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檔之間契合度的重要性人所共知,從古至今多少人爲此作出了大量的研究。葉未雙此舉在歷史上卻幾乎沒有記載。因爲能用這一計的非得是丹藥師不可。丹藥師在上界本就稀求,自身的實力並不受限。他們往往能通過藥力突破瓶頸或者憑藉丹蔭得一方尊敬。這一類人本不十分需要搭檔。他們更狂熱於研究。哪怕是有人需要這樣的提升而找到了他們,對於丹藥師來說除非他們對人體有特殊的作用,纔不會費力不討好地去幹“煉人”這事兒。他們通常會用丹藥解決。但葉未雙是一個特例。
他想要冒一次險,獲得最大的利益。
葉未雙本不是一個喜歡冒險的人,但是爲了他在乎的人,他能夠冒險——在一定的把握之下。
葉未雙眼下最大的把握就是藥鼎迴雪。在拿到周兮給他的迴雪時,葉未雙起初是很高興的,但隨後他又不安起來。周兮明確表示了在給的時候他認爲葉未雙還沒有夠格。就像周兮的那一雙陣圖筆,他給葉未雙的每一樣東西都有特殊的意義。葉未雙自然不會就這麼沒心沒肺地收下了,上界之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峰藏裡找關於藥鼎的記載。其間他旁敲側擊地問了韓毅不少問題。韓毅對峰藏最是瞭解,對天下的奇寶也所知不少。葉未雙在千萬條消息之中終於找到了他想要的消息,然而只有一條——藥鼎迴雪是一對鼎,當初鑄成之時乃是一對雙子鼎,其上還有一鼎名“流風”。
僅僅是聽到雙子鼎,葉未雙就明白周兮又給了他一件了不得的東西。藥鼎的鑄造他雖然不精通,卻也有略微的涉獵。鑄造之時,火候哪怕是有一點不同,都能讓兩個藥鼎的模樣大相徑庭,要煉製出雙子鼎幾乎是不可能辦到的事。
藥鼎“流風”、“迴雪”,恐怕是史上難得的一對雙子鼎。
葉未雙不知道“流風”此時在哪裡,但“迴雪”的價值卻足以令他做出這個冒險的決定。他有抽靈的經驗。他的經驗來自於他本身。當初乾坤二人替他抽靈時,葉未雙能感受到自己的靈力究竟是如何流淌和奔騰。現在他要爲一個普通的天仙抽靈,除了藥鼎迴雪,葉未雙另一個巨大的依仗就是他自身的經驗。
七瓣蓮花綻開得很穩。葉未雙的心神漸漸穩定了下來。他的右手張開了一張小小的陣圖。同時身爲陣圖師和丹藥師的葉未雙,已經習慣了在煉製丹藥的時候用陣圖加強自己煉丹的成功率。但這不包括在平時練習的時候。爲了掌握基本功,葉未雙練習時從來都把陣圖筆封死在納戒裡。但是現在卻不是練習的時候。葉未雙張開的陣圖像是一張小小的蛛網,被他投入液態靈力燃燒化成的火焰蓮花之中,蓮花忽然之間凝固了起來,像是那火焰被凍住了。
可惜沒有誰能看到這奇異的景象。葉未雙藉助陣圖省下了自己控制火焰的力氣,從袖口中抽出了一支黑漆漆的陣圖筆。這是葉未雙從未顯示於衆人之前的那一支陣圖筆“鄴水”。
“鄴水”和“朱華”相比,性質略有不同。爲了不在人前太過顯眼,葉未雙選擇了“朱華”作爲主戰筆,若有機會用三師姐的“白暇”葉未雙自然不會客氣。他儘可能不讓別人知道自己繼承了輪迴陣圖師的衣鉢。朱華相比鄴水,更顯得簡單一些。只是這“簡單”卻與尋常“簡單”不同。朱華筆性霸道強勢,如若紅蓮,哪怕是繪製初級的陣圖,都有非同一般的作用加成。葉未雙最初用朱華時時常無法控制得當,無數紙張被他寫得灰飛煙滅。而一到大型的陣圖,朱華所需要的操控力成倍增加。葉未雙一直到成年才覺得自己把握住了這支筆。鄴水比之朱華,更多了一分詭譎。筆鋒遊移不定,更加難以掌控。但葉未雙和周兮當年掌握這兩支筆的順序不同。他最先練的不是朱華,卻是鄴水。
鄴水烏溜溜的筆桿毫不起眼地躺在葉未雙手中,沒有半分光華。通體烏黑的筆連毛都是黑的。葉未雙提起筆來之時,卻隱隱有一道墨煙自筆尖裡蔓出,像是有什麼漸漸甦醒一般。葉未雙起身,開始繞着迴雪鼎用鄴水在迴雪肚上繪製一個個漆黑的陣圖。
和葉未雙以往隨意丟進爐裡一個陣圖不同。他這一次很用心。用心到足足畫滿十八個黑色的並排陣圖,每一個都繁複得令人眼花。
最後一筆落下之時,七瓣蓮花的凝固狀態終於崩潰,葉未雙緊接着丟出一道續陣,掐準時間再度穩住了火焰。
葉未雙沒有達到輪迴陣圖師周兮的水準。當年周兮替他整治骨折的時候,輕鬆將自己的靈力融入了葉未雙的脊髓之中。但那只是小劑量的。葉未雙此時要動大幹戈,還是對兩個人的契合度動刀,如果周兮在此,恐怕在葉未雙這個想法一起的時候就將它掐滅了。
十八道漆黑的陣圖將青銅大鼎迴雪圍繞了一圈,像是貼出了一圈漆黑的花紋。葉未雙再次檢查了一遍那十八道陣圖繪製無誤後,點下了陣眼。
魏雲察覺到小溪的身軀忽然之間震了一下。“小溪?你怎麼了?”
小溪溫和地衝他笑了笑,道:“沒事。”
葉未雙用神識再度觀察了兩人一會兒。他開始逐漸向小溪施加壓力了。他從納戒裡點出了兩份藥草,一一投入鼎爐之中。藥草遇水即化,葉未雙做完這一步之後,雙手貼住大鼎,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了。
小溪感到胸口的壓力逐漸大了起來。周圍的水溫剛好,魏雲沒有感到絲毫灼熱,但小溪卻已滿頭大汗。魏雲皺着眉替她捋開了髮絲,柔聲問:“你還好麼?”
小溪又向他笑了笑。周圍的水有如活物,小溪能感到有東西不斷透過她的毛孔滲入她的四肢百骸,那些東西開始順着她的經脈遊走,若是碰見不通的,便強硬打通,若是實在無法通行的,就另闢蹊徑。短短几分鐘,小溪的全身上下的皮膚都開始發紅,額上滿是汗珠。
魏雲開始焦急了起來。葉未雙開始施加第二層壓力了。小溪已經站不穩了。那些另闢蹊徑的東西開始一門心思找各種途徑突破小溪的筋脈,有一些無聲無息地滲透入了她的識海,沒有多久識海已被填滿,而那些東西還在不斷衝擊她的識海。
葉未雙穩穩站立在鼎邊,面色沉靜,沒有一絲動靜。
魏雲讓小溪靠在自己肩上,滿面憂色。小溪一開始還能保持鎮定的微笑,漸漸的笑容已無法撐持,她盡力不讓魏雲看到自己的臉,蒼白的面孔上雙眉逐漸蹙了起來。連魏雲詢問她的話,她也不願開口了。她怕自己一出聲,變調了的聲音會讓魏雲憂心過頭。
葉未雙開始施加第三層壓力。小溪忽然之間悶吭了一聲。魏雲慌忙摟住她,強迫她的臉擡起看向自己。小溪的臉上已經完全褪去了血色,下脣被咬出了血來,一雙眼睛都凹陷了下去。魏雲嚇得雙手發抖,小溪連忙抓住他,用顫抖而變調了的聲音說:“別……別看我……我沒事……”
魏雲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緊緊盯着小溪的雙眼說:“小溪,我們還是停下吧……我不想用你的命來換我這條破命……哪怕我一輩子只能半死不活的,我也不要你出事。小溪?小溪你聽懂了嗎小溪?!”
“小葉!——”魏雲的大叫戛然而止,小溪一把拉住魏雲的手,無力的手卻將魏雲滿是青筋的手掌覆蓋住了。小溪帶着幾分喘息地道:“魏大哥……我還沒有告訴過你我真正的名字呢……你知道我姓什麼嗎……我姓李,你們是不是以爲我就叫小溪……呵呵,我的大名叫作李木溪,奶奶替我取的……魏大哥,你和我的名字……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但我卻是天仙,你是地仙……你答應我帶我去下界好不好?每一次你同無極營的人說下界的事兒……便如一道牆將你我分開……我也想見見下界的風光……我已經不求什麼了……我本來以爲找到一個命定之人是我一生裡唯一的夙求……但現在我找到了你……”
葉未雙的眉微微一皺,小溪猛地吐出了一口血。魏雲還沒有來得及驚駭,葉未雙的聲音忽然透過鼎爐,傳到兩人耳中:“魏大哥,靠近小溪,輪到你了,小心。”
魏雲只是下意識地抱緊消息,一道神識便猛地向他的識海直衝進去,那道衝擊讓魏雲直接懵了。小溪細瘦的手指緊緊攥住魏雲的背後衣服,連自己的疼痛都忘了。魏雲的眼前空白了好一會兒,才感到腦中的痠疼不斷蔓延上來,像是將骨髓敲碎了一般的那種痠疼。
葉未雙皺起了眉。和小溪不同,魏雲一開始就是個地仙的底子,之後也沒有好好進行轉換,在上界濃郁的靈氣氛圍之下,他沒有辦法過多的吸收只是不斷損壞自己的身體。這樣的此消彼長之下,魏雲的承受能力極其低下。葉未雙這纔將較多的壓力比重放在了小溪身上。且將更多的對身體負擔施加在小溪身上,而將精神上的壓力交給了魏雲。然而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哪怕是按照這樣的配比,魏雲的底子竟然也遭受了如此大的衝擊。
葉未雙的掌心裡都是汗,生怕走錯了哪一小步,都會讓這個理論裡被他反覆實踐了好幾次的“煉製”走偏了方向。
鬱劍煩悶地坐在樹根上,看着遠處那樹蔭裡若隱若現的龐大的巨鸞身軀。他從儲物袋裡掏出了一個小小的牛奶瓶。瓶子裡裝滿了白色渾圓的珍珠。說是珍珠又與普通珍珠的型號有些差距,連瓶子一起像是件工藝品。
姬靈茭坐在丫杈上,低頭就能看着鬱劍摩挲着那個瓶子。他一直盯住鬱劍的手指看,也不知在想什麼。
他們已經等候了三個時辰了。天色從清晨到了午後。天人的壽命讓他們對時間並不十分看重,但在此刻,衆人卻等待得分外心焦。然而沒人敢破葉未雙的規矩。他的話像是劃出了一道死線,將衆人圈在了五百米之外。照理來說,五百米的距離,天人的視力很容易就能達到。但葉未雙所在的地方,卻有兩層屏障。第一層乃是那三頭巨鸞。龐大的身軀將裡面的景象已然遮去了十之。而葉未雙又在他周圍佈下了陣圖。這樣一來,就算是姬靈茭,也看不出什麼。當然他也沒心思去看什麼。他一直盯着鬱劍。也就是他才能一直盯着鬱劍看而不被他發覺。
鬱劍想起了當時葉未雙交給自己這瓶東西的時候。那還是在地仙大賽裡。葉未雙和莫離一齊在衆人面前演了一出好戲,連他都給騙了。但鬱劍卻常常想那出讓他後面想了很久纔想通的戲裡到底有幾分真實。那些珍珠眼淚,到底是不是葉未雙的真心?
鬱劍很少看到葉未雙流淚。這是唯一的一次。
葉未雙流淚很罕見,他自己知道。
鬱劍也就是那個時候知道原來不只男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也能在一起。
葉未雙絞盡了腦汁。他在思考究竟有什麼東西能夠代替魏雲承受住那些痛苦。爲何契合度的提升就如此困難,爲何對人體的煉製就得如此痛苦?
說到底,爲何兩個心意相通的人就無法成爲命定之人?
葉未雙微微有些失神,卻又立刻回過神來,被自己的開小差給驚得渾身冷汗。他連忙對靈火蓮花又補上一道陣圖。這一下讓葉未雙不敢再開小差了。壽丹由於藥性衝突,此刻不能給魏雲服用,而葉未雙也忌憚如果自己承受會影響到陣圖及火焰的施爲。就是這麼一猶豫之間,魏雲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小溪此刻有需沉,卻強自支撐着。鼎爐裡的水託着她虛軟無力的身子和她盡力攥着的懷裡的魏雲。魏雲已經全然失去了意識。
“葉小哥……葉小哥!”小溪微弱地叫着,雙眼發紅。
葉未雙沒有搭腔。小溪茫然而無措地呼喊着,緊緊攥着魏雲不令他沉下去。“魏哥……魏哥……魏雲……”
葉未雙此刻蹲在迴雪一足旁,眼神有姓洞。他的雙眼透過了迴雪爐身,不知看到了什麼地方。他忽然之間站起來,大喝道:“小溪,兵型!”
這幾日已被連續告誡過的小溪在聽到的瞬間下意識地化作了兵型。輕薄的盾覆蓋在魏雲周身,將魏雲託了起來。葉未雙的神識掃遍了鼎爐的每一個角落,然後他按捺着道:“小溪,用你的性命去換魏大哥的性命,你,願不願意?”
盾顫抖了一下。葉未雙包裹了整個迴雪的神識捕捉到了小溪的意識。他微微笑了。命定之人和普通搭檔之間最大的差距在哪裡?不是契合度,而是信任。葉未雙回想了很久他和莫離之間的感覺與他和其他十三月之間的感受。他發現,只有當手裡拿着莫離化作的槍支時,他才能全然將自己的性命棄之不顧,因爲同在他識海里的莫離,會在危急關頭告訴他究竟應該怎麼做。葉未雙回想起來,和莫離的搭檔就像是合二爲一,一個身體卻擁有兩副思維。葉未雙能完全放心隨時將自己的身體交給莫離,也完全相信自己明白對方的想法。
那種奇妙的感覺他不曾在除了莫離以外的任何一個十三月身上遇到過。在此之前,他以爲這是因爲莫離這個人對他來說太過特殊,但他此時忽然想明白了。命定之人並非什麼命裡註定的什麼陌生人,葉未雙沒有見到過別的天人擁有命定之人,但他有一個猜測。一個隱隱的猜測。
“小溪,你能進入魏大哥的神識麼?”
葉未雙等了一嗅兒,然後他接收到了小溪確定的信息。
“魏大哥的識海只受了一次傷害,如果有你坐鎮,想必不會再受大傷。你能做到掌控魏大哥的識海麼?”
葉未雙感覺到了小溪的猶豫。他頓了頓,道:“現在只有你能保護魏大哥。”
半晌,葉未雙收到了小溪的訊號。
“我要開始了。”
魏雲的神志已經沉睡。小溪成爲了主掌魏雲和她自己的那道神識。作爲一個天仙,她對付面向神識的衝擊顯然經驗更爲豐富。
葉未雙的雙眼漸漸亮了起來。他的眉眼在小溪和魏雲痛苦的臉色之下卻彎了起來。他覺得自己猜對了。
天人、凡人。無論誰都有私慾,有利己性。這就是爲何命定之人如此稀少的原因。哪怕有一方將自己毫無保留的奉獻給另一方,另一方卻不見得有同樣的心思。命定之人之間並沒有什麼特殊的紅線相牽。只要雙方真正達到了毫無留私,即爲命定之人!
葉未雙現在想不通的是,萬靈者又該如何解釋?他並沒有徹底相信旁人的想法,他從以前到現在唯一認定的人只有莫離。那麼那洶口聲聲說他是自己的命定之人的天人,又是何等怪異?
葉未雙沒有功夫來細細考慮這些了,他能感到小溪正在使出渾身解數讓葉未雙所施加的對魏雲神識的錘鍊更爲柔和。
葉未雙心神一動,意識到此刻正是絕佳的時機。
“小溪!準備!”
鄴水滑出袖口,葉未雙一躍而上,在迴雪頂端大手畫出了一道張狂至極的陣圖。龐大的陣圖幾乎能將整個藥鼎籠罩在下。藥鼎裡的液體瞬間沸騰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