以及驚訝的語氣說這樣的話吧?”
兩人開始快步往正在清水寺門前排隊的學生隊伍趕過去,姜煜稍微配合着加藤惠的速度,嘴裡一邊喊着“不好意思”,一邊在腦海中浮現出了那個之前便已然有過結論的念頭。
果然,這個女孩子纔不是什麼mainheroine。
你見過哪個女主角個性這麼不鮮明的?別說口癖或者家鄉話這一類容易建立角色的屬性,這位到目前爲止,連基本的角色定位都沒有好好弄清楚吧?
到底是腹黑年上級敗犬,還是傲嬌年下級敗犬啊?
不我說你到底是在暗示些什麼?還有爲什麼都是敗犬呀?
……
兩人勉強趕上b班的隊伍後,一同進入了本堂。這裡供奉的是出社大黑天,另外還有鐵鞋、錫杖等的展覽物,但因爲參觀人潮衆多,看來是無緣摸上一把。
話說居然不是觸摸禁止嗎?爲什麼?
帶着這樣稍顯遺憾的念頭,姜煜跟隨着人潮,踏着階梯,往前走去。
再往前走便是清水舞臺,那是一片挺寬闊的廣場,由於建築上的設計,這裡成爲了一個“懸空”的地點,從此恰好能夠飽覽滿山的秀麗風光。
此時正是楓葉季的尾巴,因此姜煜一行人,也有幸在此欣賞到了萬里晴空之下,漫山遍野的火紅,親眼見識到了那從照片中決然體會不到的壯麗之感。
當然,清水舞臺也不愧是清水寺最熱門的景點,這裡除了拍紀念照的學生,還擠滿了一般遊客,說一句人頭攢動也毫不爲過。
從壯美秀麗的火紅楓葉中回過神來後,姜煜立馬便感受着四周涌動的人潮。他不由得輕嘖了一聲,選了一個偏僻的角落,趴在略顯冰涼的欄杆上,微眯着眼睛,自上而下俯視着這周圍的景緻。
染成一片楓紅的羣山,古屋與高樓林立的京都市區的街道,不知從何處升起的嫋嫋淡淡的煙霧,極遠處由飛機劃出的一道細長的痕跡……
既有永恆不變的事物,又有與時俱變的事物。
京都,正是這樣的一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