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4 險
又一個白日在沉寂中過去,月亮升了起來。
偌大的草原,只能聽見風從原野上刮過的聲響。
柔和的明珠光芒下,四阿哥虛弱地睜開了眼,初始時目光迷茫而渙散,幾秒之後,他閉了一下眼,再次睜開時,已變的十分的平靜,看不見其中的情緒。
看的出來依然是病倒之前的帳篷,空氣之中沒有像久病之人的房間,有十分渾濁難聞的草藥味兒和其它混合的味兒,只能聞到一點點的硫磺的味道……窗戶應該只開了一點點兒,有夜風安靜地溜了進來,停留一陣之後,又悄悄地溜了出去……
被子是曬的很暖和的味道,也十分的乾淨。他也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是同樣的潔淨無塵,一如他從來的樣子。
自己被照顧的很好。
四阿哥想。他沒有慶幸自己戰勝了疾病,又活了過來,因爲他知道自己會贏。他只是在想,不論是誰,不管他是因爲命令或者是想要賭一次富貴,如此冒着生死的危險,將他照顧的如此之好,他都要賞他,重重地賞他。
身體前所未有的虛,似乎連轉動腦袋也不能。
他沒有強自動起來,只安靜地躺着,也沒有出聲喊人。
沒有多久,一陣極輕的腳步聲傳了進來,他聽見有瓷碗碰到硬木桌面的聲音。
“啊王爺您醒了”
是一個面生的奴婢,看見他醒
來之後,有發自真心的歡喜。
“王爺您請稍等,奴婢這就使人傳話給御醫”那奴婢歡喜地微笑着,衝四阿哥行了禮後快步離開了帳篷。
四阿哥聽見外面有驚喜的歡呼聲響起,好像是護衛們。其中似乎有其他的聲音,但是太遠了,他聽不真切。
又等了一會兒,之前的奴婢和另外一個同樣面生的奴婢一同進來,一左一右地到了他的牀邊,行禮道:“奴婢們需要王爺您半臥着,請王爺恕罪。”說着兩人小心卻不算費力地將他上半身往上移了移,一個奴婢在他身後放了個靠枕。
舉止雖然有禮,但絕不像是大家自幼教養的奴婢,更不用說皇室……四阿哥心道,難道是照顧他的人死的太多了,所以才用了這兩個?
“王爺,您喝點兒溫水,潤潤。”
之前的奴婢端了瓷碗,用一個小銀勺向他喂水。
水是溫的不錯,卻有一種古怪的味道,這讓他皺了皺眉。
“是加了白糖和鹽。”一個奴婢見狀解釋道:“我家小姐說,這種水對維持人體機能的運行有很大幫助……恩,好像是這麼說的,奴婢們愚笨不能理解,只知道這麼做。”
小姐……又是誰呢?
四阿哥聞言,很有耐心地一口口喝完了一瓷碗的鹽糖水,似乎真的感覺到自己精神了一些,於是開口問道:“你們是誰?我病了多久
了?”
“奴婢巧雲。”
“奴婢巧玲。”
然後巧雲開口道:“奴婢們原是和善格格想開辦養生館而被選中學習推拿按摩及醫學常理的人,之前因爲和善格格受傷,於是奴婢兩人被選中侍候格格,十幾日前十六爺到訪圓明園,向格格說了王爺您的狀況,格格想着奴婢兩人所學應該有用,於是託了十六爺,將奴婢兩人送了來。”
“和善格格?喬喬丫頭?”四阿哥一時間有些恍惚。
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醒來時,身體伺候的不是自己的小廝,不是宮中的太監宮人,也不是他府上的奴婢,更不是他的妻妾們……而是兩個“別人”的奴婢,那丫頭遠遠送來的奴婢。
“回王爺,正是我們格格。”
巧雲與巧玲對視一眼,肯定道。
她的聲音讓四阿哥從恍惚中回神,又問道:“如今是什麼時候了?”
“現在是八月十三日晚上八點一刻。”巧雲道:“奴婢將您醒來的消息告訴了外面負責的葛統領葛大人,他已經使人快馬回京向萬歲爺報喜了。”
“奴婢這就出去瞧瞧。”巧玲福了一禮,道。
“恩。”
四阿哥又問道:“除了葛統領,這裡還有其他主子麼?”
“只有蘭兒格格。”巧雲答道:“奴婢伺候王爺之後,就不曾外出。只聽說聖駕初二日啓程回京,十三爺
十五爺十六爺十七爺停留到初八日,聽見御醫說您病情已經穩定,十三爺十五爺才略放心地回京,昨日的時候,十六爺和十七爺也回了京。”
“唔。”
他幾位弟弟能夠留下來一陣子,也都是有心了。畢竟他們手上都有差事要忙,且也兼顧了給京中報信的意思,又有中秋節……
但只有蘭兒。
這巧雲沒有提,那就是說他的那些妻妾們一個都沒有來?不說貼身伺候他,竟是在外面守着他也沒有?
想及此,他心中冷了幾分。
再看看這乾淨整潔的帳篷,溫暖的白棉布被子,回味着喝下的那種又甜又鹹的古怪味道……想起那個丫頭,他心中有些軟,有些暖。
巧玲打了簾子,兩個罩着淡藍色棉布大褂中的御醫揹着藥箱走了進來,瞧見四阿哥真的清醒了看着精神還不錯地半躺着,都是激動地跪地道:“給王爺請安,王爺吉祥”
這位爺醒了,他們一份功勞跑都跑不掉而且,想想前一日還在擔心人頭不保,這會兒怎麼會不激動欣喜?
“起來吧。”四阿哥淡淡地道:“你們怎麼穿了這個樣子?”
“回王爺,起先是兩位姑娘提出的,說是我們從外面進來,難免身上會沾了什麼。而這棉布長袍是用滾水煮了又煮的,穿身上要好許多。再者,我們從王爺您這裡離開後,這外袍也會在
外面小營帳中脫下重新消毒,並不帶出去,以免……以免……”他說着有些爲難。
“以免時疫再從我這裡傳出去?”四阿哥點頭。
“臣惶恐。”兩位御醫忙叩頭請罪。
“無妨,時疫危險,你們做的很對。”四阿哥淡淡地說完,伸手手腕,道:“開始看脈吧。”
兩位御醫上前,前後小心地替四阿哥把了脈後,相視一眼,再次跪地稱喜道:“恭喜王爺,賀喜王爺,萬歲爺庇佑,王爺身上時疫之毒盡去,只需安靜調養些日子,就能康復如初”
“恭喜王爺”巧雲和巧玲也激動地行禮——她們也總算熬出來了
“本王回京之後,自會替兩位大人請功。”四阿哥說罷,目光又轉向兩個奴婢,眼神不自覺的暖了幾分,道:“也不會少了你們的賞賜,還有……你們的主子。”
“謝王爺。”
衆人謝過,兩位御醫商量了調養的方子,退出去配藥去了。
兩個奴婢服侍了四阿哥用了新藥,又用了一碗粥,勸說了他重新躺下休息後,留下了一個人歪在了不遠處的小榻上聽用,另外一人安靜地退了出去。
月光皎潔。
中秋月宴上,歌舞生平,卻是少了幾分真正的喜意。
突然,一人匆匆進入大殿,大聲回稟道:“啓稟皇上,木蘭圍場傳來喜訊,雍親王爺醒來了經兩位御醫確診
,證實王爺已無大礙,修養一段時間後就能康復如初”
“真的?”康熙從龍椅上站了起來,聲音竟然有了幾分不可察地顫抖,然後哈哈大笑道:“果然是大喜賞你銀千兩,美酒一壺,白玉月餅一盤”
不過是來報信的,就有這樣豐富得賞賜
殿上衆人也回過神來,開始齊聲向康熙賀喜……歌舞再起時,已是喜意盈盈。
“他倒是命大……”九阿哥搖搖不知向誰敬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別亂說話”八阿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邊附和着飲酒,一邊低聲道:“那是我們四哥被皇阿瑪聽到,你我都自裁謝罪吧別忘了之前皇阿瑪廢那位的時候有一個理由是什麼”
之前,康熙廢太子詔書中有一條,就是他不關心生病的幼弟……
“假,真是假……”九阿哥嘀咕一聲後,再沒有說起這個來。
慈寧宮。
寶柱升了爵位,陳氏升了誥命,但仍然沒有資格參加中秋月宴。
蘭兒也不在,燕寧聽說有些不舒服沒有來……南喬進來的時候,雖然被很多好奇的貴婦人貴小姐們叫住攀談了幾句,但她還是很乖地同她的堂姐,如今的康親王世子側福晉南黎坐在了一處,不時與沐雅格格請教着場中的人物身份。
月餅又漂亮又美味,水果也是新鮮多汁……
歌舞一半,有小太監激動地笑
着湊到了高座上的太后耳邊,小聲地說了些什麼,竟然立即讓太后歡喜地垂了淚,讓大殿上衆女都停了動靜,看向她。
“前面有人來報了信,說哀家的孫兒,大清的雍親王勝了時疫,昨兒醒了……真實菩薩保佑”太后雙手合十地向天上拜了拜,擦拭淨眼淚。
衆女一聽是這樣的喜事,立即都笑開了顏。有那身份夠的,上前同太后說了很多吉祥話,大殿很快充滿了歡聲笑語,竟然連歌舞聲也壓下去了。
果然是命大啊……南喬微微一笑,從果盤上取了一個黃金桔,仔細剝着,一邊跟南黎說道:“姐姐你真是有福氣……你不知道,晴蘭嫂嫂開始的時候被折騰成什麼樣子……小侄子一定是個乖的……”
南黎幸福地笑:“晴蘭姐這會兒不也好了?能折騰人才是皮實的孩子……我肚子裡,這樣的文靜的,說不定是個女兒……我們爺說,生女兒也好,將來能教她彈琴作畫……”
“額娘怎麼說來着?”南喬掰了一半桔子給南黎,笑道:“先開花後結果……而且女兒可是額孃的小棉襖呢,貼心……”
“說的也是。”南黎輕嘆,放了一瓣桔子在口中,模糊地道:“都是我生的……”
世子福晉體弱沒有生養,其他有生養的都是沒名分的姬妾……她這若是個男孩,身份自然非同一般……就算大清很少
有側福晉扶正爲嫡福晉之說,而哪怕將來福晉不在了,她縱然不能成爲嫡福晉,但憑她這個兒子……
而女兒的話……
南喬正與南黎低聲說笑,一個小太監前來請她,道:“格格,太后她老人家要見你。”
南喬認出他是慈安宮大總管總喜歡帶在身邊調教的,叫小平子的太監。擡起頭,高座上的太后不知道什麼時候離開了。
“姐姐,我去去就來。”南喬向南黎告了聲罪,然後向小平子微笑道:“麻煩你了。”
扶着他起身的時候,一一個雕成小猴兒的玉件就送到了小平兒手中。
小平兒瞧見心中一樂,引着南喬往內走,一邊玩笑道:“格格這是罵奴才是猴兒呢,不過奴才就是喜歡,嘿嘿……”又道:“太后聽見雍親王醒來之後,這會兒心情很好,正在大佛堂拜謝菩薩恩德呢。”
在大佛堂見到太后的時候,南喬還能夠發現她老人家眼睛有些紅。一邊陪着的,是皇貴妃,也是眼角有些溼,看見南喬柔和地笑。
南喬恭敬地給菩薩上了香後,才向太后見禮。
雖然有些不敬,但太后卻很高興,扶着她的手,感慨道:“哀家年紀越大,越希望這一大家子都平平安安的,沒得哪個小輩走在了哀家的前頭去……聽說老四惹了病,哀家這吃不下睡不香的,今天聽見他平安了,總算能鬆一
口氣……”
“雍王爺有菩薩眷顧,有太后您和萬歲爺的福氣庇佑,自然是遇難成祥,再大的坎都能邁過去的。”南喬一邊附和着太后的話,一邊再次在心中嘀咕道:他是大清的雍正皇帝爺,能栽在這個小溝裡麼?
“瞧喬喬丫頭說話多在理兒……”皇貴妃也勸說道:“雍王有您和萬歲爺庇佑着,福氣大着呢。”
太后也笑了,她再次拜了下菩薩後,讓兩人扶着她往一旁偏殿,一直都不曾放了南喬的手,直到她坐下,也仍拉着她,目光柔和地打量着南喬。
南喬心中突然有些發毛。
太后看了好一會兒,像是十分滿意,但開口卻是嘆息:“當年孝懿將老四從德妃那裡抱了去養,真心愛護了十來年,但她自己卻……然後老四被德妃認了回去,那卻是個偏心的……”
十來年後孝懿皇后病死鳥……然後雍正被親媽認回去,但不是自己養大的就不那麼親不如自己養大的一樣地疼愛……南喬這一點還是清楚的,可這又與她什麼關係,讓這老太太拉了她的手說
她什麼身份,能聽的起這樣的宮廷事兒麼
南喬心中叫苦不迭,心肝也噗通亂跳,只恍惚覺得有禍事要發生。
“原本哀家覺得,他娶了媳婦,總會有知冷知熱的人了吧?但哀家卻沒想到,他病了,他府上的那些居然沒有一個想着去
照顧他的……”
南喬心中一顫,忙道:“奴婢以爲雍王福晉一定是恨不得趕到雍王身邊去的,只是雍王府還有一大架子需要她支撐,有病倒的,有有孕的,她重任在肩,是不能不管不顧的……太后您沒瞧見福晉一下子瘦得下巴都尖尖了的麼?”
她大概猜想到太后想要說什麼,心中一股苦水冒了出來,感覺自己要哭了……
“都是藉口”太后卻是不爲所動,不滿地道:“什麼也不上自己的爺重要”
然後不等南喬再次找到什麼理由替雍親王府的女人們說好話,太后慈愛地拉了她的手,道:“哀家聽說這是老四能全,你是送了兩個奴婢立了大功?”
“不敢,是——”
南喬心中慌亂,腿一軟跪了下來。
但不待她說是菩薩保佑,是太后皇帝庇佑云云,就被太后揮手打斷,斷言道:“那也是你有心沒想別的,只盼着他好”
“奴婢,奴婢……”南喬情急之下,出口道:“奴婢不敢居功實在是十六阿哥聽說了推拿按摩於病人的重用,向奴婢要的人奴婢惶恐奴婢不敢居功”
聽太后話裡的意思,先是說了雍正那娃兒可憐沒人疼,然後又指責了他府上的妻妾不好,要命的時候一個沒有上前,再然後說自己有心使喚了人去“照顧”了他病癒……我的神仙啊這再說下去就是想讓她去“疼愛
照顧”那娃兒啊
不能啊
她派人去的時候,只是出於道義上的關心好不好
還好她抓了十六阿哥當擋箭牌,真希望能擋住……
南喬伏在地上,涼氣從心底一陣陣地竄出來,真的比地上的石板還要涼……她身體不停地戰慄着,彷彿是因爲自己實在不敢欺瞞太后,不敢要這份功勞,因爲導致了太后的誤會而害怕……
太后皺眉,臉上因南喬這一番舉動,生出幾分不悅來。
她轉動着手中的佛珠,良久,才道:“哀家又沒有說罰你,瞧你怕成了什麼樣子……你養的奴婢立了功,你自然也有功的……恩,你那兩個奴婢就留給老四吧……回頭哀家讓人備份厚賞給你,你先下去吧。”
南喬感激涕零地向太后磕了頭謝了賞,小心翼翼地退出偏殿之後,看左右無人注意,才輕拍胸脯,長出一口氣,抹了抹額頭佈滿的冷汗——剛剛,實在是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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