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闊的庭院裡,三四個少年從樹叢之中躥出,手中舉着短小的木劍,爲首的少年手執的武器和其他人有所不同,同樣是劍,卻反射着金屬光澤。少年的個頭很高,身材有些健碩,是從小就練習的成果。少年向四面張望着,一張盛氣凌人的臉上滿是自傲和囂張:“那個小子呢?!”
緊跟在他身後的是個小個兒,留着零亂的半長的頭髮,他說道:“剛剛明明是從這裡鑽出去的!”
爲首的少年冷哼了一聲,童稚的聲音中卻泛起了一絲兇意。他說道:“閃開。”
這一聲非常有威嚴,他身後的孩子們連忙分散開來,遠遠看着他。那健碩的少年將劍舉起,默默地念了一句什麼。只見那柄細長的劍上,竟然泛起了一陣藍光!少年的額頭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而那方纔的小個兒也緊張得手心發汗。他說道:“大哥……這招……你還是……”
那滿頭是汗的少年冷哼了一聲,臉色羞惱得有點翻紅:“別廢話!這招老子七天前就學會了!”那少年的臉憋得更加紅了,連血管的形狀似乎都能夠看見。小個兒看到這一幕腿腳有點發顫,連忙後退了好兩步,就在這幾步之間,一陣強烈的藍光猛地膨脹開來,少年手中的劍像是要脫手而出,好險被他死死牽住。少年知道這一次玩大了。他的確沒有真正掌控這一招,但是在“下屬”的刺激下,他本來萌生的一點兒退意又被打散了。少年知道,如果他讓這劍脫手,在場的夥伴們……沒有一個能完好。
細劍變得異常沉重,飛撲出去的慣性讓少年竭盡全力控制它的手臂肌肉幾乎失去了知覺。細劍在他周身畫出了一個藍色的圓形,隨着他靈力的大幅流失,細劍的震動漸漸不受控制了。少年猛地暴出了一聲:“閃開!”
周圍的孩子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只看到藍光驀然之間猛地膨脹,雙眼一時失明瞭。少年閉上了眼睛,心中的悔意翻天覆地的洶涌而來。他心中忍不住想,那小子恐怕早就溜了吧?那小子一身本領太多了,他們追了他一個月都沒有抓住過他一次。少年曾經以爲這不過是他運氣好,但在這關頭上,他卻忍不住想,如果那小子在這裡,恐怕不會讓這劍脫手失控……
他知道那小子的能耐,哪怕他再不情願去承認。
他叫莫秋橫,而那小子,叫莫離。
那小子是庶出,不是宗家的小孩,母親不過是個侍女,他出生的時候甚至連他爹都不知道。因此他的名字不與其它秋字輩並行,只有一個單名。莫秋橫是很看不起他的。這看不起的原因裡,莫離是分家庶出不過佔了很小一部分。莫離是個屢屢被宗門拒絕的傢伙。明明年紀比他還小上好兩歲,卻自不量力自行去找宗門;明明精修纔是正途,卻去學些雜七雜八的邪門歪道;明明是個分家的庶出,宗族裡長輩說起小輩時,總是以感慨的語氣提到他。
“秋橫這孩子,確可以壯我宗族之勢,不過仔細論起來,莫離那小傢伙的見識和天資,倒是個無底洞……”
這個無底洞,讓莫秋橫看莫離這個變數分外不順眼。究起來,也許不過是不服氣。不過莫秋橫的脾氣大,勢力也大,帶着一羣孩子圍追了莫離。長輩們起先還試圖阻止,不過見莫離不曾被擒,漸漸的也不再插手了。莫秋橫覺得,這分明是讓他和莫離之間決出個勝負。
莫秋橫在手裡的劍脫手的剎那,不知道自己居然會想這麼多。他想他早知道就不追那小子了,非要用這招逼他現形。仔細想來,這裡雖然是死角,那小子的招數那麼多,不見得逃不出去,他用這一招也是白使。他心裡又有些埋怨莫離……
他知道自己這一招的厲害。當時父親教給他的時候,一劍劈毀了小半個山,這一招是每一代當家必學的獨門招式,他很是得意。學了三年,好歹算是能引起劍的共鳴了。在此之前,他也就成功逼出過這藍芒一次,不想這一次,竟然爆發得這樣厲害,還失了控!
莫秋橫在那瞬間,腦海裡閃過了夥伴們橫屍的場景,擂鼓般的心跳彷彿有一瞬間失去了動靜,他不敢看——
就在那一刻,他聽到一個孩子的叫聲。不是慘叫,是一聲有些發顫的厲喝!接着,一個男人低沉而焦急的聲音猛地響了起來:“莫離!快放下!”
莫秋橫再不願意睜開眼睛,也被這一聲驚得睜開了。莫離那個他本以爲已經逃跑的小子,站在不遠處,手裡隔空抓着那柄大放藍光的劍,他的頭上滿是汗水,兩條手臂不斷振顫,那柄劍竟然就那麼虛空地橫在他胸前,所有的藍芒幾乎將其淹沒!
莫秋橫的胸口彷彿猛地捱了一拳,他的雙眼發直,直見到父親一步上前,喝道:“放下!”
莫離沒有放。他的雙掌中浮現出兩個圓形的帶有繁複紋路的陣圖,那兩道陣圖不算大,只比他的手掌大了一些。他似乎用盡了全力讓自己在劍兩頭的雙掌合攏,精瘦的手臂肌肉從被毀的袖子裡凸顯出來,莫秋橫第一次感覺到了莫離的靈壓。不是以前追蹤他的時候,那種若有若無捕捉不到的靈壓,而是密實的,遠遠超過了他的奇異的靈壓。莫離的雙掌在一點點靠近,他的身影有些虛幻,在藍光的籠罩下扭曲而模糊不清。莫秋橫的父親不知顧及什麼,沒有上前。莫秋橫只覺得這時間太長了,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莫離的那雙年幼卻又筋骨分明的手上。那兩隻手掌越來越靠近,其上的陣圖如同飛輪般瘋狂旋轉,莫離終於讓他的兩手與劍貼合在了一起。一陣龐大的藍光化作一束細長的橫光向兩側直射出去,將兩側的牆打穿了兩個一人高直徑的大洞!莫秋橫的雙眼大睜,冷汗直流,只見莫離將夾着細劍的雙手猛地錘入土地之中,土地彷彿融化一般塌陷出一道深坑。莫離幾乎將自己的半個身體都埋了進去。
他跪在地上,胸口劇烈而不間斷地起伏着,背後被汗水打溼了一大片。莫秋橫只覺得自己的腿腳發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雙眼直勾勾地看着父親猛地上前,將莫離的雙手一把抽出。只見莫離手肘以下,已是血肉模糊。
“秋橫,你們幾個,今晚到祠堂來。”父親沉着嗓子,沒有看失神的莫秋橫。莫秋橫的心中只餘下了一個念頭——沒有出事、沒有出事!
莫離將額發撩到腦後,看着擋住他身側陽光的青年,笑道:“莫秋橫,你怎麼又來了?還想打一架?”
健壯的青年看着那蹲在沙地上畫古怪圖形的少年,說道:“阿離,爲何不好好學點兒正經本事?這點邪門歪道,雖然有人確實成了大能,卻有不少人一生在此磕絆,你的天賦如此高,爲什麼不走上正途?”
“何謂正途,何謂邪道?”少年站了起來,手中的樹枝盪盪悠悠地畫着圈。他繞着青年緩步走着,樹枝在沙地上拖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痕跡。“你看,我輕輕鬆鬆畫了這個圓,而你踏踏實實學了十幾年的劍。現在,你能走出這個圓麼?”
莫秋橫一驚,低頭看向腳下,只見那個六丈直徑的大圓,從其歪歪扭扭的邊緣開始,向內不斷延伸出沙線。莫秋橫連忙抽出腰間佩劍,猛地在地上畫出一個圓來,然而截斷的沙線並沒有立刻喪失其活力。越來越多的沙線張牙舞爪地向他腳底蔓延,沒有多久便在他腳下形成了一片花紋。莫秋橫看了幾十年了,怎麼會認不出這是什麼——陣圖!
他一劍向遠遠看着他的莫離刺了過去,然而劍尖卻彷彿觸碰到了什麼堅實的壁壘,他的攻擊毫無用處,只震得他手臂發麻。莫秋橫想起莫離方纔的話,立刻運起了全身的靈力。高強度的靈壓將沙生生壓下去了小半米!比之二十年之前,他的實力已經上漲數倍,身上的藍光比那一次讓他跪了二十天祠堂的爆發益發濃重!
莫離遠遠地看着他強力的攻擊着無形的壁壘,蹲下來,又繼續只顧畫他的古怪圖形。莫秋橫在幾百道劈刺之後,終於發覺了那陣圖有所鬆動。他的心中一喜,立刻調集周身靈氣,丹田和識海迅速運轉起來!他微微退後一步,腳下蓄勢待發,雙手握劍盯準了一點——
莫秋橫吸起一口氣,猛地向那一點衝刺而去,他幾乎聽見了那虛無的壁壘破裂的聲響!然而就在此時,一道黃色的東西“咻”的一下帖在了他劍尖相對之處!彷彿有巨大的壓力從另一面猛地壓來,像一個剛箍一般箍住了那道無形的銅牆鐵壁!莫秋橫瞪大了眼睛,提起的氣勢漸漸耗盡,只見貼在他劍尖之外一指處的,赫然是一道符。
“……莫——離——!!!”
莫離頭也沒擡,看着自己畫出的古怪的圖形,道:“正道歪道,如今我能制你,我走的,就沒有不如你的道理。”
“阿離,你這一次出去,可別再被趕着出來了啊?”莫秋橫看着一身灰黑的青年,青年半長的頭髮被胡亂地束扎。一旁的矮個青年有幾分不放心地道:“莫離,你別一回來,又躥高半個頭啊?當初明明你最小最矮,這幾年居然長得這麼高!”
站在一邊的婦人穿着僕從的衣裳,面目卻有幾分清靈,她露出了不捨的神情,上前將莫離的發解開,細細用手指梳了又再次紮起。“阿離……”
“……”莫離深深看了一眼婦人,拂開她的手,將目光移向了莫秋橫:“你做好你的宗主——”他說着扭過了頭,向遠處走去,“——照顧好宗族……和我娘。”
那是最後一次。最後一次見到他們。
殘留的火焰跳躍在灰燼上,四處是房屋坍圮後的殘骸。一具具焦黑的屍體橫在地面上,殘缺的肢體和血肉被半埋在土裡。莫離瘋了一般地翻找,用上了所有符籙和陣圖的本事尋找空氣之中殘存的一絲絲失去了生命力的靈絲。他的胸口慌得像是整個胸腹被挖空了。莫秋橫的體制很好,他是宗主,他不會那麼容易有事,他答應了照顧娘——
“啊!!!——”莫離徒勞地跪在地上,發出了一聲淒厲的慘嚎。兩膝陷在尖利的木頭之中卻絲毫沒有痛覺。
“莫離,對不起。”
“莫離,你學這些是永遠都比不過老大的!”
“……我佩服你。”
“阿離,這裡怎麼做……”
“阿離,娘就在這裡等你。”
有水滴落在了他的膝蓋上。莫離嗚咽着狠狠抹了一把雙眼。他仰起頭,如同野獸一般,從胸腔裡發出了大聲的慟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