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理智上愈發想要掙開,而韓之繁抱着我的雙手緊了緊。我不敢說什麼話來,怕是令他心生沮意,又或者是我捨不得他放下。我只能緊抿着脣,看着林述不起波瀾地開了口,喚了我一聲:“夫人。”
我似是感到環在我腰上的手一震,先是一緊,後卻漸漸鬆了下去。餡兒也因此乘着機會而扶穩住了他的少爺,我站在那兒看着眸光淺淺不發一言的林述與眼中憔悴佈滿血絲的韓之繁,心底發虛,不知所措。
林述未言其他,轉身便走,讓人辨不清情緒,我回頭咬着下脣又看見韓之繁那般蕭瑟地看着我,眸色漆黑如夜。
我手心一搐,渾身的寒毛豎起,卻還是狠了狠心,轉回頭去跟着林述走上了馬車。
一路上林述好似剛纔一切都不曾發生一般,掛着笑靨照舊與我隨意說了些事兒。但我倒是真真切切地清楚自己今日所錯之處,便也曉得無處辯解。只是覺着他這模樣甚是瘮人,我捉摸不了他的心思,更覺自己的無奈無能。
成婚前一日我以爲自己想個了通透,勸着自個兒嫁了也好,嫁了便不會與韓之繁此人再有交集,可誰知我原是在自欺欺人。
我的遊移不定,我的藕斷絲連都無法真正清除。做着一些違心的事兒,說着一些違心的話兒,恬不知恥。
我不夠果敢。
若有這個決心,又怎能以嫁娶之事逃避。
即便是此刻逃離,下一瞬,還會再被捕捉入網裡。即便是爭個魚死網破,最終還是無濟於事。
而撇開那些心緒,如今最最欣慰的莫過於斯。
幸好瞧見那一幕的人兒不多。若是不多,便無舛訛。
幸好林述他並不在意。若是不喜,便不在意。
而經過此事,我也勸服自己今後莫再給林大人丟了臉色。此後幾天林述日日繁忙,被招進宮裡議事,據說是朝中有一重要人物歸京了,時局恐有大變化。而我也回到吏部結束我的休假之期,繼續我咬筆桿摘書頁的快活日子。
其間包括百里皙與賀榛在內的一些同僚各來看過我一趟,無非是來賀賀喜道道福什麼的,我想到歸寧那日所發生的事情,心裡過不去,面上也難堪,卻憋出一個個笑來。
自知罪孽深重啊。
所以,我也每每讓人熬了湯,待到林述回來時將之送上,算作我搬不上臺面的賠罪。
三日之後,是夜,月明星稀。
林述方從宮內回來,眼下又是一片淡淡烏青之色。當我到他書房時,他正在研着墨,骨節分明的手修長、秀美,食指上有一層薄薄的趼。林述見我來了,便停下動作,隨意一指,讓我坐。
我道不用,便執意要替他磨墨,他未說什麼,看着我一臉急切的樣子,點頭應下。我終於是舒了一口氣。因爲自己生性冷淡,便是少做一些討好人之事,近幾日我連連示好,就是想洗清自己的愧疚之感,也感謝林述不氣不惱給了我一個臺階下。
我雖不知道林述對我是否有情誼,但現下我嫁與了他,便要一心做他的妻子。前塵往事,猶如過眼煙雲,不能再提,縱是心裡頭再怎麼萬般想念,還是該當斷則斷。
只是,我需要一個過程,我需要一段時間讓我習慣,讓我適應。
我試圖找一個話題化解這我自以爲有些難堪的場面:“子循……你這幾日日日操勞,而我卻樂得清閒,這便是爲官者各謀其位其職罷。”
林述沾了沾墨水,擡眉望向我,眼中似是有一絲淺淡的笑意:“夫人何時勞碌過了?”
他倒是抓住了我話中的紕漏,我說的是這幾日,然而我自然是日日無事的。於是我心裡頭白了他一眼,便將話題扯開去:“聞言道是京中來了貴人……”我大膽猜想,“莫不會是五皇子罷?”
林述遲疑了一會,看向我的眸子裡笑意更濃,“原來夫人不是一心只讀聖賢書之輩?”我如今對他對我的明顯輕視感到有些氣惱,我若是兩耳不聞不問怎麼會混到了朝廷命官這個地步,雖說我的官職小隻有小,但也是個父母官啊。
沒好氣地看着他,不語。
“夫人是猜對了一半,另有兩位貴人也來了雅。”
憑着我多年的學識與認知,所謂貴人,多半是與朝政局勢相關的皇親貴胄之類的人物。而雅國前些年便是出了幾位這樣的人兒,曇花一現,卻又不知所蹤。當然,彼時我僅僅是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即便是如今身居九品,也依舊入不得朝堂大殿。對於權力中心的那些爾虞我詐勾心鬥角自然是不甚瞭解的。而如今林述成了我的夫婿,我便淌入了這漩渦之中,想要不溼鞋,想要避免紛爭,自然是難上加難了。
彼時我外祖便是厭倦了此事,便想還回我們大家一個安樂順當的人生。可惜陰錯陽差,我開始還安穩,如今怕是難以脫身。遂,我在嫁與林述之後,又漸漸地看起了往昔捭闔之術,想是明哲保身或是作爲他的助力皆可。
“當日,你曾問我可是想升上幾個品階。”我話說一半,希望他能懂。
聞言,林述他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眸中神色越發加深猶如夜下之影,不容置喙,沉聲片刻,似是看穿了我的真實來意:“你若是決心涉入,我不加阻攔,謹慎而行,我保你平安。”
我保你平安。
可我總覺他這話說得太滿,我似是都快信了他會保我平安。他卻將這話說的好似忘了我爲何而作此番決定,我若不是嫁與他,我自然會更快活。也罷,本我二人便無所瓜葛,如今我也是爲自保而做,得到他一句保全,我心可安。
我不懂得潔身歸隱,想要苟活於世,卻已被捲入,若是要爭得之後的安逸,便只能在此時有過奮手一搏。深則厲,淺則揭,與我而言,還是太難。
即便我爲人清冷,不欲干涉繁雜,但我不想過於被動。我可以聽之任之爹孃的話語,卻做不到看淡自己的性命和身邊人的性命。
我不再多言,按捺住心裡的問題。
誰爲佳木,擇誰而棲?
林述此人,深不可測,我即便是此刻與他站在了同一戰線,我還是不知誰爲其主。
雅皇時靜先,五皇子時疏言,六皇子時慎行,或者是那兩位貴人。我皆不知。
從林述其父爲太子太傅這一點我便是有些爲難。且不說雅皇遲遲不定下太子人選,林述爹爹的這位太子太傅實際上便是教導所有皇子的恩師。各方面都有涉及,我更是一頭亂緒。
而方纔林述此言便是表明他不會與我道這些瓜葛,我便是要自力更生保我自己一命。
我轉眸望向他看不通徹的墨色,道:“多謝大人提拔。”
四日之後,我仗着自個的夫婿之便,被調到吏部員外郎一職。
總算能步入朝堂一窺天子的容顏。
天色仍是暗沉,我與林述一輛馬車,緩緩駛入重重宮闕。
因我如今雖品階有升,但與林述品級依舊相差甚遠,我便不得站於他身側,倒是與賀榛站在了一塊兒。
“吾皇萬歲萬萬歲。”我跟着衆臣一同下跪,深埋首,不做生非之事。
雅皇先是喚了一聲“晰之”,我便瞧見一人身姿挺拔,眉間盡是譏誚之意,卻故作躬親。雅皇道長公主之子,他的侄兒夙昧歸雅,欲立其爲太子。未等大臣議論紛紛,夙昧便直截了當地回絕:“不可。”音色清冷,不留餘地。
又有人直推五皇子爲太子,然而我卻是見到了林述眉頭微蹙。復而有人提議六皇子,朝堂上一陣喧鬧。而被提及的夙昧自己卻是眸色清淡,似是毫不以之爲意。
五皇子時疏言和六皇子時慎行,此刻都背對着我,我不曉得他們是何種面目何種神情。
林述上前一步,清朗沉穩的聲音傳來:“吾皇龍體盛佳,立太子一事,爲時尚早。”
最終雅皇輕咳,無奈道:“此事再議。”
由我看來,倒似一場鬧劇。
下了朝,我也未等林述,便是一個人慢悠悠地先走了。擡首望着紅牆金瓦的皇宮,倒非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勢,鉤心鬥角。卻是茂苑城如畫,閶門瓦欲流,陽光流撒在金磚碧瓦的琉璃牆上,如星粲粲,卻是令我不敢多停留,怕是刺傷了我的眼。
令我不得不想起一句話來:璨璨繁星駕秋色,只是繁星雖好,怕月將近。
林述所言。於現下我之境地,即便是冬日,即便是日頭,也說得通。
然,想到此處,一輛轎子忽的在我面前停下,擋住了我的去路。
轎中人一身嫩紅吉服,繡着蓮花的雲衫袖口緩緩伸出,擡手掀起垂下來的翡翠珠簾子,露出一張“秀眉連娟,微睇綿藐”的臉。約莫十五六歲的模樣,忽而靈動一轉眸,令我不禁訝異。
腦中迴轉了幾個周折,才明白此轎中女子實爲當今雅國九公主,時碧斂。
“你就是文敘?”
“參見九公主。”
兩道聲音同時而出,我心一驚,正欲作揖半跪,聞言卻已經是擡首,僵在那兒,未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