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2.風信子

夜間十點,東京都文京區,某高級公寓中。

一位無論是從面容還是身材上,都無可挑剔的黑長直髮年輕女性,正端坐在書桌前,一對棕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一個淡粉色的筆記本。雖說如此,但她的視線似乎並未聚焦在一片空白的筆記本上,而是透過了紙張,看到了遙遠而深刻的過去。

她的左手撐着腦袋,右手摩挲着簽字筆的的筆桿,嘴角帶着似有似無的笑容,看起來是回憶起了什麼有趣的事情。

她似乎是剛剛洗了澡的樣子,穿着一套淡白色的連衣睡裙,鼻樑上架着一個淡粉色鏡框的眼鏡,充滿了知性氣息的淡雅面容上,還殘留着些許紅暈,不過這並不影響她完成自己的工作。

在這般靜謐而祥和的氣氛中,就連晚風都不由得溫柔了下來,裹挾着少許夏日的熱氣,從打開的陽臺上吹拂而過,輕飄飄地掠過她的髮梢,帶起了依舊帶着些許潤澤水氣的髮絲,而後悄然沒了蹤影。

就在她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沒忍住發出了輕微的笑聲的同時,她擺放在書桌旁的手機響了起來,鈴聲是相當沒個性的系統初始自帶的的鈴聲之一。

她愣了愣,隨後看了一眼號碼,露出了一個柔和的笑容,接通了電話。

“摩西摩西,這麼晚了,有什麼事情嗎,小遙姐?”

電話那頭似乎先是吃了一驚,沉默了片刻後,輕笑着迴應道:“怎麼了,這可不像你啊,小綾?你不是一般都是接了電話之後不說話的那種嗎?”

“唔……原來我在堂姐心中是這麼一個形象嗎?”

她起身走到了起居室裡,從冰箱中拿出了一瓶果汁,走到沙發上坐下。

“哎呀~我可沒有這麼說喲?”

電話那頭的活潑女聲,爽朗地說道。

“呵~行了,有什麼事情就直說吧!如果沒事情的話,你一般也不會在這個時間點給我打電話吧?我的經紀人大人~”

她將果汁倒在杯子裡,端起來輕輕抿了一口,腦袋往左邊偏了偏,透過陽臺,看向窗外燈火通明、流光溢彩的繁華城市。

她不太喜歡這種喧鬧的氛圍,但如果只是遠遠地觀望的話,倒也不錯。

“我可沒有想到小綾你能夠成爲大~作~家~喔~~當然,大學選了私立文科系,最後出來又在機緣巧合之下,成爲了自己堂妹的經紀人,我可是也沒有料到喲?”

電話那頭的女聲似乎並沒有快速切入主題的意思,而是再度跟這位年輕女性聊起了家長裡短。

通過兩人的話語之中看起來,她似乎是作爲這位年輕女性的對外代言人而活動着。

黑長直髮年輕女性微微皺了皺眉,淡然開口道:“那麼,需要讓我猜一猜小遙姐你這次打電話來的意圖嗎?我想……大概還是勸說我的吧?”

“……”

電話那頭的爽朗女聲陷入了沉默,似乎是被這一記毫不掩飾的直球打亂了計劃,之前組織好的語言,瞬間失去了作用。

她輕輕嘆了口氣,將腦袋重新偏了回來,視線微微擡高,注視着正前方那在明亮的燈光下,反射出一團團耀眼的光暈的漆黑電視機,保持着一貫的柔和語氣,繼續說道:“可是呢,我很想寫這個故事呢。”

“……可是明明好不容易纔獲得了大衆的認可,爲什麼又非要回到那個小圈子裡去呢,小……風信子老師?”

電話那頭傳來了細微的呼吸聲,稍後,那個爽朗女聲顯得相當不解的反問道。

作爲從這位年輕女性出道就陪同在她身旁的編輯,同時也作爲這位好不容易攀登在這一步的國民作家的親人的她,實在是無法理解對方爲什麼會想要再次出版一部輕小說的想法。

風信子稍稍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正在組織語言,頓時,電話兩頭,都只聽得到雙方細微的呼吸聲,隨之蔓延的,是兩人間逐漸劍拔弩張的氣氛。

這位國民作家似乎並不準備跟自己的堂姐鬧得太僵,因此沉默良久後,語氣輕柔地說道:“並不是回到那個圈子,只是想要出版一本輕小說,僅此而已。”

“輕小說?”那個爽朗女聲拔高了聲音,“我的好妹妹啊,你見過哪個國民作家會自降身份去寫輕小說的?哪怕你是藉此出道的,讀者的接受程度會更高。但是,除了讀者以及粉絲之外的人會怎麼講?那麼媒體會怎樣報道?這些你都想過嗎?”

這位經紀人的話語正是日本出版業界的事實。因爲輕小說門檻低、內容缺乏意義、水平參差不齊等等原因,在整個作家的等級之中,哪怕賺了再多的錢,輕小說作家也差不多是屬於底層的那一批。

在這方面,最顯著的差別就是,除開西尾維新的物語系列,近乎所有的輕小說,都是以文庫本的形式出版,售價爲500到600日元不等;而絕大多數傳統作家,出版時享受的都是單行本的待遇,主流定價爲1680日元。

對比起來,後者的售價比前者翻了三倍左右。從這一點上,便很能反應二者之前的地位差距。

而作爲輕小說作家出道的風信子,一開始自然也不受主流社會以及傳統作家圈子的待見,只是後來她又寫出了幾本有一定反思社會現狀的推理小說,斬獲了芥川獎、直木獎等獎項,在整個作家圈子裡的地位,纔會逐漸升高,最終達到了現在這個樣子。

聽到自己的堂姐這樣說,風信子咬了咬嘴脣,顯得有些意興闌珊地說道:“我只是……一直寫作而已。外界的看法,於我而言,沒有多大的意義。”

“小綾你啊……算了,我也只是勸一勸你而已,既然你已經做了決定,那麼就好好去寫一本讓整個業界都瘋狂的輕小說出來吧!可別辜負了你‘國民作家’的名頭喔!”

電話那頭的爽朗女聲似乎是放棄了勸說的樣子,最後顯得相當無所謂以及灑脫,對着自己的堂妹鼓勵道。

“小遙姐……”風信子似乎有些感動,也有些錯愕,沒明白到底是什麼讓自己這位全權負責她的作品出版以及一系列對外交流問題的堂姐,放棄了一直堅持的想法。

“可別謝我,也別誇我,我可承受不起。”電話那頭的爽朗女聲,飛快地接話道,“當初你執意要住在文京區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勸不住你了,既然你已經做了決定,那麼作爲小綾你的經紀人,也作爲你的親人,自然只有支持你了吧?”

“……不,當時我只是決定這邊的氛圍會比較好,對於寫作方面有一定的益處……”聽到對方這樣說,風信子似乎有些尷尬地快速解釋道。

她的這番話倒也有一定的道理。文京區作爲“都心六區”之一,自然是有着自己值得稱道的地方。該區集中了日本不少的國私立大、中、高等學校,因而得有文化教育區之美名,日本最高學府——東京大學的本部校區也在這裡。

另外還有1990年落成的「東京巨蛋」超大型室內棒球場,這個棒球場內有的「野球體育博物館」作爲日本的棒球名人堂廣爲人知。旁邊的小石川后樂園爲東京著名的庭園地之一,附近還有2003年改建完成的大型遊樂地帶「LaQua」。

並且在治安上,文京區也屬於整個日本最佳的一個檔次。這也是當初風信子的堂姐,會同意讓她一個人住在這裡的原因之一。唯一的缺點大概就是房價比較貴,比起其背面接壤的那幾個區,落差甚遠。

不過這個小小的缺點,對於當時已經通過出版小說賺取了一大筆錢的風信子來說,自然不是什麼問題。

“嗤——這樣的說辭就別拿來忽悠你的堂姐我了吧?說到底,你就是不想回到千葉,不想見到當初那些人,纔會選擇定居在東京的吧?雖然在這一點上,我也持贊同意見,比起千葉來說,果然還是東京比較方便,無論是商談出版還是出席商業活……”

“我不會參加的哦,那種活動。”

聽到這裡,風信子以斬釘截鐵的語氣,打斷道。

“唉……是~是~現在業界裡誰還不知道我們的風信子老師從來不會參加任何商業活動,就連籤售會也沒有舉辦過一次——所實話,這個你真的不考慮一下嗎?你的讀者們對於籤售會這種活動的呼聲可是很高的喔?”

電話那頭的女聲恢復到了一開始的樣子,語速飛快而情緒高漲,彰顯着對方與生俱來的等級Max的交流能力。

這次,風信子似乎陷入了糾結之中,考慮了半晌之後,還是拒絕道:“這個……還是之後再說吧,我現在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

從小學起,她便是個怕羞的女生,似乎這麼些年過去了,也沒見到有什麼改變。

“好吧……不過話說回來,這麼多年過去了,小綾你還沒有放下嗎?關於那個男生……”

身爲堂姐,她自然對於自己這位生性怕羞的堂妹,有着相當程度的瞭解,因此對於這樣的回答,也沒感覺有什麼意外的地方。比起一開始的堅決搖頭來說,這種程度的回答,已經算得上鬆口了,她相信在自己的努力下,自己這位怕羞的堂妹,一定會答應下來在公衆面前露臉這種“過分”的要求!

不過,比起這種意料之中的事情,對於自己這位這些年來一直專注在寫作上,以「風信子」的身份在業界活躍着的堂妹,身爲堂姐的她,對於其感情生活,一直抱有相當程度的關心。

而她所說的「男生」,則是這位知名作家,在國中以及高中時期,一段無疾而終的戀情的主人公。不過每次她問起其中內幕的時候,風信子從來不肯明確說明,這麼些年下來養成的好奇心,可以說是相當可怕了。

“放不下麼……”風信子聞言嘆了口氣,臉上露出了溫柔與酸澀並存的笑容,語氣輕飄飄地說道,“這次打算要寫的輕小說,就是以當初發生在我身上的故事爲原型的喔?”

“咦~~”聽到這裡,電話那頭的爽朗女聲發出了無法抑制的驚愕呼聲,難以置信地說道,“這、這個意思是……!”

她知道自己這位堂妹的性格,既然對方已經能夠坦然地把那段一直放不下的戀情寫成作品,那麼也就代表着對方已然從中走出來了。

有些東西只適合珍藏,不能說,不能想,卻又不能忘。但若是能夠坦然面對的話,也便不再是佔據着心底好大一塊地方的不可或缺之物了。

當然,她也無法否認她自己對於風信子當初身上到底有怎樣青澀的展開,抱有相當大的興趣。

“不過倒是希望發售的時候,不要以這個爲噱頭進行宣傳就是了,能辦到嗎,小遙姐?”

風信子並未理會對方的驚訝,只是自顧自地表達出了自己的建議,或者說決定。

“咳咳……當然沒問題!”電話那頭的“小遙姐”言之鑿鑿地保證着,“本來用‘風信子迴歸輕小說之作’這樣的宣傳方案就已經足夠吸引人的關注了,的確沒有必要加上什麼‘風信子老師真實的青澀戀情改編,絕對不可錯過的力作!’這樣的標籤呢~~”

“那就好。”

風信子似乎是鬆了一口氣的樣子,拿起桌子上已經擺放了一會兒的果汁,喝了一小口。

“不過作爲交換,你要告訴我,到底是什麼讓你升起了寫這樣一部輕小說的念頭。”

聞言,風信子放下了杯子,沉吟片刻,說道:“就是前幾天我在推特上推薦的那本輕小說,雖然那位作者的描寫方式……有些讓我無法接受,但其中的有些千葉元素,倒是讓我想起了一些往事,也就有了把他們付諸筆端的想法。姑且也算作是一種……”

風信子沒有繼續說下去,但電話那頭的幹練女性,明白了自己這位堂妹的意思。

對於作家來說,還有什麼比用自己的作品進行告別,更好的方式嗎?

不過,她也並未言明,而是換了個話題:“說起來,小綾你準備什麼時候回千葉看看正太郎還有伯父伯母?他們可是不止一次打電話到我這裡來喔~”

聞言,風信子站起身來,走到陽臺上,任憑晚風吹起自己的裙襬,棕色的眼神無比深邃,喃喃自語道:“快了……很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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