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口的風極大極響, 待久了,太遠的聲音我無法清晰辨別。而那人馬之聲,卻是倏忽隨着這嘈雜的風聲, 進入了我的耳側。望了林述一眼, 正巧他也在看我, 我無法忽視掉他眼裡的暗色與沉寂, 就像一個等待黑夜到來的淇澳, 讓我不由得心慌起來。
並不是害怕要被活捉,或是逮捕,而是我終於看懂了他又一次地捨棄自己。
林述這個人, 向來便是輕賤了自己,重視了他人。
他不會爲自己而犧牲親衆, 他只會爲親衆弒了自己。
而我瞅見那一支黑甲離越來越近, 近到可以聽聞他們的談話聲音:“一把火燒了這裡, 也不會有這等麻煩,尋了那麼久, 人都不知逃到哪裡了。”
“可上頭不允許直接處死。”
“管他呢,捉去了還不是也要死。”
“你這……若是怪罪下來”
“就說是風大吹倒了火把,不慎燒山也可,又有誰會知曉。”
“可這是宸國的境地。”
“又有誰瞧見是吾等點的火?”
嘆了一口氣,“誒, 好罷。”
我抓緊了林述的袖子某一方面不願他挺身而出, 暴露我們這目標在此;另一方面又怕他們真的點火燒山, 將我們活活燒死。掙扎之間, 還未等我倆有什麼動作。
只聽聞咋嚓一聲巨響, 感覺到了身下的山地、草甸都在震動。洞口震動,細碎的石子從上面掉下來, 石塊、草木瞬間便是堵住了洞口。
我心頭一驚,連忙看向林述,耳邊傳來轟隆聲陣陣,回頭向高處看去,高山上的雪層忽的位移,接着斷裂。先是出現一條裂縫,爾後巨大的雪體開始迅速滑動,同直瀉而下的白色雪龍,騰雲駕霧,呼嘯着聲勢凌厲地往山下衝去。我來不及驚呼,早早聽聞黑甲軍丟兵棄甲,轉身狂奔的模樣。
被這景象怔住了腳步,似是恐慌似是絕望,竟是一步也無法拔動自己的雙腳。
林述手寒,連忙拉我至一處深垇,猛地將我壓在身下。而我意志早已不清,腦中始終迴響着隆隆的雪崩之聲。鋪天蓋地的雪、土、石席捲而下,我早就不知被滾捲到哪兒,手中緊緊攥着林述的衣角,卻是全身失去了知覺,左腿劇痛,不曉得他在不在我身邊,不曉得我是否還活着,不知曉他是否替我受傷,不曉得當下的一切。
肩膀臂膊,深深地發痛,衣服全都溼透、磨破了,而臉與手腳被雪與石子砸得疼我眼前一黑,不過須臾,被雪掩埋,白茫茫的一片卻成了無盡的深淵,頭暈目眩,下腹卻是如刀攪一般火辣辣地疼痛,昏過去之前什麼都來不及想,以爲自己就此死了。
一場大雪,漫天雪白。
歲暮風動地,夜寒雪連天。
我孤身一人在雪地裡彳亍,風大如鬥,我幾乎是躬身前行。
靴子溼了,頭髮與披風上沾滿了白雪。
漫無目的,向前看不見盡頭,往後也是不知在何處。
慘白的地上依稀有幾滴鮮紅的血。
我連忙循着血跡,往前走,心裡不知爲何慌亂無章,連帶着腳麻木,手都抖了起來,總覺得什麼事情呼之欲出卻又不敢直視。
直到找到了一灘暗紅的血,早已凍結成了冰,我卻是怎的也立不住了,低頭向腳下看去,血水順着我的雙腳流下,染紅了地面。
耳畔迴響這女子忿恨的聲音:“你始亂終棄薄情寡義言而無信!”
“嗯,我是。”男子寡淡謙和。
好似是男子拋棄了女子,說話不算數。可我卻看見那男子的臉上蒼白得奄奄一息,眼底黯青。
女子落淚,男子終是闔眼睡去。
孤山荒雪,只餘兩個黑點。
腦子混沌,我眼皮很重,四肢脫力,思緒遊離。
“素娥惟與月,青女不饒霜。”
搗着香屑的少女喃喃出聲,後頸露在寒氣之下,顯得幾分單薄,幾分寒涼。
今年這個“年”,是我有生以來不在雅國過的第一個年。
宮門城外都掛起了大紅燈籠,紅光映着原木的顏色,將這哈魯城也裝扮得喜氣洋洋。青磚灰板,古樸而別有韻味。禮俗同雅國的相差甚遠,除夕的那晚每人都着着紅裝,抱着菊磽坊蛘呤橋遄劈木的掛墜。
我也自然不能免俗,被人拉扯着穿上了大紅錦袍,我如夢初醒好似正在面臨自己的一場婚事。
“公主,公主?”幫我套上靴子的宮婢面容極像餅兒,可是卻比餅兒聰慧得多了。
我低頭,由她們束緊了複雜的腰帶,頭上的銀飾重得讓我頭疼欲裂。
皺着眉,“你們喚我什麼?”
“奴婢喚您公主,長公主。”低垂的眉眼溫文柔弱。
那一場雪崩究竟如何,我已經是記不真切,只曉得最後我被雪掩埋,手中緊緊攥着林述的衣角。可醒來時,我四肢軟弱,小腹垂痛,不得動彈,且不見林述,而我卻是在宸國陌生的宮闕。
張口,聲音亦是發不出來。
爾後,擡眼,見到的則是紫衣金綬的面色憔悴的韓之繁。
他的眼裡繾綣着一池的柔波,墨黑且沉靜。
“緒言。”他喚我。
我儘量讓自己冷靜下來,啞着嗓子問:“今日初幾?”
“已經是臘月廿一了。”他不妨我會問這麼一個問題,而我心下盤算,竟是過去了大半個月的時間。我竟是能昏睡那麼長的時間,這段日子裡又發生了什麼?林述他可還活着?我爹爹與孃親可安好?雅皇是否下旨處死太傅大人了?
我扯出一個笑來,“如今我醒了,想來也快好了,我爹爹與孃親還在絮陽受難,做女兒的自然要回去。”
韓之繁卻是從懷裡拿出了一封信來,交給我,我接手看了字跡,是我孃親的。
“他二老如今一切安好,這是你孃親寫的信,爲的是叫你心安。”
我卻不經腦子,徑直說:“我來宸國還需一個多月的車程,怎的前腳我剛倒下,他們就送了信來?且他們受困,哪能寄信出來,仲簡你這是在誆我?”
倆人之間的氣氛一滯,我頓時覺得我這話說的過分,而韓之繁調整了面色,好聲好氣地與我說:“我誆你作什麼,信是你爹孃寄的,文府的禁足令已經被撤了。現下你也不需匆忙,只管養好身體就好,至於其他的事情,以後再談也是不遲。”
我將信將疑地把信打開,這才曉得如今太傅府已傳出太傅不治身亡的消息,而爲官者左攸天在主持大局,成爲雅皇寵臣。而文府是廖夫人護下,不知她從何拿出一物威懾了雅皇,而今餅兒被認爲她的嫡女,隨她出入於各大官家名媛的聚會之上。五皇子則是一派歸隱田園的姿態,吃齋信佛。六皇子則是硬要娶一江湖女子爲正妃,鬧得容妃娘娘氣急病重。再說沈雋如慧妃極爲受寵,現在已成了貴妃。
雞毛蒜皮也好,家長裡短也好,宮闈秘史也好,什麼事兒都有,可唯獨沒有林述的消息。好似這個姓林名述字子循的人兒,我的夫婿並未存在過,一切都是我的臆想。
我並無什麼放心不下的,知道爹孃平安之後,唯獨一個林述還盤踞在我的心頭,遲遲不肯鬆手。
可我明白如今的事態,便也知大體地閉口不言他。
我眯着眼笑了笑,對韓之繁說:“那樣就好,你可知我病得是否重?雖不是年輕的小姑娘家,但這把老身子骨我還是極其看重的。”
“那雪崩你折了一條左腿,半個月調理下來,骨頭已經是接好了,但這幾日暫時還是不要下牀爲好。”
“我省得。”但總覺得還有什麼異樣之處,身子總歸是沉了一些,卻又無法繼續說出個什麼所以然來。
然後腿也浮腫痠疼,我小心翼翼不去挪動我的左腿。
韓之繁倒是極爲貼心地幫我擦臉倒水遞菜,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承下來。我小口啜了些許水,問他要不要一同吃吃食。他卻說他已經吃過了,我也忘了問這時辰,發覺是一個不尷不尬的未時,我又在苦惱到了酉時我還要不要吃,總之我睡了那麼久可這身子竟是也沒怎麼瘦下去,也不曉得是我自己不太注意還是本身我就身體康健,總覺得自己好似也沒什麼大病。
房門被輕叩三下,有宮婢端着換洗的衣物來了,韓之繁知趣地站起來避讓,而我聽那面似餅兒的宮人好生誇讚了韓之繁一番,說他如何如何爲伊消得人憔悴,衣不解帶地照顧了我許久,還將我在雅國的事情全都處理完畢。
可我心沉得如同鐵一般,壓抑着不知滋味。
有些時候,認定了,就無法改了,即便他對我那樣好,可我卻半分動搖不得。
隨後的幾日不少故人來見我,赫連冗、殷珂、素未謀面的女皇、以及小祺小魚什麼的一堆人。
“文大人你可還分得清我們的名字?”
我啞然,失笑道:“莫要爲難我了,我盡力罷。”
“現在哪還能叫‘文大人’?小可你這不長記性的。”
……
“休養得如何?轉眼便是年關了。”方纔十幾的女皇一張娃娃臉,舉止行爲卻不似孩童,對我說的話也是意味深長,難以捉摸。
赫連冗面色難堪,欲言又止,終是說了一句:“若是嫌冷清,我多叫幾人來陪你。”
“待得可習慣?可要聽琴?”殷珂總是這般淡然自若。
“緒言。”韓之繁輕道。
閉上眼,那聲音又和記憶中的重疊。一個紅徹屋房的良宵,一支燃淚不幹的蠟燭,一雙喜服在身的新人。
——之後呢?爲何成婚那日會叫我表字?
——因爲我起初先是知曉你的表字。
那時我方及笄,那位少年郎笑着問我取了個如何的表字。我抿嘴不言,握筆蘸了蘸墨,一勾一提,寫在了淡黃宣紙上,遞給了他。他輕喃,眼波微顫,隨即吟了半句詞,道我這是個好名字。
我欣然喜之。
聞他一句:
“緒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