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落地,將瓊樓籠罩在一片寒霜之中。架空在懸崖上的房屋靜靜佇立,如同匍匐的野獸,等待露出獠牙。
空惜靈一身紅豔的裙袍盤坐着,一絲不苟的髮絲挽成飛天髻,兩支對稱的金步搖垂下長長的流蘇。流蘇靜止,女人彷彿被鑲嵌在空間裡的一幅美人圖。
睫毛顫動,她睜開眼,眼裡流光婉轉,不知閃過什麼。她嘆了口氣,一向高傲冷豔的臉龐上似乎看起來有些不忍。最後她什麼都沒有做,繼續閉了眼。
只是那顫抖的流蘇,顯出這個女人心裡的不平靜。
石峰谷有多大,不曉得。在月光照耀下的地方,連綿成片的山林漆黑如墨。只一處火光沖天。
長君抹了一把臉,繼續往火堆裡塞了一把乾柴。看着越來越少的乾柴,她臉上帶着凝重。只是把眼眸固定在了火堆上,就算被火光刺得眼眸生疼,她也不願意移開。
狼嚎聲不絕於耳,還有噗嗤噗嗤刀劍入骨的聲音。
她眼眸裡很快聚集起水光。
廝殺。
廝殺,如果不殺掉那些不斷撲上來的狼羣,死的就是他們。
長君捏緊了手裡齊陽的劍,骨節發白。
爲什麼還沒有來?
齊陽和齊寒將這一處火堆圍住,有火堆的掩護,狼羣還有所顧忌。但是這火堆明顯撐不了多久。齊寒手起刀落,一腳將腳邊的狼屍踢出去。那邊立刻跳起幾隻接住這一鮮血淋漓的屍體,幾下撕扯成碎片。卻並沒有吃食。
齊陽那邊就更累些,手裡的武器給了長君,他手裡只有一隻手掌長的匕首,每次都是費力的刺入狼脖子,刺啦劃開一大條致命的口子。齊陽向後一扯,左手立刻接住那隻被鬆開的匕首,伸直了手向左一劃,逼退了一匹張大了嘴撲來的灰狼。
這次來的狼羣有多龐大?有多少?長君並不知道。她只知道那隻被發現的狽到了現在還是沒有現身。除了這些瘋狂的狼羣,還有許多彷彿帶着人類冰涼目光的野狼站在一邊靜靜觀看。
她有一種被人看穿的冰涼感。
腦子裡有些恍惚,總覺得自己這一刻有一種不知是從哪裡生出來的悲涼之感。
所以,那一隻狽呢?
長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在如何,她現在還只是一個不過六歲多的孩子。就算天資聰穎又如何,這樣的場景幾乎讓她乾嘔出來。
自己是不是…
她咬了一下嘴脣,疼痛傳來很快將她從胡思亂想中拉出來。
伸手在柴堆裡一摸,摸了個空。她收回手,端坐在火堆前。剛剛開始就一直盤旋在腦子裡的大鳥快來已經漸漸消散而去了。
“不可能有誰會一直陪着你的,你總要自己做。”
這句話一出來,長君就想到了齊陽說過的另外一句話。
“總有一段時間,你環顧一週卻發現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長君深呼吸一口氣,環顧四周,有人的。現在還是有人的,有齊寒和齊陽兩兄弟在幫助自己的。可是她不能什麼都不做,卻將一切都心安理得的交給別人。
入目的是已經沾染了不知道多少鮮血的兩兄弟,此刻他們的表情一模一樣,薄脣緊抿,眼眸尖銳犀利。每一隻落到他們手裡的野狼都是一擊斃命。
不行的,殺不完的。
長君壓下反胃和噁心感,緊緊看着黑暗之中。那裡安安靜靜,沒有半點聲響。要找到頭狼,還有那隻狽。
“嗷嗚——”淒厲的狼叫從遠處傳來,由遠及近。形成的狼鳴浪潮振聾發聵。
“白雪怎麼還不來!”距離開始到現在,廝殺已經過去了約莫一刻鐘。狼羣撲上來的速度半點沒減,還有加快的趨勢。兩兄弟揮手的次數不下三百次。已經接近脫力。
到底有多少狼?
狼屍被撕碎,落在一邊。血腥將狼羣刺激得雙眼發紅,齜牙咧嘴,口水長流。長君一手拿着齊陽的劍,一手伸到懷裡摸到暗桑盒。背上揹着綠倚琴。就那麼僵僵硬硬的站着。
齊陽幾乎是吼出來的這句話,白雪的速度不一般,所以就算隔得老遠也用不了多久就能飛過來。所以他一向放心白雪的速度,從來不約束它在哪裡活動。
“是那隻狽。”長君喃喃。狽的狡猾多疑,在那些書上描述得幾乎讓人髮指。她原以爲是杜撰出來的。現在看來,恐怕是真的。
她心跳很快,卻還是努力讓自己安靜下來。如果,白雪被狽阻攔了,那麼現在能夠解救他們的辦法只有兩個,要麼,殺,要麼,逃。
殺,敵不過車輪戰的野狼,也殺不到躲在幕後的狽。
逃,羣狼包圍,又能逃去哪裡?
齊陽晃了一下,躲閃不及,被一隻撲上來的野狼抓傷了胸膛。如果不是退開得快,那一爪定會把他的心臟抓出來。
長君急忙上前將他扶住。反手一個梅花鏢扔出去,沒入乘勝追擊的野狼右眼,多餘的力道將它帶出去一個踉蹌,然後才從野狼後腦勺破出來陷入後一直狼的胸膛裡。
長君手裡一抖,來不及感受第一次殺生的滋味,長劍一橫,人已經站到了齊陽身前。她不會用劍,自然不知道刺。只拿着劍一陣亂砍。鋒利的劍刃劃過粗糲的野狼身體,那隻握着利劍的手幾乎抓不住劍。
她原先還嘲笑二哥不會殺雞,現在才曉得,原來刀劍砍入肉身,反饋回來的愧疚感讓這把劍一下子重如千斤。
長君一咬牙,甩開眼裡的水光。堅定的站在那裡,一把銀劍舞得虎虎生風。她想過要閉上眼,但是最後還是將眼眸睜得大大的,大到已經出現了淡淡的血絲。
一隻狼爪被截斷,就那麼落在腳邊,溫熱的鮮血噴灑了長君一臉。
由最開始的躍躍欲試到後來的不安恐慌與現在的噁心反感,長君只想這場廝殺快些結束。爲什麼要廝殺呢?爲什麼呢?
齊陽眼神複雜,看着那小小的剛剛足夠野狼個頭的身影,舉着自己的劍,一劍一劍,剝奪下每一條試圖傷害自己的野狼的命。僅僅六歲。
六歲的自己在幹什麼呢?時間太久,他已是不記得了。但是這個六歲之前一直是小姐命的小姑娘,現在卻能忍着爲自己的生存做鬥爭。他彷彿看見了她身上流動的龍鳳,金色的帝王之氣,以及…
捲起舌頭,一聲被壓低的哨聲衝出嘴中。山林忽然騷亂起來,成千上萬的各色鳥兒蜂擁而出。張着尖利的喙,尖鳴着衝入戰場。
長君那邊鬆懈下來,齊寒也得到解脫。這是最後保命的辦法了。
齊陽看了看齊寒,“沒消息麼?”
齊寒一愣,點頭。
他們在廝殺開始之前就已經傳了信給散仙,但是就算到了現在,散仙依舊沒有半點身影。不是散仙放棄了長君,恐怕,反而是想借助這場廝殺,讓她成長。
但是,不會太快了麼?
齊陽看着那個到了現在還愣愣看着鳥和狼大戰的女孩,她只是呆呆的舉着劍,做好了隨時出手的準備。
“如果,狽很瞭解你們。它一定是衝着你們來的。”長君的聲音有一絲顫抖,她清了清嗓子,摸到了臉上的鮮血。淺色的衣服已經滿是鮮血和狼毛,更甚還有些攪碎的狼肉。
“你們有什麼東西被它看上了。我是例外——”長君說着,轉過頭來,“它一定不只是想要殺了你們,它還在戲弄你們。”
“我是例外——”長君提高了音調再一次強調,看着齊陽的眼睛,“狽,那隻頭狼,在哪裡?”
最終還是自己拖累了他們吧。如果是以齊寒和齊陽的鳥控之力,現在發現了狽的蹤跡,就算不能衝出狼羣包圍圈殺了狽,也總能將它嚇跑。但是現在因爲自己在,一個人保護不過來,所以他們選擇兩個人一起留在這裡迎接車輪戰。
逃跑啊,多麼狼狽的字眼。
如果是發生在自己身上,一點也不讓人可笑。但是這兩兄弟,卻在見到這個場景的第一眼,就開始召喚那隻叫做白雪的大鳥,幾乎讓人可恥的逃跑兩個字。
她一開始還不懂,還故意提醒他們不要逞能硬碰硬。
現在,輪到她做什麼了吧。
狼叫和鳥鳴破碎又完整,斷斷續續的傳進耳朵裡。齊陽動了動嘴脣,垂下頭來,指向一處黑暗。
齊寒要動,長君卻先他行動之前看向他,露出了一個微微淡淡的笑容來,“齊寒哥哥,齊陽哥哥就交給你保護了。”
說罷,將手裡的銀色霜劍放在地上,雙手入懷,伸出來的時候空空如也。就那麼揹着木盒,一步一步走進黑暗裡。
“她會死的!”齊陽忽然反應過來,掙扎着要起身,齊寒卻嘆了口氣,將他按了下來。
“你們做得很好了。”空惜靈一身紅裙,在黑夜裡依舊明豔動人。火堆已經快要熄滅。她站在那裡,一手輕輕揚起,那些還奮力掙扎的野狼立刻化爲滿地鮮紅的花瓣。
“有些事情,總要陛下一個人去面對。”
“可是她還是個孩子!”兩人有些驚訝。
空惜靈頓了頓,一張精緻到讓人窒息的臉上忽然露出一個笑容來:“你們未免,太小瞧了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