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
小溪捧着一隻銅盆快步走向二樓。在樓梯上的窗臺邊上,她忽然停下來莫名地看了一會窗外。她在那兒定了一會兒,隨後她聽到二樓的房間裡發出了一聲壓抑的慘叫,小溪猛地一驚,連忙連跨兩級臺階衝了上去。
“魏大哥!”小溪纔在門口一喚,房門已從裡打開,小溪一個趔趄,手裡的銅盆被裡面的人奪了過去。小溪借力穩住身體,正看見一個人急匆匆地一步跨入內室。小溪連忙趕上去,撩開簾子的剎那,只覺得眼前一凸一痛。牀上的男人俯趴在牀沿,地上一灘血跡。
“魏大哥,來。”何慕將銅盆放在一邊,用毛巾蘸了水給他擦了擦。銅盆裡的水散發着一股奇異的藥香,不像是普通的水。小溪幫着將魏雲扶正身體,不自覺地又看了一眼窗外。透過窗櫺,她看到之前在樓梯上往外看去的同一個地方。但此刻那個地方——屋檐之上,已經沒有了那個人影。小溪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從第一天來到這裡開始,那個白衣的男人就會每天眺望着那處連綿不斷的山脈。那個方向只有一個引人注意的東西——紫雲學院。
身爲該片區的天人小溪當然知道紫雲學院究竟是怎樣的存在,因此她心裡也有些疑惑白衣男子的行爲。這一行地仙從氣候最惡劣的西北部一路走來,也不知究竟是怎麼和紫雲有了那麼些關係。小溪甩開這一腦袋的想法,慌忙將嘔吐起來的魏雲扶穩,用毛巾溫溼了他的嘴角,再將他胸前的穢物除盡。
魏雲喘着氣,苦笑着道:“看來我這把骨頭是別繼續跟着你們走下去了。”
“什麼話!”何慕在一旁拍了他的肩一把。小溪也是怒着臉道:“別胡說了魏大哥。”
魏雲又是苦笑了一下:“可惜了小葉送我這麼好的丹藥,虧在我天資不夠,進補不成反行害。”
何慕沉默了一下道:“小葉給的這枚丹藥的確厲害。不過恐怕他也沒想到你竟會如此莽撞地一顆全吞了。落下這麼大的後遺症,還是那些追兵的過錯。倘若當時那些個天仙不逼急了你,你也犯不着把這麼顆危險的東西塞進嘴裡。”何慕的臉色憂慮,看着小溪將魏雲重新扶回牀上,“不知道地神怎麼想的,這個時候旁的組織已經開始行動起來了……”
魏雲平靜地道:“我跟着你們也就是個拖油瓶,不如將我放在此處更好一些。你們時間不多,犯不着爲我浪費了精力。”
何慕皺皺眉,似乎不願意再跟魏雲辯駁,擡頭看向了窗外。小溪看了一眼何慕,俯身好好地對魏雲道:“魏大哥,你的這顆藥丸是葉小哥給的,那他必然有法子治你,你同我們一道去九域封禁,在那裡面碰上了葉小哥,說不準就沒事了,但若你在這兒,葉小哥是紫雲的人,要出來給你治傷,恐怕也是極不容易的。”
魏雲沒有說話,但神色看上去動了一動。小溪留給他點時間好好想想,一拽何慕道:“何大哥,我們出去吧,讓魏大哥好好休息。”
何慕被她一拽,有些勉強地跟了出去,不放心地又回頭看了好幾眼。
兩天之後,姬靈茭決定動身了。魏雲在衆人的勸服之下,勉勉強強跟上了隊伍。只是體力不濟,依舊由小溪給他租了馬車。一行馬隊離開的時候,小溪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那山間半空燃起了一道紫色的雲霧,那是紫雲學院發生大事時特有的標示。
她若有所思地扭過頭來看向那道白衣的背影。
紫雲學院,雲霞峰。
“丹藥準備好了沒?陣圖筆?草藥?還有那什麼……”
葉未雙哭笑不得地看着圍繞着他團團轉的韓毅道:“好了,都準備好了十二師兄。”
“啊對了!朝服!朝服帶了麼?當初你比賽一次就毀掉一件朝服,大師兄已經幫你去申領了好幾匹布料,我家紅丫看你那幾樣武器長相奇特,特意給你做了幾身適合那些個武器放置的朝服,你可別不當回事……”
葉未雙聽着韓毅的碎碎念,終於忍不住道:“十二師兄,你老媽子似的。”
韓毅登時一瞪眼,不說話了。
“十二師兄你放心吧。我又不是去上刀山下火海的,不過是去一次遺蹟裡玩玩看看能不能找到些個寶貝,不至於像是去找死一般。哪怕是碰到了危險,我打不過我還不能跑麼?這可不是比賽了。”葉未雙的緩聲細語讓韓毅也漸漸平靜了下來,他默了一會兒似乎正要說什麼,葉未雙忽然之間擡起了手,翻出一塊血紅色的玉符驚訝道:“師尊喚我。”
葉未雙還是第一次看到鳳燿如此心神不定。他看到葉未雙一開口便是:“丹藥……”葉未雙慌忙打斷他道:“準備好了!丹藥準備好了、陣圖筆、草藥、朝服……都準備好了。”鳳燿被他這麼一打斷,略微驚訝地看了他一眼,然後眉間乾脆地鬆了開來。“我當初給你的丹疑留在身上?”
葉未雙一愣,點了點頭。
“若遇到實在強盛的對手,你便含在口中。注意自制。”鳳燿道,“九域封禁有靈性,一旦內納的人實力過強,一般會有兩副手段。一,閉合通道,二,降天劫。你……”鳳燿似乎猶豫了一下究竟要不要說,“你自成年以來沒有遭過一次天劫,這事已然不同尋常,我遏制你的那枚丹抑怕也有些作用。只是此番你若是一解封,十有會引來天劫,切切謹慎。”葉未雙神色嚴肅地點點頭。只聽鳳燿又道:“我給你的血玉不是用來看的。一耽生意外,便捏碎血玉。爲師……哪怕碾碎那該死的九域封禁,也將你帶出來。”
葉未雙聽到鳳燿這般狠話,忍不住心裡一顫,沉默了一下,重重地應了。鳳燿說得輕鬆。九域封禁存在萬年,強者不知幾何,想要碾碎恐怕早就碾碎了,只是至今衆人乖乖地跟着它的規則走不得奈何它,可見要闖過它是有多難。但葉未雙從不懷疑鳳燿所說。他出生到現在,很少懷疑什麼人。但他可以對一些人持保留意見。只是鳳燿,他卻選擇了無條件的相信。這種依賴甚至超過了莫離。
鳳燿沒有跟他開玩笑。那就代表着一耽生意外,他會付出極其巨大的代價將葉未雙弄出來。
紫雲學院,劍閣。
“小師弟,此番前去,切切記好幾點。”一身白衣的劍閣二師兄白令風盤坐在鬱劍面前神色嚴肅,“第一,不可忘卻君子之道……”
鬱劍在白令風說話的時候雙眼定於地面,瞳孔沒有對上焦,如同泥菩薩一般面無表情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第十……”
鬱劍忽然之間重重點了一下頭。白令風一愣,道:“小師弟你能有如此高的覺悟,師兄和師父都很是高興。”
“令風,你別繼續說教了,小師弟已經睡着了。”從門外踏進來一個男人,嘴角帶着一抹笑容。在他進門的剎那,鬱劍的瞳孔瞬間對上了焦,帶着幾分茫然看向那個高大的男人。男人一側身,道:“師父。”
從那身影背後,走出一個一身白衣,手裡拎着個酒壺的老頭,兩人看着鬱劍都是微笑。白令風連忙站起來道:“師父,大師兄。”
鬱劍連忙也站起來,看着二人。劍閣首弟子石盧。這個人已經銷聲匿跡了許多年,但這一年卻出現在了這裡,出現在鬱劍面前。鬱劍對此人唯一知曉的,就是此人長久不出現,是因爲觸犯了院規。但劍閣上下都視其若效仿對象。有人說他的實力已經達到了內山門弟子的程度,也有人說他的實力已經能和師尊平分秋色。
鬱劍不知他這一次出行怎麼會驚動這位大師兄。石盧兩步踏到鬱劍面前,拍了拍鬱劍的肩,道:“小師弟,聽說你入門便闖過無荒劍陣。此番你臨行之前,身爲大師兄的,沒什麼好給你的,就把唯一拿得出手的東西交給你了。”
一旁的白令風忽然之間睜大了雙眼。鬱劍從未看到過他這二師兄除了冷麪和碎碎念外還有什麼其餘的面部動作,因此鬱劍終於意識到他這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師兄石盧要交給他多麼重要的東西了。
“嘿嘿,小徒兒,無荒劍陣在我閣雖說不是排位第一的劍陣,但卻是唯一一道在你之前未曾被任何人破過的劍陣。劍閣十大劍陣,每一道都被人破過,卻惟有這一道。”白衣老頭話出口之後,鬱劍終於明白爲何他一進劍閣就收到如此大的重視。劍閣天才絕豔的人物數不勝數,連破劍陣的人不在少數,但只有他,破了從未有人破過的無荒劍陣。鬱劍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道:“破了第一劍陣的人是誰?”
白衣老頭看着鬱劍道:“劍閣上下有一人破全了九道劍陣,自創一道劍陣。此人就站在你面前。”
石盧道:“小師弟,望不嫌薄禮鄙陋。”
紫雲學院,帝閽峰。
“此番前去,務必把我峰弟子遺落在秘境之中的仙器尋回。聽明白了?”
“是,師尊。”肖衣頷首。
帝閽峰峰主戴墨非的臉色看着肖衣,臉色微微一緩,道:“肖瀟那丫頭年歲還小,心性仍須磨鍊。此番她已來我這兒鬧騰過多次。既然她這般想去,就帶上她吧。”
肖衣一愣,看向戴墨非。戴墨非道:“此番前去九域封禁,爲免同上一次那般慘狀,童天院長令每人自攜一人前去,一旦遭遇不測,可將所獲交由另一人帶回。兩人不可分開。你可明白?”
肖衣有些鬱郁地點點頭。上一次九域封禁的開啓他是知道的。紫雲學院沒有參與,但聽說那一次九域封禁極不穩定,進去的人幾乎全軍覆沒,只有幾個隨身帶侍童的人將東西帶了出來。九域封禁只攔住了那些個境界高的,侍童幾乎全數保全了全身。童天恐怕是出於這般考慮,才定下了這個規定。侍童不算人頭,進入九域封禁,自然有人帶着侍童,只是因爲一進去自身的實力也將被壓制,要保全侍童的安全不是件划算的事,若不是有把握,還真沒什麼人敢帶人入九域封禁。
“肖衣,把我們丟在雲霞峰的場子,找回來。”戴墨非的話微微帶了點狠。
葉未雙和雲開珞站在雲霞峰頂之時,葉未雙有些驚訝地看到大師兄雲開珞的身邊站着的竟是那個最終沒有得到什麼名次,但最起碼入了圍的外門弟子李翼。雲開珞看到葉未雙的眼神之時,微微笑了笑道:“難得我雲霞峰外門弟子能上榜,不如帶他去看看。”
葉未雙對雲開珞的宅心仁厚又多了一份新的認識。
師尊和葉未雙的各個師兄弟都聚在了峰頂,韓毅站在另一邊,身旁跟着紅丫,此刻見到葉未雙同旁人說說笑笑,竟沒有隨身帶人的模樣,面色猶豫來猶豫去,忽地上前,一把抓住了葉未雙的胳膊。“小師弟。”
葉未雙一愣,扭過頭去看他,只聽他道:“小師弟,此番前去九域封禁,你一個人必然不方便。紅丫是我從小玩到大的侍女,說是妹子更合適些。她……就交給你了。”
葉未雙愕然而慌忙道:“十二師兄……”
韓毅回頭看了一眼紅丫,紅丫正將一抹驚愕的神色掩去,臉上漸漸暈開了紅霞,半張開嘴似乎不知該說什麼。沒有等葉未雙拒絕,韓毅已一把將紅丫拉向葉未雙,將她的手放在了葉未雙掌心裡。葉未雙只覺得手掌裡半握的拳頭小小軟軟,燙得厲害,心裡不覺一熱。
韓毅將葉未雙的表情看在眼裡,又道:“此番行走,一個人連校長都覺得不便,帶上紅丫,不會費你多大勁,又能有個照應的人。”紅丫的手在葉未雙掌心裡微微掙了掙,卻被韓毅抓着沒有掙開,也就不動了。“你聽我的吧。”從紅丫對韓毅說“我想爲他死”時,韓毅便已意識到紅丫對葉未雙絕不是普通的愛慕之情。一開始他只覺得葉未雙一身的魅氣讓得紅丫神魂顛倒,只是轉念一想,小師弟犯不着對自己的一個侍女施魅。紅丫是他從小到大的玩伴、侍女、姊妹,如果葉未雙和紅丫能在一起……
韓毅知道葉未雙心裡恐怕有人,但是他依舊忍不住爲自己的侍女偏了心。他只是希望葉未雙能給紅丫一個機會。
看到韓毅臉上的希冀,葉未雙的嘴脣動了動,眉峰皺得死緊。卻在此時,鳳燿道:“帶上吧。”葉未雙一愣,連忙回頭,只聽鳳燿道:“她是個尋常體制,境界不高,只要不輕舉妄動,九域封禁不會爲難她。你有個照應也好。”
韓毅顯然是沒想到師尊也會來幫他一把,只見葉未雙緩慢地點了點頭,紅丫飛快地將自己的手從葉未雙手掌內抽了出來。“我、我去收拾收拾……”聽到竟然不是“是”,韓毅目瞪口呆之下忍不住喃喃道:“女大不中留啊……”
葉未雙同大師兄雲開珞離開雲霞峰之時,所有人都被勒令留在峰頂不得相送。只有師尊鳳燿爲二人引路。葉未雙看着那襲紅衣一路曳下幾千米長的白石臺階,映襯着那頭烏墨似的長髮,如同火霞一般。
三人不快不慢,到達紫雲大門口之時,正見衆人陸續而來。葉未雙方站定,就看到三襲黑袍依次而來,在他們身前,引路的是個面相不算端正的灰袍老人。葉未雙隱約覺得這個灰袍老人有些眼熟。而那灰袍長老,也就在葉未雙注意他的時候眼珠子一移,衝葉未雙瞪了一眼。
葉未雙一愣,還不待反應過來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便注意到這四周的人幾乎已經到齊,唯獨剩下了劍閣二人。葉未雙疑惑起來,環視了一圈四周尋找鬱劍的影子,卻依舊沒有發現任何形似鬱劍的蹤影,只看到各位長老聚集在了一起。這肖老均是各個朝的朝主,還有那不知來歷的灰袍長老。
“馮老頭呢?怎麼還不來?”聆塔朝主令澤東不耐煩地四下看了一眼。
“來了,來了。”隨着他話音落下,一道悠哉遊哉的聲音從不遠處響起。葉未雙隨即看到三襲白衣。爲首的是一個拎着酒葫蘆的老人,腰間一柄灰撲撲的劍。在他身後跟着兩個青年,葉未雙一眼就看到了鬱劍。他的心裡不覺一突。鬱劍好像有什麼地方變了。他說不上來。
“人齊了。”那灰袍老頭掃視了一週,眼神陰鬱,接着他一揮手道:“各自上坐騎,此番行走時日不短,沒得用飛行仙器便宜了你們。”
葉未雙一愣,便見幾個聆塔大弟子牽着一頭頭異獸而來,葉未雙的眼前一陣風過,那衆獸被紛紛擠開,發出憤怒的咆哮,一頭火紅色的類角馬已然衝到了葉未雙面前。葉未雙神色充怔地看着眼前不斷衝他露出牙齒示好的矔疏,給那頭剛剛發出了一聲“我要那矔——”的聆塔朝主令澤東賠了一個笑。令澤東的聲音卡在喉嚨裡,重重一哼,臉色難看地道:“把那頭畜牲牽來給我。”
葉未雙暗地裡掐了矔疏的耳朵一把,直掐得它蹬蹄子,這當兒葉未雙卻瞅見鳳燿的嘴角露出了一個笑容。
待爲首的灰袍老頭兒最後一個慢騰騰地上了一頭灰驢,他一揮手道:“開門!走!”說罷雙腿一夾驢腹。矔疏載着一身火紅的葉未雙意氣風發,正要衝出,那灰袍老頭猛一扭頭面色扭曲地看着劍閣閣主馮塵,抽動鼻子道:“馮老頭!你又偷了我什麼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