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呼息有些喘急, 咬着後牙,叫餅兒替我準備車馬。
坐進馬車,壓抑之感似是決堤之水, 將我淹沒。身邊沒有一條水草可以由我抓緊, 本以爲那人不是浮萍, 是可以握住的蓮, 只是蓮心太苦, 藕又埋在深深的淤泥中,叫我分辨不出,叫人分辨不出。
撩開簾子, 卻是瞧見了我異常熟悉,幾乎是刻入骨髓的背影。他於馬上, 側首淺笑, 日光將他身形的輪廓好好勾勒, 留出一條燙金的邊,夕日拂掃他的額、他的眉。
城門與卿同。
可我不是他的卿。
卻只是一個叫做文敘的人, 一個掛着他夫人名號卻與他無關的人。
他的卿自有其人,是我荒唐發靨。
放下簾子,眼色微黯。目光掃及方纔之處,似是在入目處劃過一道血痕。。
鼻子一酸,眼底熱熱的, 卻是沒有流淚下來。
我好似還記得當夜他眼眸忽的剔亮, 淺淡的一笑, 深邃動人的目色, 沁入夜色, 浸染我的衣角,點染他的鬢眉。而他眼中溫潤無辜, 幾點亮色如銀星垂垂。
不論之前之後我自己的悱惻或是彆扭,他都能淡言爾雅,我深以爲能就此成說。
我以爲一切都是我的虧欠,於是想着法子償還;我以爲他是真心中意我,於是也好好待他。徹底地交心之後,我以爲他這些時日的疏離是忙碌,我以爲他的禮讓是溫柔,我以爲他的好是真。
在梓安堂與韓之繁置於同一間的時候,他與我說韓之繁演的真爲好,怪不得我那麼信任他,而對於林述我卻是一直戰戰兢兢,不敢過多倚仗。我清清楚楚地記得他眼中的落寞與無奈,他的強顏淡笑。
可是啊,林述,林子循,他纔是那個更勝一籌的戲子。
把我這看臺下的人耍的團團轉,還由他嬉笑怒罵,因他愁腸百結,掏心掏肺地打着賞。拿出絹帕都不曾,卻直接用袖口子拭着臉。
倉促地趕到家中,扶住餅兒下了馬車,文良通報了一聲,我便進去,直接尋了爹孃說我心中猜忌。
“什麼!”孃親驚道,“你確定你親眼所見,會不會是誤會了?”
“或許……那封摺子只是單單寫了這些個人的名字,沒有其他的含義呢。”爹爹也在一旁勸解着。
這世上大多數人總是愛把事情兒個皆往好處想,可是並不是萬萬希望愈大,相繼而來的失望也會越大。但又有人說如果不把事情向高一些的地方想,心裡暗示的作用會促使它往不好的之處發展下去。因而,即便是要我將事情想開,我還是無法做到這一點。我寧願最後是自己多想多思了到頭來是自己的一場空,也不願是在最後得到那份凝重的失落感。
耳聽爲虛,眼見爲實。
我擺明了瞧見了那封奏摺,何必要在這裡妄加揣測。
總是未雨綢繆來的好,多加準備總比猝不及防來的好。
我籌措了一會,說:“我是想讓你們有個心理準備,若是今後真的發生了什麼,別承受不住,以至於讓事情往更壞的方向走。”
“可你應該信任子循。”孃親愁眉說,“若是現在是我與你爹爹讓你多加防備還說的過去,可如今卻是你在這裡與我們說要小心林述,這也太荒唐了。”她扶額,“要知道,你應是不叫文敘,而喚作林文氏了。”
我見她如此說,還想再辯駁幾句,我都是爲你們好。我摸不準我這婚事究竟爲何而來,因此即便是我歡喜上了林述,我也不能夠徹徹底底的對他信任。因爲這世上最親的人,莫過於父母。血濃於水,於魚水之歡是不能相提並論的。是誰生我養我,若無生,哪有如今的我。“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被寫入五常,何有夫妻之事,只講些仁、義、禮、智、信罷了。
可爹爹眼底是淡淡的喟嘆,道了聲:“我們知曉了,可當下我們又能如何,哪有什麼兩全的法子來得能不讓人宰割?”
我爲臣子,君爲上者。
三綱裡頭是“君爲臣綱,父爲子綱,夫爲妻綱”。而今,君欲弒祖,父卻爲下士,夫怕是與君沆瀣一氣。我又能依靠何人子?
我本想外祖若是以爲由,說要回去好好休養,只怕雅皇會說京中有更好的大夫,何必需要舟車勞頓反而千里迢迢地回廖陽。更何況,後來外祖與我說雅皇將他召入宮的時候,每每都會讓太醫院的首輔來爲他把脈調理。
“你外祖既然來了,他們也不會那麼容易地就放他離開。”孃親凝眉道。
“爲今之計只有走一步是一步了,真是無從下手。”父親直言。
“我心裡有數,”外祖手扶着門框,“但這苦頭我也必須得吃。”跨步進來,對我們仨說道。爹爹隨後關上了門。
我連忙上前扶住他,“可外祖你年紀大了,”我蹙着眉望着他,“我怕……”
“怕什麼,正因爲是上了年紀,因而我早早就看開了。”
“爹,你莫這般說。”孃親有些急了,“我叫阿弟過來帶你出京。”
“你弟弟橫豎也牽扯到一些權貴,若是因我而連累了他,那更是不妥當。”外祖將手搭在我的手腕。
“上頭的意思未定,豈敢斷言他矛頭僅僅對着外祖你一人。”我嚥了咽喉嚨口的不舒適,“或許,或許我也早是甕中之鱉了。”
“那我定要保你們周全,若以我之命,換家中人安,我也是願的。”
“爹爹!”“外祖!”我與孃親皆連囔了一聲顯然是不同意他的觀點。
“好了,我已經決定了,莫再多言。”外祖拂手道。
“可是……可是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究竟是什麼意思。敘兒或許心急失禮,但要我說,外祖你如今應是頤養天年之際,卻全是因爲我的一封信而讓你重新回到廟堂之隅。這是我的錯,所以,請讓我也曉得外祖究竟在想些什麼,知道什麼,每次我問及此事,你們都言及其他,我們之間有什麼不好講的。”
屋裡頭只燃着一盞小燈,四周皆暗,庭外蟲聲唧唧,時而有水聲蛙鳴。然而五月的風確實有些潮了,膩在身上並不是很舒服。籠着屋內的一攏暗色,靜得幾乎讓人屏息。
外祖面色複雜,我捏着衣角,也就咬着牙瞅着,等他說話。
他正欲開口,外頭卻傳來一陣躁動之聲,文良是急急遽遽地在外頭喊着:“老爺夫人……!”
我心下大驚,沒料到竟是來的那麼得快。
“奉命請胥大人與我們走一趟。”一道聲音卻是阻隔我們先前所有的思量。
外頭的人影映在窗櫺上,闇火簇簇。
外祖一嘆,爹爹穩住孃親。我扶着外祖終是移步至門前。
猛的推開門,擡頭卻是重重的士兵與佩刀,爲首一人持着火把。
“我們奉旨有請胥大人入宮。”那人笑着上前一步,杖上火星一跳。
外祖躬身,“老夫一介草民,早已非是官侯,擔當不起這聲胥大人了。”我扶着外祖聽聞他言。
不容那人說,我促促鑿鑿先語:“你確定是入宮?可是有何事?”
“迴文大人,自然是入宮,這是皇上下的旨。”側頭示意旁人把聖旨遞上,火照亮了他半邊的臉,那嘴邊的笑意被勾畫得深重,似是桀桀,讓人心悸,爾後又道,“吾等鄙人怎會知曉爲何事,又怎豈敢揣測聖意?”
我按住外祖的手,略略向前走了半步,接過那捲明黃的錦布,一邊說,“平日裡自有李公公傳喚,怎的今日不見他?”
“李公公要事繁忙,今日不得空,也不能每每勞煩他不是。”
打開一看,墨字硃砂玉璽印章。
外祖的名字確確是寫在了捲上,交與外祖看的那一剎那,我卻未見他神色有什麼變動。我始終爲人淺薄,看不透人的心思,三言兩語便能打消我想要繼續追究的心思。在這一點上,我卻是孤立無援。
心中難免還是沉了沉。
“文大人可是看清了?”那人笑問。
我亦笑,明晃晃的火苗上下跳動,燒得我心灼,轉首望向站在院門花架下方來的那個人。
此間無月色,風口一處寂涼,吹得他前襟微動,形單影隻,煢煢獨立,不知爲何投下一地的蕭瑟之意。
我沉聲抿脣,道:“林尚書可也是奉旨來捉拿我外祖的?”
林述眼下青黑一片,眼瞼投着密密的睫毛影子,似是開口,喉結上下微一滾動,我等了他片刻,不敢不信不願聽聞他說的回答,手握得緊復。饒是我在心頭千轉百回反反覆覆響着不能苟同一再否認的話語,但又聞他張口,遲遲地吐出一個:“是。”
繼而卻是將我心頭留有的一絲幻想徹底打碎。
絲毫不留半分情面。
我心口一滯,終是沒能似尋常一般,做到萬不在意。
“敘兒。”外祖喚我一聲,輕輕拍了拍我攥緊的手,我卻是不想讓他再說下去。
“林大人來的正好,我等還得去他人府上執令。”爲首之人諂笑。
我趁機轉身安撫了爹孃幾句,又悄悄地對外祖說有事便找李公公身邊的小荃子,我會去立馬聯繫舅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