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澄沒有說話,她輕撫着警察遞過來的一件絨衫,那是爸爸走之前緊緊抓在手裡的東西。
“田先生臨走前…”警察繼續說道,“他說他罪有應得,他不斷地喊着你,他說對不起。”
田澄的眼睛再次模糊,她強壓着胸中的痛楚,指結微微泛白。
對不起…爲什麼要說對不起。
我不要你說對不起,也不要你離開…總是在向你提着諸多要求的我,纔是那個要說對不起的人。
然而無論我再說什麼,你都不會再聽到。
沈秀茹敲響了田澄的房門,然而半晌都沒有聽到應聲。她想了想,試探地推門而入。
一個多月過去,田成業後事的諸多事宜也已經差不多料理完畢,她的心態也稍稍有所緩和。她痛苦,她顯然是痛苦,於是放任自己大哭大喊,好像除了這些,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還能有其他什麼反應。本以爲到了這個年紀…本以爲曾經歷過生離死別的考驗,她便可以看得開一些。事實證明,她還是高估了自己。
然而,痛苦也只能是痛苦,痛苦並不代表着一種結束。人生無論如何是要繼續,她始終要努力讓自己站起來。
相對於自己酣暢的痛楚,田澄則顯得有些木訥。她也哭,然而只是無聲地流淚,雖沒有撕心裂肺、沒有肝腸寸斷,卻讓沈秀茹更加擔心。
今天,沈秀茹剛一到田家,便從萍姐那裡得知了一個消息。田澄現在的崗位編制當初是田成業走了一點關係得來,現在田成業雖然已經去世,但是警方對於他生前的一些行賄對象還在進行深入調查。田澄的領導也是吃過田成業好處的,到了這種時候當然開始坐立不安,爲了劃清跟田成業的關係,於是授意田澄讓她主動辭職。
沈秀茹聞言,她想起田成業生前對女兒尤其疼愛,心裡又是一陣難過。
進了房門,沈秀茹料想田澄剛剛沒有應門,應該是在睡着,於是輕手輕腳地向牀的方向走過去,然而剛走了兩步,卻發現田澄端坐在窗邊的小沙發上,眼睛裡空落落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澄澄?”沈秀茹見她表情如此,不禁出聲喊道,“你還好吧?”
田澄這纔回過神來一樣,她轉過頭,對着沈秀茹輕輕扯了扯嘴角,說道:“阿姨您來了。”
“我敲了幾次門,可是你都沒有答應。”沈秀茹在她身邊輕輕坐下,伸手撫了撫她的髮絲,“我還以爲你睡着了。”
“嗯…”田澄含糊地應了一聲。
“單位的事…我聽說了。”沈秀茹道,“你是什麼打算?”
田澄的眼睛動了動,好半晌才說道:“工作…可以再找。”
沈秀茹見她無心跟自己說話,又不想就這麼走了留她一個人在這兒胡思亂想,於是便沒有再開口,只是默默地陪她坐着。
良久,田澄才發現她一直陪自己坐着,於是說道:“阿姨,我沒事…您不用擔心,您先回去休息吧。”
“我知道,你還是個孩子。”沈秀茹輕嘆了一聲,“可是,你爸爸留下的事情,只能靠你去解決了…你一定要堅強啊。”
田澄聞言,轉過頭看向沈秀茹,強顏道:“阿姨別擔心…我只是一時之間有一些無助,不知道該何去何從…給我一點時間就好。”
沈秀茹輕輕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麼,輕輕帶上門走出去。
下了樓,沈秀茹先是吩咐萍姐,讓她一定要留意田澄的身體狀況,因爲她剛剛觸到田澄的手,覺得溫度有一點高。萍姐應了一聲,隨即轉身到廚房忙和去了。沈秀茹眼光輕轉,她皺了皺眉,走向坐在客廳沙發上等着他的修文。
“你不上去看看她?”沈秀茹開口問道。
“不了。”修文頓了頓,說道,“醫院這幾天很忙,我送您回家後就要過去。”
“你一直是忙…”沈秀茹冷下臉,“別說是澄澄,就是我也是難得見你幾回的…你與澄澄好歹也是訂了婚,你田叔叔出事,你就應該拿出準女婿的姿態來,可是料理你田叔叔後事的這些天來,我卻感覺你全然不在心上…孩子,工作是很重要,但是…”
“您希望我拿出什麼樣的姿態?”修文笑了一聲,“我不是裝模作樣的高手…相反,我倒覺得您的姿態做得相當到位呢。”
“什麼?”沈秀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修文,“你…你這孩子怎麼能這麼說話?”
“我倒真記不起來,爸爸走的時候,您是什麼樣的表情了…”修文沒有理會她的不滿和憤怒,自顧自地道。
“這…你…”沈有茹一時語塞,她不明白修文突然說這樣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她曾篤定修文對當年的婚外情並不知情,這麼多年來,她們母子跟田家良好的關係也一直印證着這一點,可是現在看來,又似乎有哪裡不對勁。
沈秀茹沒有再多想,開口道:“不管怎麼說,你和澄澄的關係…”
“那天的訂婚,您認爲還能作數麼?”修文打斷她的話,問道。
“爲什麼不能作數?”沈秀茹疑惑,隨即想起那天在會場看到的那些照片,“你是在介意那天的那些照片嗎?修文…澄澄是什麼樣的女孩子你和我都很清楚,這其中一定是有什麼誤會。再者,那種場合會突然出現這樣的照片,難保不是誰在故意作梗…”
“媽…”修文開口,“我以爲田叔叔不在了,您就無需再拿出曲意承歡的姿態了…看來,我還是低估您了,原來,您當真是對田家父女用了心。”
“你到底在說什麼?”沈秀茹終於忍不住怒意,說道,“修文,你今天是哪裡不對?”
“不對?呵…”修文笑了,“我的整個人生都不對!爸爸走後,我們母子一直仰仗着田家的照料,您不能失了體面的生活,我不能失了讀書的機會。於是我們母慈子孝,您溫柔、我乖巧,一切都是田叔叔喜歡的樣子…一直到有一天,田澄說喜歡我,那麼我能做的,也只有接受。”修文的笑容隱去,他看着沈和茹的臉,“您其實一直都知道我並不喜歡她,您只是裝作不知道罷了…我和田澄的婚姻不過是咱們母子討好田成業的一個籌碼!”
沈秀茹被修文說出的話徹底震驚了,她立時想出言反駁,可是嘴脣翕動,終究沒有說出什麼來。
這麼多年,田成業一直兢兢業業地照顧着她們母子,給予生活上的一切幫助,從不曾嫌棄過他們,她當然感謝他。所以她一直讓自己、也讓自己的兒子儘量去做一些令田成業高興的事,這難道不應該嗎?
只是,在某些寂靜的夜晚,也曾有一些念頭悄悄地溜進她的腦海,打擾着她的思緒。她所一直認爲的,她和田成業之間的愛情,這麼多年來真的沒有變質嗎?田成業對自己的感情是否夾雜着愧疚,而自己又是否真的像修文所說的一般,爲了維持體面的現狀而對田成業曲意承歡了呢?
細細想來,她起初與田成業的交往的確不似現在這般…那時,她也有小性子,也總愛抱怨,遇到不高興的事也會對着他撒氣。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變得小心翼翼,總是將溫柔和諒解作爲自己的準則…她甚至用自己的行爲默默地同化着修文,雖然從不曾開口明說。這一切,她曾解釋爲愛…因爲對田成業的愛,所以希望能做一點什麼讓他感覺到舒心。
修文若不言破,她也許一直都會這麼想,她和田成業之間的愛也會一直高尚下去。
思及此,沈秀茹不禁苦笑了一聲,她想起修文上大學的時候曾經交往了一位女朋友,那個女孩陽光且明豔,最重要的是,修文很喜歡…可是,沈秀茹卻在修文將她第一次帶到家中之後提出了明確的反對意見,她記得當時她找了百般的藉口阻撓修文和她在一起…現在想來,那些蒼白的理由不過就是爲了讓那個女孩子給田澄讓路而已…
她不想看到田澄失望,更不想修文惹田成業生氣…哪怕是隻有令田成業生氣的可能,她也不想看到。
“那些照片不過是個契機…”沈秀茹聽到修文如是說,“我只是想遵循自己的心。”
“你這是忘恩負義!”沈秀茹按捺下心頭的矛盾,她突然對修文說的話感到憤怒。
“忘恩負義?”修文冷笑,“那您就這麼認爲吧。”
修文轉過身,他…並不是沒有過惻隱之心,尤其是當他面對着田澄全副的信賴的時候。他一直逼迫自己不去看,也一直逼迫自己在與田澄相處的時候戴上隔離的保護罩,他只帶上眼睛耳朵鼻子與她相處,卻從不肯帶上自己的心。因爲,也許除了報復,再沒有方法可以將他崩塌的人生一片一片地再拼湊起來,所以,他必須試。可是,他的報復裡卻並沒預估到田成業的死…他只是想讓他身敗名裂,他只是想讓他痛苦。
然而,事實雖已如此,但若再給他一次機會、一百次機會,他依然會這麼做。
絕不後悔。
“我,並不覺得我有錯。”修文冷冷地道。
“你!”沈秀茹氣極卻也無奈,她緊跟上修文的腳步,還想跟他說些什麼,兩人一前一後離開了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