減法,這是個在各種料理類節目中都經常看到的詞,但絕大多數的料理節目,都不會明着告訴你什麼才叫做減法。
或者說,大多數會提到減法的節目,本身就沒有達到需要做減法的標準,因此說起來也只是似是而非。
它並非是留白,也不是消減量以增加欲求,更不是所謂薄口清淡。
因爲減法不是結果,而是得到結果的過程。
實際上,就如武術中鑽勁放在功夫片、武俠小說裡,會給你扯出一大堆花裡胡哨,但真正懂的人,就會告訴你,這玩意就是“收肘於腰,手心朝上,轉動手臂打出一拳”一樣,真傳,往往其實非常的簡單。
而這減法,在日常料理中,就有一個很經典的做法——
在凸顯甜口的菜品、點心、乃至甜品中,往往會要求伱加鹽,甚至包括東國吃西瓜,都會撒鹽。
這其中,鹹味看似消弱了甜的比例,但卻凸顯出了甜的存在感,讓甜更加的飽滿,這就是一種減法。
唐三藏的饅頭已經臻至完美,但主食之所以能百吃不厭,本就是因爲其味寡淡。
而在進行燒烤的時候,饅頭的水分會蒸發,原本的鬆軟口感會發硬,這無疑破壞了饅頭本身的風味,同事,增加的各種燒烤料又不足以彌補這份劣勢,這就導致越是好吃的饅頭,在燒烤後就越是會成爲黑暗料理。
而如今,陳山藏卻是主動的降低了饅頭的完美程度,且不管他是打算藉此提高兼容性,還是凸顯燒烤料帶來的風味,都是一種在減法領域上的嘗試。
在自己摸索食譜的過程中能想到這一點,就已經有了最重要的“創造力”,而不是隻會參考食譜,卻不懂得食譜中爲何要如此做的廚工了。
不過……
廚藝上的領悟並不會如修真那般一朝悟道境界飆升,所以哪怕陳山藏悟出了這減法的三分奧妙……
該難吃還是會難吃的。
“呸!”將嘴裡溼乎乎的饅頭渣吐進廚餘垃圾桶裡,舜烈一臉想罵都不知道怎麼罵的表情,沒辦法,如果說陳山藏之前的試作品是按照尋常食譜加工,但味道一般的話,那麼現在這玩意,就完完全詮釋花生醬裹魷魚腳的黑暗料理了。
而作爲一名地地道道的美食家,這種東西他是連怎麼罵都已經不知道了。
雖然沒有得到舜烈那精準的評價,但光看他的表情,陳山藏就默默的收回了探尋的眼神,自己掰了一小塊送進嘴裡,然後立刻轉身開始重做。
不過出乎舜烈意料之外的是,這陳山藏雖然開局就給他來了一招“下限突破”,但在有了這突破底線的一擊後,卻在以飛快的速度進行着優化。
雖然還是很難吃,但每一口饅頭,都能夠清楚的察覺到比上一次更好,只要是自己提點出的錯誤,他都基本不會再……
“我不是說了加水沒用嗎?蒸和烤雖然都是‘脫水’,但蒸的重點是保留食物最精華的味道,是維持本味的選擇,而烤的重點則是在於口感上的提升,你增加面劑子的含水量,只能讓饅頭蒸出來的口感稀爛,之後烤制也救不回來的那種,兩種烹調方法複合使用是爲了讓食材獲得兩種做法的優點,而不是爲了讓你用後一種做法去彌補前一種沒做好所留下的爛攤子!”
原本還以爲陳山藏不會在同一個問題上失誤兩次的舜烈看着米拿錢的奇行種,立刻破了大防,整個人都不好了。
陳山藏聞言,卻是嘀咕着“口感”、“本味”之類的話語,又開始繼續和麪。
“有意思的想法。”孫行者看着舜烈動都沒動一下的奇行種饅頭,嘴角卻是翹了起來,舜烈聞言,沒好氣道:
“你就寵他吧,也就那羣搞抽象派和後現代藝術的能喜歡這種造型了!估計還能給它起個文藝範的名字……嗯,你覺得是叫‘饅頭的終局’還是‘飯館的死因’?”
“我不是說這個。”孫行者對於舜烈那怨氣滿滿的語氣毫不在意,只是一臉笑意的說道:
“你功夫沒到這個境界,所以不懂,我們這些練武的,能稱之爲高手之後,其實是有三個層次的。”
“哦?”舜烈頓時來了興趣,他雖然你也會兩手,但和麪前這個號稱“悟透齊天武經”的大成者相比,還是知道差距的。
孫行者對此也沒有隱瞞,很是慷慨的解釋道:
“第一個高手境界,叫做‘習天下武學’,不是說把世界上所有武藝都學會,而是瞭解全部的武學思路,比如這世上拳法千千萬萬,但說到底,不過說到底,人體肌肉就那麼多,無論有多少個名字,本質上也就是那麼幾十上百種出拳的套路,把這所有的套路都明瞭,在戰鬥中無論對手用什麼樣的招數,你都明白他的意圖,知曉其中的破綻,自然無往不利。”
孫行者說的輕鬆,但這舜烈卻一點都不覺得簡單,只覺得這已經是最高境界,但對於孫行者來說,這不過只是高手的入門。
不過腦子一轉,卻也反應過來,這個高手,是對孫行者而言的,畢竟對於這位大佬而言,達不到這個境界,連接他一拳都做不到,又怎麼能算高手?
見舜烈表情幾度變化,孫行者甚是滿意,繼續道:
“這第二境界呢,就是‘融天下武學’,也就是將自己掌握的那些個理論,原理,融爲一爐,變成一套武學。”
“有什麼區別嗎?”舜烈微微蹙眉,因爲在他看來,這和上一個境界好像沒啥變化,畢竟對手一拳打來,你是從自己會的功夫中挑一種打回去,還是用自創的功夫打回去,區別好像並不大,就是逼格上高一點而已,但在他看來,孫行者顯然是不會因爲單純的“逼格”來劃分境界的。
孫行者見舜烈發問,也沒有辜負他的期待,搖頭道:
“重點就在於銜接二字,雖然總有人說得招而忘招,說的好像套路沒甚卵用,但說白了也不過是第一境界,之所以無招勝有招,是因爲自身境界碾壓,兩個不拘泥於招法的人碰到一起,又如何?混混打架?互相破不了招?比拼身體素質?但那又何談境界?”聽到這裡,舜烈也不由得思索起來,但孫行者卻沒有給他太多時間,因爲這本就不是一個連高手都算不上的人所能想通的。
他只是笑着道:
“所謂套路,不只是一套對應不同情況的公式,同時也是一種銜接,同一套武學,往往會有着變招的過程,而這個過程屬於菜鳥覺得好用,熟手覺得沒用,高手又會發現有用的玩意。”
“……”舜烈輕輕點了點頭,他現在就屬於“覺得套路銜接不如增重二十公斤”的那個境界,不過順着這個說法思考一下,卻又發現並不是那麼難以理解。
畢竟孫行者說的都這麼明白了,兩個不拘泥於招數的高手交手,看一眼對方擡手就知道對方要幹啥,然後立刻變招,往往一個瞬間雙方就已經變換十幾次,但互相博弈的結果就是誰都出不了招,想要勝利,就要速度更快、力量更大,讓對方變招不如自己快、用剋制招數也擋不住攻擊。
但這樣一來就陷入了孫行者所說的拼身體素質的怪圈,所以,在這一尷尬境界下,在不考慮身體素質時,能夠讓招式變化更順滑的“銜接”的作用,就凸顯出來了。
高手過招,快一點,那就快得沒邊了!
看着舜烈的表情,孫行者知道這小子懂了,便繼續道:
“達到了這第二境界的高手都會有一門獨屬於自己的武學,這套武學不一定強,也不一定就能傳承下去,但它一定是最適合高手本人的功夫,你看那些高門大戶,號稱某門功夫曾經威震武林,但幾百年來,除了原創者外沒幾個人能夠練成的,說到底就是這個原因,因爲這種武學,大多都是隻適合本人的招法。”
“那第三境呢?”舜烈聽着孫行者的講解,只覺得武道之門已然洞開,忍不住追問下來,孫行者對此卻是笑着擡了擡下巴,虛指了一下陳山藏那頗具後現代抽象藝術氣質的烤饅頭。
“不會吧?”舜烈看着那枚他都不好意思叫饅頭的玩意,怎麼都沒法將其與頂級高手聯繫起來,孫行者見狀,也不意外,只是道:
“就是因爲大多數人都是你這樣的想法,所以絕大多數高手在達到第二境界就覺得自己到頂了,接下來就算還想要精進,也不過就是一邊尋找其他高手切磋,一邊打磨自己的那一套功夫而已,就算是我,也是在悟了齊天廚經之後,纔看到了這第三層。”
“所以,這第三層究竟是什麼?”舜烈仍舊沒有想明白這其中的精妙,孫行者卻是伸手揪了一塊抽象饅頭塞進嘴裡,一邊齜牙咧嘴,一邊道:
“錯。”
“錯?”舜烈的眉毛擰作一團,越發無法理解了,孫行者將嘴裡的饅頭吐進垃圾桶裡,站起身晃悠兩步,這才道:
“就是錯,或者你把它叫觸類旁通、探索底層邏輯什麼的也成,不過這就有點那種用一堆高大上名詞把人繞暈的秘籍的感覺了。”
“底層邏輯……武術的本質?”舜烈試探性的問道,孫行者卻是嘆了口氣:
“我就知道這麼說你肯定會想歪。”
說着,他又指了指那個饅頭:
“知道分子料理學嗎?”
“懂的,就是從科學的角度解析各種食物中賦予風味的物質,然後進行微觀層面的料理的技術,您難道也和那些研究者一樣,覺得料理的未來是分子生物學?”
舜烈雖然不是那種守舊的老古董,但他一直認爲純機械是沒法取代廚師的,孫行者對此卻只是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眼神看着他,直至他渾身發毛,才道:
“你知道臭豆腐怎麼來的嗎?臭鱖魚呢?毛豆腐呢?”
“這我當然知道,保存不善的食物變質後,物質不豐富的古人不捨得丟,只能拿來吃。”
“你這不是很懂嗎?”孫行者攤了攤手道:
“就算你領悟了天下所有的廚藝,理解了世上一切的食材,你也只是擁有現有的‘一切’而已,而在這‘一切’之外的,你都沒有。”
“我懂了!”舜烈只覺得彷彿醍醐灌頂,整個人都通透了許多:
“您的意思是,研究錯誤,然後從無數的錯誤中尋找出新的可能?”
“對了!”孫行者滿意的拍了拍手道:
“高手的第三境界,就是在掌握了現有的所有已知之後,對仍舊未知的方向探索,而探索未知的方法,便是‘錯’,你知道這種發力方式是錯誤的,那它爲什麼錯,除了不用它之外,是否可以用某種變化來彌補,讓它變成另一種‘對’,又或者將其應用在其他的地方?廚藝也是一樣,你知道兩種食材是地獄搭配,那除了不讓這兩種食材一起之外,是否可以添加新的食材,讓三種或者更多種的食材變得和諧?腐敗的食物是不能吃的,但如果配合特定的烹調,是否能夠將這種腐敗逆轉成美味?”
“您是說,陳山藏已經達到了這個境界?”舜烈看陳山藏的眼神頓時發生了變化,但那高山仰止的念頭還未生起,就被孫行者一巴掌拍碎:
“你想啥呢?陳山藏屬於還沒學會爬就開始按着視頻學短跑了,而你的作用,就是在他跑的同時,教會他爬和走。”
說到這裡,孫行者指了指重複播放着齊天廚經視頻的手機道:
“你以爲爲啥這麼多年沒幾個人能領悟裡面的東西?因爲所有人看到廚藝的時候會忍不住將武的部分也看進去,看武的時候又忍不住將廚的部分看進去,偏偏這視頻裡無論是武還是廚都是‘錯’的,單學一種還好,但只要摻和一點另一邊的就會謬之千里。”
“我懂了!”聽到這裡,舜烈終於一拍手掌,感慨道:
“您能悟出齊天廚經,是因爲您眼中完全沒有廚,武又已經達到了‘融天下武學’的境界,可是陳山藏又是怎麼做到的?”
“他那點功夫完全是爲了廚藝服務的,眼裡本身就沒有武,廚藝又是個只有基礎的半吊子,完全沒有自己的理解,反而能從一開始就接受裡面的思想。”
說到這裡,孫行者想了想,最後總結道:
“大概就是那種恰好能夠練成幾百年沒人練成的武學的‘天才’吧……雖然這秘籍是‘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