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蛇……”葉未雙坐在自己的玉龍閣裡。那日葉未雙與尹丹舟逼退那盧蘇之後,紫雲附近的妖獸便自行散去了不少。紫雲的護山大陣的壓迫力其驚人,弱小一些的妖獸早就退避開去,而在葉未雙和尹丹舟共同驅趕下,大量的妖獸漸漸掉頭離開。紫雲的護山大陣終於稍稍減弱了一些防禦強。
這樣的行動一直持續了六日。馴妖隊的成員傷愈後,再經補充重整旗鼓,成爲了這個行動的主力,然而葉未雙也漸漸成了聆塔人心中的奇蹟。
事實上第二日,靈智高的妖獸便已權衡利弊自行離去,剩下的皆是些覬覦大陣中的人,卻又沒有實力的妖獸,其靈智也不算高。葉未雙幾乎不必,便靠着那頭猛豹和矔疏陸續幫聆塔的人驅趕了妖獸。
到這第六日,葉未雙已經不再需要出陣了。連日來和尹丹舟一起抓捕高等妖獸的行動就算是他也感到有些疲憊。被抓捕回來的妖獸大多成了聆塔裡的塔藏、馴養之物,想當初找一頭矔疏都費了長老老大的力氣,現在卻有大量妖獸近在眼前,如何不讓聆塔的長老們高興?
葉未雙坐在玉龍閣的池裡,長長舒了一口氣。連日來精血和體力的消耗讓他感到有幾分疲憊。魂草需要他不斷用龍息溫養,莫離的換血更是不能間斷一日。每一天,他都能感到那數目不小的精血流經莫離的全身,卻都漸漸流失耗散。
他一頭猛地扎入水中,頎長的青藍色魚尾在水面上微微劃出一道弧。
那個叫做盧蘇的,究竟是什麼立場?爲什麼要驅使妖獸紫雲?這些妖獸雖然數目龐大,力量不弱,連日來卻無法攻破紫雲。這他也當是知曉的。黑老和他一樣在消耗精力。這二人的對峙不處於同一個水平線上。黑老要驅動這個大陣的同時,還要運行紫雲整個山頭上大大小小的陣圖,處於被動地防備一切可能的攻擊,這在短期內是無壓力的,然而這麼長,怕也是有些吃力了。而盧蘇卻只要讓妖獸維持在大陣邊,當有人慾圖進出時便羣起攻之,這樣一來,雖然掌控如此大量的妖獸不是件容易的事,卻相比黑老要輕鬆許多,尤其是——當葉未雙知道這個人竟然和巴蛇融爲一體時,他意識到辦到這件事恐怕更輕鬆。
葉未雙本就是非人類,他能感覺到自己與妖獸間的共通之處,妖獸間的臣服往往比妖獸對人的臣服來得更容易。
對了——
爲什麼盧蘇要圍困紫雲?紫雲和控獸師之間從來沒有大瓜葛,盧蘇這樣一來可是讓整個盧家對紫雲宣戰了……控獸師家族不是人丁稀少麼……盧蘇難道能賭上整個盧家?
——爲什麼?
葉未雙猛地從水面躍出,用手抹了一把臉。
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今天是莫離的第七日。
葉未雙從池裡起身,用雙臂將自己撐到岸邊默唸了幾遍反形咒,他將黑衣穿好,有些緊張地摸了摸自己的納戒。他有兩枚納戒,一枚裡裝着神器單凰弓,一枚裡則是他的所有物。這些物裡最重要的一樣,就是返魂丹。
葉未雙繫好了腰帶,向樓下走去。卻在他下樓的時候,突然感到玉符發熱,鬱劍來了:“我就在你樓下。”
葉未雙拉開門就看到鬱劍站在門前,臉上帶着一種猶豫與急切之色,葉未雙忽然想到了什麼:“是不是姬靈茭……”
“我……”鬱劍咬了咬牙,“我聽老頭說你也需要這丸丹……”
葉未雙看到鬱劍伸出了手來,掌心的帕裡赫然躺着葉未雙先前給鬱劍的那丸丹藥。他頓時有些吃驚。不過他不是吃驚鬱劍如何知道他的景況,而是吃驚鬱劍居然猶豫了整整六天。葉未雙頓時想到,姬靈茭到底是遭逢了怎樣的傷害!葉未雙雖然嘴上不說,心中卻明白自己在鬱劍心中的地位非尋常人可比。若是他說出自己也需要這丸丹,鬱劍斷然不會將其取走,而現在……
葉未雙立刻笑了起來:“你說什麼呢,雖說我最近確實血氣有些虧空,不過我師尊還能讓我吃虧了不成?這丹本不止一枚,姬靈茭恐怕傷得重了吧?你儘早給他服用纔是。你看我現在,不是挺好的嘛。”
鬱劍皺着眉盯着葉未雙含笑的雙眸看,嘴脣死死抿着。葉未雙道:“放心吧,我要是出事,我師尊還不得立馬折騰,倒是姬靈茭在這紫雲除了你沒有誰可以尋求,你好好看着他吧。”
鬱劍彷彿被說動了,又動手拍了拍葉未雙的胸口,卻沒有讓葉未雙的身體有絲毫動搖。他勉強地說道:“……那我……”
“你跟我客氣什麼?”葉未雙笑了兩聲,說道:“你快去吧,我還得給莫離服藥呢。”
鬱劍最後看了葉未雙一眼,終於捏緊了拳頭,架着玉劍飛離了雲霞峰內山門。葉未雙直到看着他離開,才用手摸了摸胸口,咳嗽了兩聲:“靠,憋死我了,力氣真大啊……”他向鳳燚的斗室的方向邁去,心中開始不斷回想花老交代給他的要點。
“……返魂丹,頭七、七、五七時伴服靈膠……用魂草定魂……”
葉未雙覺得自己的拳頭都有些發抖。他一腳跨入了鳳燚的斗室之中。
在看到葉未雙來後,門口的兩個大弟自行離開了,沒有多久換上來兩個師叔守在閉合的門邊。葉未雙一進房間就發覺室內的有所不同。他微微一驚,看向盤坐在中央蒲團上的紅衣男道:“涅磐陣……”
“今日,是頭七吧?”鳳燚睜開了狹長的雙眼,黑色的睫毛彷彿遮住了他的瞳孔。
葉未雙深呼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道:“麻煩師尊了。”
鳳燚什麼話都沒說,冷哼了一聲,將手微微擡起。四面的炎性靈力猛地躥起,隱約形成了一頭火鳳!葉未雙將一旁的木桶拖到涅磐陣的中央,凝視着桶中瘦骨嶙峋的男人。他咬了咬牙,抽出腿上小刀,在自己已經割了數條傷口的手腕上,再割開了一道口。
屋裡的溫讓他流血的速加快了,他將傷口與莫離的傷口合在一起,然後用嘴叼住小刀,掏出了納戒裡的一隻小小的瓷瓶。靈膠被葉未雙分裝成七分,存在花老替他特製的七個瓷瓶之中,這正是其中一個。
“頭七最是要緊,是人的魂魄最思戀舊物的時候,即是魂魄與肉體最親近之時……”花老低沉的嗓音在沉黯的高塔裡迴響,“把握他魂魄依附的時刻……”
“返魂丹……伴服靈膠……”
“靈膠性猛,一旦碰觸外物即刻作用,必須快……”
葉未雙覺得手有些發抖,他緊緊盯着莫離,道:“師尊……可以了。”
鳳燚聞言,口中默唸了一句什麼。接着將一根食指點在了莫離額頭上。彷彿有什麼就此破碎開來,莫離的身體一顫,接着大量的黑煙不斷從其身軀上溢出,先前被鳳燚連同靈魂一起束縛在莫離肉軀上的鬼氣隨之亦是溢散!
鬼氣不斷腐蝕着葉未雙的傷口,葉未雙卻一點沒有留意。在大量的鬼氣溢出之間,有一些金色的流沙般的霧氣漸漸地離開了莫離的身體。葉未雙的雙目圓睜,緊緊盯着那金色的東西——莫離曾經被葉未雙一點點收集起來、轉化而來的靈魂!
那些破碎的魂魄彷彿要脫離莫離的軀體而去。葉未雙在心中不斷祈禱,已經不知是向誰祈禱了。他眼睜睜地看着越來越多金色的流沙溢出。就在它們即將全部流出莫離的身體時,葉未雙忽然發現它們停住了。接着,那些溢出的流沙漸漸往回流淌,一點點沒入莫離如同剝皮人的身軀之中,在葉未雙的目光緊隨之下,最後的一縷流沙也迴歸了本體。
“——師尊!!”葉未雙猛地一聲大叫,鳳燚舉動的銜接沒有絲毫空隙,一頭炎性靈氣形成的火鳳猛地撲下來,連同葉未雙一起緊緊用雙翼束縛了莫離的靈肉!
毫無神志的莫離發出了一聲有些變形的淒厲的嘶吼,葉未雙亦是悶吭了一聲。接着他毫無停頓地,將返魂丹投入靈膠所在瓷瓶,用固化靈力包裹了瓶內靈膠,猛地一古腦兒將其塞入莫離口中。他一手捂住莫離的嘴,一手扯起莫離開了傷口的手腕將其與自己的手腕一併塞入充滿了魂草的淨水之中。金色的龍血立刻隨着沸騰的水在桶內蔓延彌散。葉未雙按着莫離嘴的手將其頭顱猛地按入水中,接着自己也跳了進去。
火鳳灼燒着龍血,灼燒着桶內二人。一時之間,那木桶裡的水彷彿燃起了熊熊大火,這火一直沿着涅磐陣包圍了鳳燚。鳳燚似乎猶豫了一下,然而僅僅是一下。他想起葉未雙是一條成年的龍。他該承受自己所選擇承擔的責任!
鳳燚沒有猶豫地加大了靈力的輸出。葉未雙和莫離兩人,都沉在那片火海之下。
和水上不同,水下很安靜。鳳燚爲莫離準備的木桶很大,卻不足夠讓兩個成年男人伸縮手腳。葉未雙緊緊貼在莫離的胸骨上,彷彿是要將他的靈魂與肉體徹底捆住一般緊緊抱着他。
這充斥了龍血與魂草的水,徹底封閉了莫離的七竅與傷口,靈膠無法再任何方式揮散開去。然而龍血在灼熱的鳳火下,卻在不斷消耗。葉未雙用口中的刀,再劃開了就要癒合的傷口。金色的血液再次流淌出來……
“十九!十九!”
遠的聲音傳入葉未雙,聲音裡有幾分急切,也有幾分罕見的緊張。葉未雙其困難地睜開雙眼,在一片模糊的視線之中,只能看到一團火般的紅。葉未雙覺得有些刺眼,眯了眯眼睛。那團火似乎不再搖晃了,接着,紅色驀然消退,變成了黑色。
“十九!”
葉未雙緩慢地看清了眼前的人。昏昏沉沉的意識讓他好半晌才反應過來那究竟是誰。他沙啞地喚了一聲:“師尊……”開口的時候嗓彷彿撕裂般的疼。眼前模糊了一陣之後,清晰了起來。葉未雙看到了被鳳燚扔在一邊的火紅色外袍。雲霞峰的朝服內衫是黑色的,繡有金色的紋。這是葉未雙第一次看到鳳燚穿其它顏色的衣裝。黑衣黑髮的鳳燚讓他少了幾分張揚,卻多了幾分深邃。聽到葉未雙聲音,鳳燚的臉上一瞬間閃過了一絲鬆了一口氣的神情。接着他的表情恢復了冷硬。
“還想睡到什麼時候。”
葉未雙茫然了好半晌,才隱約想起了些什麼。他捶了捶疼得要命的腦袋,說道:“多謝……師尊……”他緩慢地動了動自己的身體,只覺得全身上下都痛,尤其是下|身……他掀開了蓋在身上的薄被,頓時一愣。薄被下是一條處處是燒傷痕跡的頎長魚尾。
“之前我對你說什麼了?”鳳燚的語氣在看到葉未雙的魚尾時更加陰沉了。葉未雙吶吶地張了張嘴,低聲說道:“量力……而爲……”
葉未雙在中途就昏過去了。鳳燚察覺到不好,猛地一手拉起了水下少年的領,然而提起的人卻異常沉重,露出水面的,赫然是一條傷痕累累、皮肉翻卷的魚尾。
“爲了那個人,你這麼做麼?”鳳燚異常低沉地說道。
葉未雙低着頭,什麼話也沒說。他的身上只披着一件單薄的黑色朝服,露出的手腕上,有一個反覆累加而成的傷口,鬼氣的侵蝕讓這個傷口變成了無法抹平的傷疤。他的臉色很白,沒有一點血色,眼睛下掛着濃重的青影。
葉未雙沒有回答鳳燚。他只是問:“他怎麼樣了?”
“……”鳳燚聽到這問話默不作聲地嘆了口氣,“沒事。”
葉未雙的眼神波動了一下,隱約透出了幾分笑意,接着他一愣,猛地叫道:“我睡了幾天?!莫離要不間斷換血!我……”
鳳燚按着他的肩將他一把按了下去。“你能做什麼?”
那只有力的手掌讓葉未雙根本無法反抗。他蒼白的臉上露出了幾分頹色。
“讓你把丹給了那小。”鳳燚冷冷從鼻裡哼了一聲。他接着站起來,看了看屋外的天色,說道:“你好好休息。”
葉未雙留意到鳳燚的臉上也有幾分疲倦之色,外面的天是黑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時間了。葉未雙心中忽然一動,問道:“師尊……外面怎麼樣了?”
鳳燚的腳步停頓了一下,似乎猶豫了一會兒。接着他說道:“鬼氣縱橫,雖說鬼門已不再出現,鬼兵與鬼將卻未減少。天人宮的人正在清掃,不過成效不大。”
“……還有呢?”葉未雙遲疑道,“爲什麼盧蘇要來圍困紫雲?如果有紫雲幫忙,清掃鬼氣應當快上許多。”
“不單紫雲,”鳳燚道,“所有的六上宗門同大院都被妖獸圍攻了。皆是走獸,除了盧家不做他想。上界宗族,五年興、五年衰,而控獸師盧家的嗣壽命卻短,唯年興衰。盧家沒落了數年,恐怕也是想要搏一搏。”
“搏什麼?”
鳳燚看了葉未雙一眼:“搏命。”
葉未雙啞然。
“若是沒有你和那莫離,他也沒有可抓。不過他這賭,打得實在有些大。”鳳燚漠然地道。
“他……”葉未雙隱約明白了什麼,“他是天人宮那一邊的?”
“天人宮……”鳳燚低聲重複了一遍,冷笑了兩聲,什麼話都沒說便踏出了門。葉未雙一時有些茫然。他心情複雜地看向了自己的魚尾。他已經無法區分到底什麼纔是好人,什麼纔是壞人,就像他從一開始就難於區別什麼是對什麼是錯。許靈望給了他很多東西,幫助了他很多,然而他也是讓莫離變成如今模樣的元兇,如果葉未雙的實力不足,不周,莫離也許會一輩成爲許靈望的傀儡。然而卻又是許靈望,讓葉未雙有了提升實力的臺階,甚至給了他存活下來的權利。
鬱劍是他最好的兄弟,然而在此之前他的雙手卻沾染了千人以上的血液。在這個上界,他找不出什麼纔是純粹的。他曾經無數次寄希望於找出人類與野獸的區別,以讓自己獲得融入這個人類的世界的方法,然而到了上界,他發現沒有任何一種明確的界限。他曾有過無比厭惡融入人類社會的時期,也曾有過無比渴望成爲一個真正的人的時候。唯有如今,他才清晰地認識到,他是一頭野獸,同時也是個人。
鳳燚站在雲霞峰的頂上,等待着日出。他的胸口微微起伏,咳嗽聲不斷響起。一道人影在他身後出現了。
“你當初留下了散殃,是爲了什麼?”男人低沉的聲音在其身後響起。
“想摸摸鬼族還有什麼把戲。”鳳燚淡漠地說道。
“你斬了散殃。”龍夏用肯定的語氣開口。
“留他做什麼?”
“散殃牽涉到整個此間事態,因果乾系大。他的因果本該報給小雙,你替他承下,雖說可用涅磐劫清因果,然而你方涅磐,距離下一次,恐怕無有年不至。”
鳳燚微微偏過了頭,斜睨着龍夏,眼珠在隱約的霞光下染上了一層赤紅。“你那弟弟,是龍,哪怕修了涅磐火也無法真正消去因果。唯有我這等身有鳳血的人才能得到真正涅磐。我替十九承了果,可不是大發慈悲。我受了他的因,纔來接這個果。”
龍夏皺起了眉:“什麼因才能接這麼大的果?”
鳳燚的手忽然向上一舉。霞光在此時驀然出現,天邊的雲霞被層層染透,赤黃青各色驀然大筆大墨鋪蓋了整片天空。一道明亮悅耳的啼叫彷彿透過了重雲迴旋盤蕩在天地之間,一頭赤紅色的鸞鳥用巨大的雙翼扇起了狂風,落在鳳燚舉起的手背上,彷彿一枚火團的墜落,接着點燃了鳳燚全身。
他黑色的長髮被扇得舞起,身軀卻不動搖。鳳燚看向那輪金紅色的陽,接着那輪日光被一雙閃閃發亮的狹長瞳目遮擋,鸞鳥的頭顱有幾分不甘地橫在鳳燚面前。鳳燚的嘴角細微地上翹,說道:“——這道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