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樑衡看着自己掌心的陣圖發呆。一道鮮亮的陣圖,翻着赤橙之色,穩定而複雜。一道綠色的藤蔓緩緩從一旁的窗格的邊角探入,在薄樑衡的陣圖上輕輕碰了碰,接着攀到了薄樑衡的肩膀上。薄樑衡毫無意識,只是盯着自己的陣圖,半晌,他攤開了另一隻手掌,手掌上是枚小小的鼎爐,爐身通透,如同瓷器般帶着冰裂紋路。那小鼎僅僅一指高,卻端得精緻,隱隱可見裡面的一點明滅閃耀的火光。男人的兩隻手緩緩地靠近,卻在即將將兩者相觸之時猛地分開了。他的額頭上冒出了一層虛汗。肩頭的藤蔓十分柔軟體貼地將撫過他的額頭。薄樑衡像是被猛地驚醒,擡頭看向了前方。那個中空的出口裡探出了一個黑色的腦袋。少年猶豫着看了一會兒薄樑衡,說道:“三師兄……”
薄樑衡猛地收起了手裡的陣圖,臉上浮起了一絲尷尬,又伸出了手,張合了幾下。葉未雙頓了一會兒,上前道:“三師兄,到丹爐裡去的陣圖,不是能輕易與丹爐分離的陣圖。”
“丹爐……丹爐……”薄樑衡愣愣地看着自己的丹爐。葉未雙緩緩踏上來,從薄樑衡手中取過了那枚小鼎。小鼎的分量不輕,葉未雙能感到這鼎比他的迴雪鼎更爲沉重。他盤腿坐在薄樑衡跟前,雙眼盯着那小鼎。小鼎緩緩從他手上漂浮起來。帶着一點兒遲疑。葉未雙的靈力像是一雙小手,緩慢地鑽入了小鼎之中,薄樑衡驚異地看到,葉未雙的靈力,緩慢而不容拒絕地滲入了他的鼎中,一點點地浸沒包裹了整個鼎。薄樑衡突然之間發覺自己和丹鼎的聯繫斷了。他猛地站了起來,瞪着葉未雙。葉未雙擡頭看向他,手中的鼎漸漸變化,隱約有了一個球形陣圖的模樣。這是薄樑衡從未見過的陣圖。從未有一種陣圖是球形!葉未雙把鼎遞到薄樑衡面前,道:“三師兄。”
薄樑衡微微張着嘴,驚愕得無法言語。他接過了葉未雙遞給他的鼎爐。鼎爐之中的陣圖,籠罩、包裹又存在於整個丹鼎之中,像是一張大網,將丹鼎控制於股掌之間。薄樑衡沉默地盯着自己手中的丹鼎,緩慢地將目光從那鼎爐上移到了少年的臉上。少年的面孔無論是對下界的普通人來說還是對上界的人來說,都顯得太過年輕。在此刻看着薄樑衡時,更有一分稚氣。這份稚氣之中透着一股堅決:“三師兄,我想請你,跟我一起走。”
鬱劍腳踏一柄碧玉長劍,在劍閣周圍盤旋了三四周,引得外門同新入門的弟子紛紛驚呼,以羨豔同仰慕的目光投向白衣長髮的鬱劍。然而鬱劍全然不覺。
“那位師兄是……”
“是劍閣最年輕的師兄!去年才入的紫雲,朝夕間破了劍陣,如今執掌無荒劍陣……”
“這!敢問這位小師兄的名諱……”
“鬱劍!小師兄的劍,乃是女媧補天石所鑄成,天底下,恐怕就此一件!”
鬱劍絲毫不顧及隱藏身形。他在劍閣轄域之內,大範圍地鋪開了靈壓。精通魍魎步的他在鋪開靈壓時,不曾遇到過多的反抗。許多劍閣弟子甚至未曾覺察。他當風立在半空,劍閣上空的罡風將他的袍角吹得獵獵作響。黑髮爭先恐後撲打在他胸前和下顎。鬱劍眯起了眼睛,接着猛地睜大,嘴脣微微一動道:“找到你了。”
碧玉長劍猛地墜下,直刺入竹林。鬱劍在竹林之間呼嘯而過,繞着三根柱子盤旋一週,在一個青年面前停了下來。男人盤坐在三根彎曲相交的竹子上,睜開了一隻眼睛,斜了一眼鬱劍。“小師弟。”
鬱劍一板一眼地說:“大師兄,小葉讓我來帶你走。”
石盧的嘴角微微向上彎起,最終忍不住笑了出來。他在鬱劍面無表情的注視下朗笑了好一會兒,才道:“你還真是實誠。”
見鬱劍的眼神筆直地盯着他,一副不罷休的模樣,石盧道:“想必這也是師尊的意思。”他緩緩站了起來,雙腳立在那三根彎曲的竹子上,“既然如此——”石盧的腳尖微微一錯,那三根被他踩在腳下的竹子立刻彈了回去,力道之大劈得一旁的竹林竟然如波濤般涌動起來,“我也……很久沒有離開過紫雲了。”
兩道紫影在半空之中風馳電掣般往回奔馳。其中一人道:“那皮包骨頭的大叔就這麼把我們丟了?”
周瑜皺着眉頭,加快了腳下的步伐:“在紫雲境域裡我們施展不開,先回九州。周兮走得這麼急……恐怕是出了什麼事。”
“能出什麼事?連他來這裡找小葉都是莫名其妙……”
周瑜用虎牙撕扯着自己的嘴脣,他死鎖眉頭,道:“莫離……周兮……最近柳子翼有什麼消息嗎?”
“柳子翼?這傢伙又怎麼了?”張飛驚訝地看向了周瑜。
“柳子翼的職位在高升。把齊韞扳倒後他的地位就超過了其他片區,若是以往,必然有天人宮的人下來勘查,只是這一次卻沒有。天人宮以實力爲尊,柳子翼若是侵吞其他片區的事已成事實,其在c省的勢力將達到驚人的程度而爲上界所默許。你還記不記得,那個h7聯合特殊反侵略組織?”
“啊?”暈頭轉向的張飛滿臉茫然地瞪着周瑜。
“柳子翼對這個組織瞭解頗深,我們上來之前,他突然開始加大調查這個組織的力度。彼時你我都以爲是他實力擴張的緣故……上界生變異動,聽鬱劍說,約摸在半個月前,柳子翼恰卡在那個時期動作——也不知……我就是……以他的角度來想……”
張飛看到周瑜又開始咬起了嘴脣。
“假設,柳子翼知道上界發生的異變,尋常的處理手段是什麼呢?無非是監管其片區的陰陽交界處不生事端,抑或乾脆上界支援。他卻在這當頭……恰好在這時間調查h7的事……雖說這想法荒唐……不過,那個h7……會不會與鬼界有關?”
張飛也皺起了眉,眉尾都豎了起來。“h7和鬼界有關……h7……h7不是在打小葉的主意麼?”
周瑜突然轉向了張飛,雙眼瞪得銅陵一般,張飛茫然地看着他:“唉,怎麼了?”
“你提醒我了!”周瑜忽然叫了起來,“h7在打小葉的主意……h7在打小葉的主意!當時我們以爲h7不過是個下界的小組織,小葉只要上界便不成問題,但若h7和鬼界勾結,這可就不是什麼小問題了!而現在鬼界竟然把鬼氣弄到上界來了……這究竟是怎麼辦到的……
“鬼界爲上下兩界所不容,下界有鬼門,鬼氣若是出現在下界到也尋常,只是怎麼能如此輕易地侵入上界……”
張飛見周瑜不斷咬自己的嘴脣,忍不住忽然靠近,兩條紫竹近乎相貼。他一把扳過他的肩膀,把周瑜的嘴脣含進了嘴裡。
周瑜的思路被打斷,在張飛令人措手不及的舉動之下茫然地愣了半晌,連忙紅着臉將他一把推開。張飛痞子似的無所謂地笑說:“想這麼多做什麼,問問柳大少不就行了。”
周瑜愣了好一會兒,才勉強點了點頭。
“是的……已經從大西洋撤回了,沒有找到什麼東西……對,好的。”蔣琛決將電話掛斷,看了一眼坐在沙發上的孩子。周凱,柳子翼手下的分管人之一,今年初三。周凱的耳朵裡帶着耳塞,手裡的平板電腦正在放一部動畫片。蔣琛決說:“小凱,跟叔叔一起去一趟vaisar吧。”
周凱沒有擡頭,有些不耐煩地說:“等我看完。”
“你可以在車上看。”
聽到蔣琛決披上外套的聲音,周凱依舊沒有擡頭,但卻站了起來,腳在一塊滑板上一踩。滑板半空中翻了個身,落在了周凱一隻手中。周凱將他一手夾在腋下,眼睛依舊盯着另一隻手裡的屏幕,乖乖跟蔣琛決出門了。
蔣琛決走出別墅,跨入外面的一輛邁巴赫,周凱夾着滑板跳了上去。
邁巴赫開得非常平穩。蔣琛決駛入那個高大而現代化氣息濃重的建築時,已經熟悉這輛車的人沒有上前來阻攔。蔣琛決將車泊入車位之後,摸摸周凱的頭說:“下車了。”
周凱打開車門,跳了下去,蔣琛決來到他的面前,嘆了口氣將他抱了起來。明明是初三的周凱,個子卻不像一個快要高中的少年那樣高。他看上去和初一沒有什麼分別。蔣琛決讓他坐在自己有力的胳膊上,周凱把滑板插在兩人中間,加大了手裡動畫的音量。
蔣琛決上了電梯。這座高層建築的頂端,立有幾個大字“vaisar”。這是vaisar在龍國的總部,當然,他們要見的人也在這裡。電梯的樓層開始不斷向上跳動,一分鐘左右才停了下來,蔣琛決將周凱放下,拍拍他的頭說:“小凱。”
周凱十分不情願地看了看前方,把一隻手給蔣琛決,卻不肯收起自己的動畫片,將滑板放在地上,一下一下滑起來。蔣琛決只能無奈地拉着他的小手,向那個辦公室走去。
“咔嗒。”門在被敲響後從內部打開了。開門的是一個看上去和周凱差不多年紀的孩子。看到周凱時,男孩立刻叫了起來:“小凱!”
蔣琛決鬆開了周凱的手蹲下來笑着對男孩說:“小成好。”接着他推了周凱一把:“小凱,和小成一起去玩吧。”
周凱撇了撇嘴,把耳機摘下了一個問:“你要一起看嗎?”
蔣琛決將門合上,看向從辦公桌後站起來的男人:“衛先生。”
衛焱名點點頭微笑道:“蔣先生。”
兩人面對面坐了下來。衛焱名將一份整理得十分整齊的資料放在蔣琛決面前。“這就是過去三個月來雲峰國際的動向。你知道,張峰在那件事——你們口中的op區產生大範圍恐怖破壞之後就卸任了。現在接管雲峰國際的是這個女人——”衛焱名的手指着資料上的一個長得十分漂亮嫵媚,神情卻有些呆板的女子頭像說道。
“張峰的女兒,張欣宜。權力交接的時候,我安插進去了不少人。現在部署得也差不多了……”
蔣琛決將那份資料拿了起來,仔細翻閱。衛焱名坐在他的對面,兩個手肘分別架在兩膝上,他用十指交叉的雙手微微抵着下巴,說道:“關於這個女人,能說的不少。在張峰還在位的時候,這個女人被當作贈送的籌碼,在‘特殊人羣’中尤其受歡迎。不過這個女人卻一直沒有被真正‘輸’出去過,不知是張峰的手段太好,還是‘別的原因’……張峰的董事會裡,有不少能人,我本來以爲會是雲峰的二把手接替,沒想到竟然是她。就我來說,我很好奇她到底是怎麼從那麼多優秀的競爭者中勝出的。不過……還是來看看這個吧。”衛焱名伸手幫蔣琛決把資料翻倒了某一頁。
“我調查了那個公司的內部。這個女人對他們的公司運作可以說熟悉也可以說不熟悉。她熟悉的就是那一部分在日常運營下掩藏的‘特殊工作’,而她不熟悉的地方就在於人員。我調動了幾個人事位置,然後摸到了這個東西。”
衛焱名用手指點了點紙張。
“雲峰國際裡藏着一支特殊的團隊。大概就是像你們這種人。或者是別的什麼人,我把你們稱爲‘異能者’可以吧?”
“天人,”蔣琛決說道,“我們是天人。”
衛焱名點了點頭,彷彿是對自己說:“未雙也是天人。”他的目光投到了一旁正在安靜看動畫的周凱身上:“這個孩子也是天人嗎?”
蔣琛決微微笑了:“是的。”
衛焱名彷彿感嘆般吐出一口氣:“那支隊伍——我不知道是不是全由天人所組成的——並不完全歸雲峰管理。他們的統轄者有兩方,一方是雲峰,另一方我卻不是非常瞭解,但是我敢肯定,另外一方的據點在國外。雲峰每半個月有一批貨物會進行內外交流。這批東西在內部帳單明細裡沒有明確標出內容,但卻都由這支團隊護送。除了這一筆交易,這支團隊的行蹤也很古怪。關於這一點……我得感謝趙卿雲。如果不是他告訴我你們那個世界的一些知識,我也不會太過在意這個團隊——他們的行事太隱蔽了。”
蔣琛決細細地翻看着那份資料,沉默了一會道:“他們還在追查麼。”
“看來沒錯。這三個月,他們都在找什麼東西。但似乎沒能成功。就在前一個星期,他們從丹麥弄到了這個——”衛焱名的臉上露出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古怪神情,“人魚。”
蔣琛決的雙眼立刻一睜:“你說什麼?”
“是一條人魚……童話裡纔有的……”
“安徒生叔叔寫了小人魚!”一旁的衛庭成忽然叫起來。
“小成別鬧。”衛焱名說道。
“人魚?不是鮫人?”周凱歪頭瞥了一眼衛焱名。被一個孩子用這樣的語氣提問,衛焱名一時不知要不要回答、怎麼回答。
“鮫人和人魚是不同的,鮫人能夠控制自己的化形,更能適應陸地生活,但是人魚不行。而且外形上也有很大區別。”蔣琛決適時替他解了圍,“如果只是人魚,倒關係不大……不過他們要人魚乾什麼……”
“我……不確定那究竟是人魚還是鮫人,不過,那東西似乎離不開水。”衛焱名說道,“如果,我是說如果,他們也無法分清鮫人和人魚的區別——”
“那麼他們很可能是爲了研究鮫人而採取的行動,”蔣琛決接着說道,“他們先前在找龍,現在卻在找人魚或是鮫人……”
“鮫人到底有什麼用處?”衛焱名忍不住問道。
蔣琛決看了他一會兒,鏡片後的眼睛似乎猶豫了一會兒:“衛先生,我對你至今爲止的幫助十分感謝,但是你知道,這兩個世界是平行的,我們不能讓一個普通人知道太多另一個世界的事。迄今爲止,你所知道的已經達到了那個臨界點,如果再深入……我得警告你,我可能會在事後消除你的記憶——小成也是。”
衛焱名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從他被那個叫做“葉未雙”的少年救了開始,他的人生軌跡就開始發生了偏移。他了解到了太多事,甚至接觸到了這“另一個世界”——以他一個普通人的身份。衛焱名知道蔣琛決爲什麼會這樣說。這個特殊的世界對普通人來說誘惑力太大了。他的雙眼不自覺地看向了那個叫做周凱的孩子。這個孩子看上去只有十歲,但是他的壽命卻遠遠超過了他的外表顯現的年紀。衛焱名知道自己接觸到了一個近乎“神仙”的世界。在他知道這個世界的時候起,他就不再是一個尋常意義上的普通人了。
如果換作另一個普通人,也許要求的東西會更多。無論是求知慾還是求生欲,都會漸漸演化成貪婪。這也許是蔣琛決和其他所有天人最忌諱的事。衛焱名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他的心中隱隱產生了一種對趙卿雲的羨慕。趙卿雲的事業並不如他,但是他卻是個天人。他能看到另一個世界的東西。那是個充斥着恐懼,又具有巨大誘惑力的世界。
衛焱名說道:“小成,你去找菲菲阿姨。帶小凱一起玩吧。”
小成立刻興致高昂地說:“好!”周凱看了衛焱名一眼,不等蔣琛決提醒便跳下了沙發,跟着衛庭成走了。外面一個等候的秘書看到兩個孩子出來,立刻明白了,替屋內的二人關上了門。
“我不後悔我至今爲止碰到和陷入的一切,”衛焱名說,“我很想知道他在的那個世界究竟是什麼樣的。就算最後可能被抹去所有的記憶。”
蔣琛決看着衛焱名發亮的雙眼,嘆了一口氣。他心裡忍不住想到,一個龍鮫之子所產生的魅力,究竟會對一個普通人帶來多大的影響。
衛焱名是個普通人,而且是個有家室有事業的普通人。但他無法放下那個少年。僅僅是無法放下。這對蔣琛決或是柳子翼來說,倒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