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要開口,門突然被敲了三下,我擡首一看,卻發覺是一個我算不得熟悉的人。
六皇子,時慎行。
彼時小上我一屆的太學學生,林述他爹爹的學生。那時他還喚我一聲姐姐,如今大了,我也受不起他的這聲喚了,可惱的是,爲何我曉得他,卻記不起林述了呢。回了家定要好好問問他小時候到底玩不玩泥巴是不是同道中人還是不是小夥伴了。
“參見殿下。”我福了福虛禮,卻被他攔下,道:“我方纔見着孩兒手中的玩意兒好玩,便要了來耍耍,誰知不小心冒犯了……你家胖丫頭……”說着看了一眼捂着脖子的餅兒,“餅兒是吧,文卿?”
“不要緊,殿下也是無心之過,何況她亦是無大礙。”我斂目答道。
“誒,不可這樣說,這是我的不是,總得給我一個賠禮的機會。”時慎行彎了彎眼兒,卻說出這樣的話來。
我瞅着餅兒啥也不知的樣子,又望了一眼時慎行,說:“殿下不若問問她,此事該由她決定纔可,我替餅兒做不了主。”
時慎行點頭表示聽進了我的話語,便問道:“餅兒,你可想去吃元餘軒的芝麻小點?”
“你是歹人,我不去。”餅兒明顯猶疑了一番,語氣雖透着兇狠但在說到後三個字的時候卻微微一停。
“那麼,糯米芋圓如何?”時慎行眯着眼,斜着頭又舉着例子誘惑餅兒說。
“那……”餅兒望望我,再望望時慎行,眼裡反覆糾結着,明顯是動搖了的樣子。
“艾草糕。”薄脣輕啓,緩緩地而又輕快地,還未將第三個字全都說盡。
“好!”餅兒便是傻愣愣地一口答應了下來。
我扶額,脣角抑制不住地揚了揚,心中暗歎,聽到艾草糕的餅兒果然還是防不住陣線的。
得到滿意答案的時慎行轉而望向我,眸光清冽,隱着波紋,“文敘,許久不見,不如一敘?”
我自是推脫不掉皇子的邀約,然而轉念一想,他這般套了大老遠的圈子,最後還是讓我一同去,這樣說來主要目的便不會是爲餅兒這胖丫頭,而是爲了我或是其他事兒了。
且他沒過幾日便是要出征了,竟是還在出徵前夕做這樣的事。我與他向來無多大交情,也無事可談。我覺着時慎行便僅僅是一個引子。
而世人皆知,時慎行與時碧斂雖不是一母所出,這兩人卻是比同源更親近。想必,尋我此事定與九公主有關了。與九公主有關又與我有關的,我思來想去也沒啥要緊的事兒,不過是那誰誰罷了,但是畢竟人是天家的,我也得罪不得。
時慎行的步輦比我往日裡坐的要大上那麼一號,車子裡隱隱約約地有些藥香。我對醫理不通,分辨不出幾味來,但覺得甚是好聞,便撩開窗簾子問騎着馬的時慎行這是有哪些藥材。誰知他卻笑着說自己不知道,是別人送他的藥囊,他覺得系在身上不便,便將之掛放在了車上。
末了,他還補上一句:“他將藥材就碾碎成粉了,這下我更是辯不出來。你若是喜歡,不若我去問問,回頭告訴你。”
“那就謝過殿下了。”
放下簾子,餅兒忽的一拍腦袋,懊惱之情溢上腦袋瓜子。“呀!小姐,我錯了。餅兒本是要給你送魚元湯來的,可我卻忘在尚書府裡頭了。”
聲音大得又傳到外頭去了。我聞見外頭時慎行以及他隨從嗤嗤的笑聲。
“晚上我回去了喝便是。”我淡淡道。
“可是冷了再熱過便不好吃了。”她執意如此。
“那你打算怎麼辦?”我撫着我官服袖子上的白蓮,隨意問着她。
“餅兒想還是回去拿來比較好。”煞有介事的模樣。
“罷了,莫去拿了,我不嫌難吃。”我輕輕一皺眉。
“餅兒真真太糊塗。”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到了元餘軒,餅兒便衝下了車子,興奮地和慈眉善目像個糯米糰子的店家李老闆打着招呼。“餅兒小姑娘你又來啦。”
“是啊是啊,有人請餅兒吃艾草糕吶。”
“那餅兒真當是有福氣吶。”
餅兒當然是個有福氣的姑娘。平日裡我慣着她,她總是把我桌上的糕點全數吃光,嘴上還能沾上罪證,然後打着飽嗝與我說:“小姐餅兒知錯了,一貪心就把它吃完叻。”
而我總好心腸地寬慰她一句:“莫要緊。”便由着她去了。
何況餅兒額頭高,娃娃臉,下巴肉鼓鼓的,屁股大好生養,腿粗福氣旺。怎麼看怎麼是個有福之相。
尋了一張小桌,時慎行便先讓我與餅兒坐下。這裡的小夥計都和餅兒熟絡得很,餅兒便歡喜地和他們扯天扯地是不是再夾敘夾議地點上幾個單。
我在她身邊一言不發,倒是時慎行也沒覺得不自在,自得其樂地飲着茶。我覺得既然坐到了堂內,時碧斂便不會當着衆出現,於是心裡不知爲何寬慰了一番。我想該是我不擅於羣居而歡喜獨處的原因。
待餅兒被人引得去後廚見大黃師傅之後,我終是開口。
“殿下,若有事,不妨直說。”
時慎行聞言笑出聲音來。
“我是個心直口快的,本想學一學三哥他們是如何按捺得住性子察言觀色的,如今雖是使得你先出言詢問,但這等待的滋味甚是不爽。”時慎行背靠着椅子,身體後傾說。
我笑了一笑,等待他繼續說下去。
“文敘你是個聰明人,我估摸着事情也能猜出個七八分來。這事都怪小九,硬是要我出面。我這人不在事裡,便也說不了什麼。只是我想對你說好好待林述,你莫管小九胡鬧。”
我聽得雲裡霧裡,全然不曉得他說的究竟是什麼。便應了下來,既然他說要我這般我本就這般,那也無甚好多做的。
隨意再胡扯了幾句,便不再兜轉在這個話題上。談到林述,時慎行便與我說了他的好些趣事。說什麼他自小和林述和時疏言玩在一塊,其餘二人便都是笑語淡淡的模樣,但他甚不歡喜他五哥那個笑面虎,不若夙昧來的自然。至於林述,總是在他鬧騰完畢生靈塗炭後默默幫他處理身後事的人,倒也比他五哥好多了。例如他曾經捱了太傅大人的批捱了打,林述未幫他勸其父,而是之後送來金瘡藥。從這一點上來看,他就讓我需要對林述好些,說我嫁了林述,是我的福分之類的云云。說什麼林述感情不外露,不要看他對誰都好,其實還是有差別的。後還是扯到了五皇子的身上,說時疏言便都是裝出來的啥啥。
話雖是這樣說,我卻覺得時慎行與時疏言關係甚好。嘴皮子上說說的惱,也只是嘴皮子上的。何況,若真有不懌,怎的會在外人面前提及?
“艾草糕姑爺頂頂好。”不知何時餅兒倒是坐在了我的身旁,給出一句總結性的評語。
我卻還是被她一驚繼而微微羞了臉。
林述頂頂好。
“哈,這下我可要去和子循說說,你們家丫頭私底下都喚他什麼。看看他是不是還會不痛不癢地頂着一張萬年不變的笑臉。”時慎行瞧着餅兒,樂得拍了一下桌子。
待回去時,我萬分不放心地,即便是僭越了還是費着腦子與臉皮同時慎行多言了一句:“餅兒她還是個不懂事的姑娘。”言下之意是,瞧見了她的好也莫打她的主意。
可終歸是我多心了。
時慎行卻哈哈地笑出聲來,像看個怪物一般的看了我一眼。“你對這丫頭,倒是還心疼的緊。不知子循會不會和餅兒爭風吃醋。”
我心裡不禁送他一個狠狠的白眼。
完了送我回禮部之後,他隔着窗簾,揚着聲音說:“餅兒真真是個有趣的姑娘,可比小九好玩多了。”
我心下大安。他的言下之意是對餅兒當真無兒女情分,只是同妹妹一般看待。但我的緊張也不是沒由來的,餅兒那麼一個乖巧的姑娘,天真得很,但也懂事得很,若是被人騙去了,我不得不擔心。
三日後的晚飯餘,林述將一個錦藍的香囊交給我,說是時慎行託他將此物交給我。我正惱着時慎行這人做事不經腦子,這般作爲好似我與他有什麼瓜葛而使得林述心甘情願地戴上那麼一個綠色的帽子。我尷尬地收下,卻見他面上神情與平日裡別無二致,我低下頭翻香囊的後面,卻發覺這布料由來是林述前些日子方置下的布匹。我拉開香囊,裡襯上面繡着一個小小的“林”字,筆鋒微翹,顯然是尚書府裡唐嬤嬤的針法。
原是時慎行告訴了他藥材,而他令人去制的。
我細細嗅了一會,覺着這味道甚是好聞,謝過了林述之後,我說:“不若再做一個,小的掛在你身上吧,這個我就收下了。”
他舒眉輕笑,清淺的笑意漫着淡淡的藥香,我不知爲何多看了幾眼。
忽的我心一動說:“不然我給你做一個?”
“也好。”
暮色浮動,他潤澤的眉眼似是如春光般伸展開來,微微搖曳。
我下意識地咬着下脣望着他,心裡微顫,腦中忽的一句嘆:林述這皮囊真真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