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2/4

無盡的黑暗在葉未雙隨着饕餮沒入第二道鬼門之時翻然洶涌而來,視界的瞬間暗淡減弱了饕餮的走勢卻沒有減弱葉未雙前奔的趨勢。他像一支離弦的箭般在幾瞬之內穿透了黑暗,雙眼看到了那微光中的黃泉路。

四周的暗光彷彿是日暮的最後一次苟延殘喘的掙扎,一切都昏暗不明,濃郁的鬼氣和大量的遊魂混合在一起,像是一鍋粘稠的黑糊糊的粥。葉未雙的速度在進入黃泉之後,便開始大幅度下降。鬼界的一切都在竭盡全力排斥這個不屬於他們這個世界的生物。哪怕葉未雙是一條金龍,哪怕他下衝的勢頭再驚人,也無法在這個地方遊刃有餘。因爲——這裡是亡者的國度。

葉未雙看着先前那自己緊追不捨,險些就要追上的男人,此刻卻越距越遠,忍不住急出了滿頭的汗,頭暈目眩一陣陣地襲來。他的身體忽冷忽熱,這時才感到頭頂的龍角生疼,這驀然之間回過神來反應到的,讓他幾乎疼得落下淚來。葉未雙猛然意識到,自己纔剛剛度過一場千年難得一見的全劫。

如果沒有其他的意外,他會拋下一切去鞏固自己新提升的境界和實力,充分了解自己身體的現狀,但葉未雙此刻卻毫無疑問陷入了他人生中最大的意外裡——

這個意外足以使他忘記天劫過後立刻動用全力會帶來的危險和所有害處。

葉未雙用盡全力試圖突破那粘稠的環境。他周身環繞的來不及消散和鞏固的靈力被四面的鬼氣不斷蠶食侵吞,大量的鬼魂被吸引到他的周身。這一條綿長的黃泉路,竟長得看不到盡頭!

葉未雙只看到那如魚得水的男人越走越快,越走越遠,在這條昏暗的路上,他彷彿拋棄了一切,忘卻了所有人。男人的身軀不斷變得更爲高大,所過之處,魂魄避讓開來,鬼差叩頭,鬼兵一個接一個跪落在地!

葉未雙發出了一聲嘶啞的吟叫。這一聲本該讓男人回頭的吟叫,卻甚至沒能讓他停頓一下。葉未雙看着他身後的那尊高大的閻王像和他越走越近、身軀相差越來越小,心神彷彿震裂了開來一般,眼前陣陣發黑。

“兒子!”一條巨大的金龍猛地從後往前撞開了饕餮,一把扶住葉未雙。葉未雙在金龍碰到他的片刻之間感到心血平復了一些。他恍然而絕望地喃語:“他走了……走了……連在黃泉路上……也不等我……”

龍煙心驚膽戰地看着葉未雙,心中的不安越來越盛。他從來沒看到過葉未雙這樣的神情,連度全劫也沒有讓他露出過這樣絕望而呆滯的神色。龍煙隱隱覺得有哪裡不對勁,覺得莫離佔據了葉未雙心中太多的空間,然而此刻他同樣在擔心莫離,十萬火急之下卻也無法深思。他甚至來不及去質問葉未雙什麼時候認識了那條饕餮,他按住葉未雙,盯着他的雙眼,強迫他聽清自己的話:“兒子!你聽着,你的境界還不穩定,你別妄動,爸替你去追!你回上界等……”

龍煙的話沒有說完,因爲葉未雙在聽到“別妄動”三字之時,情緒便不穩起來,他猛地掙脫開了龍煙的鉗制。龍煙沒料到葉未雙有這麼大的力氣,一時之間竟然被他掙脫了開去,葉未雙的一雙金色的眼瞳竟然泛了紅,他緊閉着嘴,孤注一擲般向前衝去。龍煙被這固執強悍的拒絕駁得又急又怒,卻不知該拿葉未雙怎麼辦,他惡狠狠地轉了一圈,終於還是猛衝上前,一把抓住葉未雙,道:“那就讓爸送你!”

龍煙在這鬼界的速度不知爲何竟然快得驚人,比葉未雙先前快了不知多少倍。他的手中不知何時握着一個古怪的牌子,像是玉符的形狀,又端得顏色古怪。這牌子彷彿是令他在鬼界遊走如此快速的憑藉,龍煙疾行之時,那牌子不斷髮着古怪的光芒。葉未雙的行進速度陡然提升,然而卻比不上成爲閻王的莫離。雙方之間的差距只堪堪維持了穩定。眼看着莫離即將走到黃泉的盡頭,龍煙心急如焚。

黃泉路的盡頭乃是滾滾的忘川河。魂魄過忘川河上的奈何橋前,須歷經十殿閻羅。黃泉忘川之上閻羅殿山門,赫然近在眼前!莫離一旦踏入閻羅殿,便無法再回頭了!

龍煙的心中一時之間閃過了無數種避免魂魄進入閻羅殿的方式,然而卻沒有一樣能和莫離的情況相適應——因爲他此刻已不是尋常魂魄,而是閻羅……

龍煙想不出任何方式來阻止一個閻羅回到閻王殿。

莫離是他的好兄弟。他活了這麼久,沒有多少好兄弟像莫離一樣,與他出生入死,將全副身家都賠在他一家上。龍煙曾經以爲自己的後半生就要在九寒冰川裡度過,無窮無盡地陷在煌喪生的痛苦裡,陷入實力被一點點削弱的痛苦中,然而莫離爲他做了他無法做到的事。

在龍煙和煌與整個上界爲敵時,只有莫離站在了他們的身邊。龍煙沒有看到第二個龍族以外的人。

而現在,他的兄弟,就將因爲他的兒子徹底失去一切。

龍煙死死咬緊牙關,雙眼凸暴,盯着那距離閻王殿山門僅一步之遙的莫離。

葉未雙在這關口,忽然說話了:“爸。”他的這一聲叫得極其冷靜,彷彿先前衝動的並不是他一般。龍煙驚愕地瞥了葉未雙一眼,只看到他血紅的雙眼。葉未雙抓了抓龍煙的手,又放開了。

小龍捂着自己的一根爪趾,低低地喚了一聲:“莫叔叔——”

這一聲讓龍煙的神情忽然恍惚了起來。他終於明白先前的違和感究竟在哪兒了。葉未雙對他的長輩尊重如斯,卻獨獨叫莫離的全名。現在聽到了這一生“莫叔叔”,龍煙彷彿覺得一切都歸了位一般。他的胸中忽然一震,猛地從那種古怪的心境中撤退了出來。葉未雙的那一聲“莫叔叔”,像是在他極其冷靜下的話語,冷靜到用了隱藏在他周身的所有音靈。然而血紅色的雙眼,卻告訴龍煙他兒子完全陷入了瘋狂。大規模的音靈大軍無視鬼界的一切阻礙,像是奔馳在真空中一般靈巧迅速。大批音靈如同潮水般覆蓋了莫離龐大的身軀。

莫叔叔……

彷彿有迴音在四面振盪,被無數音靈覆蓋的莫離忽然停住了。他的半隻腳已邁入了山門,卻硬生生停了下來。

龍煙在那一瞬間明白了葉未雙叫他的含義。他猛地撲了上去。

然而龍煙還是弄錯了。他以爲葉未雙會與他一起撲上去制止莫離,葉未雙的確躥了過去,然而他越過莫離,徑自如同一道細微的閃電一般鑽入了閻王殿。在這之間,他驀地叫了一聲:“饕餮!”一道金光從後方猛竄上來,竟然沒入了他的身體之中。

龍煙在驚愕中略微一個遲疑,察覺到被他盤住的龐大身軀有拔地而起的勢頭,連忙什麼也不顧纏死了莫離,在將那巨大人像越纏越緊的過程中,龍煙總覺得有那麼幾分不對勁。莫離的力氣也太大了,想當初一個鬼王都被他生纏到死,莫離卻讓他有被帶跑的傾向。另外,葉未雙跑得也太快了……

龍煙猛然一愣,看向自己的爪子,頓時臉上五彩紛呈。他手裡的那枚協助他在鬼界遊蕩的牌子,不知何時消失了,握在他手中的赫然是一枚玉符。

龍煙的臉色一變再變,終於捏緊了那枚玉符,惡狠狠地在心中咆哮:他媽到底誰教他的!

葉未雙的神經灼燒得厲害。然而他卻在那一刻感到無比清醒,沒有一刻他這樣清醒而強大。也許是他度過了全劫的原因,又或者是他的識海里住入了一條饕餮的完全體魂魄的緣故,他能感到力量從身體中涌出,無數已被命運打亂的預兆如同雪花般在他眼前翻飛。葉未雙猛地抓住了其中一個預兆。他的雙眼睜大,看向眼前那雄偉的閻羅殿。他毫不猶豫地飛了進去……

“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白鬍子老人看着那一片狼藉的黑殿,臉色有些沉。前不久,他感到自己身上的一條因果斷了。許靈望是個極其重視一切機會的人,他注重且利用身上的每一條因果,而非將其擺脫。但是近些年,他已很少往自己身上拉扯因果——因爲林碧峰的處處緊逼讓他不得不小心爲上。他如今最重要的因果就是莫離。

莫離的因果斷了,也就是說他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又或者他已經喪命。然而他與許靈望數十年來糾纏而成的因果,居然斷得乾乾淨淨,顯然不僅僅是後者的緣故。

——這可不是好事。

許靈望身旁的人帶着凝重而古怪的神情看着這片幾乎被轟爲盆地的地方。四面的樹木七零八落,彷彿剛剛經歷火山爆發的攻擊。焦黑的樹枝帶着一種可怕的無生無還的氣息彷彿向天吶喊。

“怎麼?”聽到許靈望的話,一旁的尚曲威神情有些莫測地看着他。他們爲了躲避那場落雷纔在外圍等候了許久,若說晚,也無可奈何。他們腳下的鬼門好歹是被轟毀,許靈望卻怎麼露出了這樣古怪的神情?

“恐怕,我那傀儡是隕落了。”許靈望收起表情,袖起雙手道。

“莫離?”李江和維村一同驚愕地叫道。

許靈望的神色複雜,緩慢地環視四周:“在這等天劫下,恐怕能撐持到那個地步,也是極致了吧……這上界,恐怕也沒有多少人能做到……”

聽到這話,另三人的臉色都沉了一些,這聞所未聞的紅雷劫,他們連外圍都不敢進入,別說在裡面的莫離。哪怕現在一切都已平息,地面上殘留的紅雷電弧依舊是他們不敢觸碰的。

衆人沉默了一會兒,反倒是尚曲威的弟子云亭開口了:“各位長輩,既然此間鬼門被毀,鬼王無蹤,不是一件好事麼?爲何不趕緊料理他務,以備鬼族反撲?”

“雲亭。”尚曲威開口叫了一聲,制止了他的話,卻沒有多少責備之意。許靈望苦笑了一下,道:“說得不錯,倒是老夫過於糾纏於既成的事實了。”

雲亭有些不解,然而想起先前尚曲威的制止,卻也沒有開口。尚曲威道:“有什麼好糾纏的?莫離已死,你不過是少了個傀儡,卻也無損於你的實力。難道是當真年歲的大了,懼怕那新晉的小子?”

尚曲威雖然不是東片區的人,然而位高權重,和許靈望等人也不乏交好,對東片區天人宮的事也知曉不少,此刻這話一說,維村立刻叫起來:“放你媽的狗屁!威脅我等,那小子也夠格?!”

許靈望象徵性地笑了笑道:“也罷,既然事已至此,老夫也只得另尋他法,眼下情勢倒也不壞,秦長老先前捉獲一位散殃鬼王,恐怕此刻原長老也當令於鬼界勾結的苦非長老伏法了罷。”

“什麼?那小子捉了一個鬼王?!”維村瞪着眼睛大叫起來,他哪裡想得到,在他們還在邙風外圍束手無策躲躲閃閃的時候,那半途跑路的傢伙居然就拿下了一個鬼王!這一巴掌扇得維村臉色難看,怒火升騰。一旁的李江也有些慚愧之色。

許靈望卻沒有露出過多表情,只是道:“方纔秦長老給了老夫消息。”他擡起一根食指,指尖上有一隻紙鶴在緩緩合攏翅膀。

李江的臉色變幻了幾番,看了看許靈望道:“我們這就動身吧。”

原楷嫣的出手讓這一行人明白,這個先前一直無所偏向的長老,終於表明了她的態度。這讓許靈望在喪失了一枚底牌之後,多少心安了些許。大長老下最爲位高的兩位長老,位列右一的祁天是乃是林碧峰上位的最大助推者,而左一的原楷嫣,雖然位置似乎比祁天高些,卻從未表明過她的傾向。她是祁天除了大長老外最爲忌憚的,不,不如說是最忌憚的人。因爲衆人都知曉,大長老的境界恐怕已經接近這個世界的極限,對哪怕是天仙的事物,都不再感興趣了。

他的存在,不過更多的是一種威懾。然而這一次,莫離的出現卻讓這位大長老表示了他從未流露出的關心。一個攜帶有十殿閻羅本命靈牌的人,還能不喪失神智上得界來,從古至今無有前人。

大長老的態度讓苦非在聽到秦亮信的威脅時,扔下散殃拔腿就跑。散殃不過是一個已經名存實亡的鬼王,他不過是個連通鬼界和上界的媒介,沒有這個人,還有另外的人……但大長老,卻是苦非萬萬不想招惹的。

葉未雙站在那尊龐大閻羅王殿中央,閻王高座旁,分立四大形狀猙獰的判官。葉未雙死死地盯着那高大的王座,有一瞬間臉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所來何人!所爲何事!”一旁的查察司雙目入電,大聲喝道。

葉未雙挺起了身體,眼神陰鬱,周身的靈壓在那片刻間有如一塊巨大的帷幕籠罩了閻王殿,四面的鬼氣蠢蠢欲動,彷彿在靈氣的壓抑下預謀着什麼。

葉未雙緩緩吐出一口氣:“還我莫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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