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四兒叔醜許南英
我年過半生,汝年剛廿一。
男兒志四方,何事困鄉邑!
忍淚別高堂,書劍羈絕域。
爲師人之患,於意轉惻惻。·
況汝業未成,何堪作矜式!
教學本相資,此理求之得。
汝須澡汝身,尤宜浴爾德。
反躬既無慚,即以身作則。
無貪過量酒,勿漁非分色。
臨財慎操持,動氣自遏抑。
凡有此四端,皆是德之賊。
所以古君子,守身白如璧。
嗟嗟人海中,前途黑如漆。
失足入迷途,後悔何有極!
圭海畹蘭君,爲予舊相識。
可爲汝師資,汝當侍其側。
海外素心人,持此以相質。
解組謝世人,勳汝宜努力。
這篇五言古詩是臺灣許南英先生爲了送他的第四個兒子地山(乳名叔醜)到仰光教書去而寫的。那時是1913年,離開日本竊據臺灣差不多有二十年了。許地山於清光緒十九年(1893)出生在臺灣臺南,兩歲時日陷臺灣,當時他的父親正做着臺灣籌防局統領,便分散家財,帶着妻子回到祖國,寄籍福建龍溪縣。後又到南洋各地漫遊了兩年,回國後在廣東做了幾任縣長。許地山幼年便隨着父親在各縣的任所居住,一面啓蒙讀書,研習經史,日漸長大。辛亥革命以後,他的父親又攜眷退居海澄縣,這時已經辭去官職,兩袖清風,家道很苦。他這時還不到二十歲,就已經出來做福建省立第二師範的教員了。1913年第一次遠走天涯,到仰光的僑校去教書。四年後返國,已經二十五歲了,纔到北平入燕京大學讀書,當時他的父親又填了《花發沁園春》這首詞送兒子北上,詞曰:
送汝出門,前程萬里,臨歧不盡噓唏。金臺雪色,玉蟲東霜華,此際寒生燕市。寒威若此,早凍了桑乾河水。此去好立雪程門,不知雪深有幾;不患獨行踽踽,有亞歐文人相助爲理。噫吾老矣!何日歸來,想見入門有喜。勳哉小子,不願汝紆青拖紫,只願汝秋蟀春鶊,到時寄我雙鯉。
這一次南英先生的送子詞,已經流露着對幼子的無限的關懷,也好像知道兒子這一去,不知何日歸來。果然在同一年,南英先生在蘇門答臘的棉蘭故去,客死異域。和兒子海天遠離,這時作爲人子的許地山的哀痛,可以想見。
許先生1917年入燕大,1920年畢業,得文學士學位。偏巧這一年他的原配妻子臺中林月森女士在上海逝世。到1929年,他才和湖南周俟鬆女士結婚。
許先生又繼續在燕大讀宗教學院,1922年再得神學士學位。同年的秋天,到美國留學,入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研究宗教史和宗教比較學。1924年得碩士學位後,第二年又轉到英國的牛津大學繼續研究宗教史和梵語。1926年返國途中經過印度,又做短期停留,就地研究梵文和佛學。1927年回北平在母校燕京大學和北京大學任教。都是教授有關宗教的課。1930年又南下到廣州,入中山大學任教,同年再到印度研究,一年後返國,再回燕大。1935年,由胡適先生的推薦,到香港大學擔任中文學院的主任教授,以迄於民國1941逝世。在港六年功勞不小,把香港的陳舊的中文教學大事革新,平時又努力社會文化活動,所以他在四十九歲的英年便驟然以心臟病逝世,是很使人惋惜的。
在三十年代作家中,許地山可以說是更早期的新文藝作家。1920—1921年之際,他還在燕大讀書時,正是五四運動後第一個文藝團體“文學研究會”成立,他便是發起宣言簽署十二人中的一個,這十二位作家是:周作人、朱希祖、耿濟之、鄭振鐸、瞿世英、王統照、沈雁冰、蔣百里、葉紹鈞、郭紹虞、孫伏園和許地山。
在文學研究會成立的同時,創刊於宣統二年的《小說月報》也大事革新,刊載新文學作品,就是由文學研究會主編。許地山在1921—1923年間,中短篇小說散文的創作很多,可以說不但是“文學研究會”或《小說月報》的主要的作家,從近代中國小說史來說,在那時期他也是極有貢獻的一位作家。雖然他留學後就極少有文藝作品發表,而是專心致力於宗教的研究了,但是談到三十年代的作家,許地山不但不能漏掉,而且要提前談到他的。
他的中短篇小說及散文作品,大部分是刊於《小說月報》的,而且這時他開始以“落華生”爲筆名寫作。《小說月報》是自第十二卷第一期起革新,他的《命命鳥》在同卷第二期發表後,跟着幾乎每隔三兩期,甚至連續幾期都有他的小說發表,可說是他的文藝寫作的金色年代,像《商人婦》、《換巢鸞鳳》、《綴網勞蛛》、《海南孤星》、《空山靈雨》、《醍醐天女》、《枯楊生花》、《月淚》等都是在《小說月報》上發表的。
至於《春桃》,則是刊於《文學》雜誌上的,其他還有《黃昏後》、《愛流汐漲》、《玉官》、《女兒心》等篇分別發表在《大風》、《東方雜誌》等刊物上。他的文藝作品結集成單行本的並不多,只有短篇小說集《綴網勞蛛》、《解放者》和散文集《空山靈雨》而已。倒是有關宗教的作品,特別是對道教的研究著述,爲數不少。在當代學人中,他也被認爲對道教的探討,是一時無二的。因爲那是學術的研究,不在我們的範圍中,所以不多談及了。
“文學研究會”的宣言中第三條,曾有下面的幾句話:“將文藝當作高興時的遊戲或失意時的消遣的時代,現在已經過去了。……”這正說明五四運動後的文藝作家的路子,是擺脫“消閒”而邁向類似“文學應當反映時代”的觀念了。所以那個時代新文學作家們的作品,常常在小說中放進了作者的人生觀,或者問題的研究,更多的是反封建的色彩。
落華生的小說,在當時是有他獨特風格的,故事背景的安排,也是其一。他有幾篇小說頗有“異國情調”,像以馬來半島爲背景的《綴網勞蛛》,以印度爲背景的《醍醐天女》、《商人婦》等。
國內爲背景的:《春桃》在北平,《黃昏後》在廣州灣,《換巢鸞鳳》在陽江等。一般人都把他列入浪漫主義的一派作家,其實他在小說中不但常常表現他的“人生觀”,同時更有寫實的傾向。就拿他的中短篇小說《綴網勞蛛》來說,就是作者藉故事女主角之口,說出了他對人生的看法,所以小說的一開頭就是四段詩,第一段已經說明了主題:
我像蜘蛛,
命運就是我的網。
我把網結好。
還住在中央。
呀!我的網甚時受了損傷!
這一壞,教我怎地生長?
生的巨靈說:補綴補綴吧,
世間沒有一個不破的網!
這篇小說的女主角尚潔,是童養媳出身,遇人不淑,又因被丈夫誤會而離婚,自己到馬來半島一個採珍珠的海邊棕林裡生活。後來丈夫悔過,向她致歉後,卻以遺贈全部財產遠走檳榔嶼來懲己。尚潔便以蜘蛛結網來比喻她對命運的看法。實際也就是作者借尚潔之口說的話,這些話,該是作者自認爲是合理的人生觀:
我像蜘蛛,命運就是我的網。蜘蛛把一切有毒無毒的昆蟲吃入肚裡,回頭再把網組織起來。它第一次放出來的遊絲,不曉得要被風吹到多麼遠;可是等到粘着別的東西的時候,他的網便成了。
他不曉得那網什麼時候會破,和怎樣不破法。一旦破了,他還是暫時安安然然地藏起來,還有機會再結一個好的。
他的破網留在樹梢上,還不失爲一個網。太陽從上頭照下來,把每條細絲映成七色;有時粘上些少水珠,更顯得燦爛可愛。
人和他的命運,又何嘗不是這樣?所有的網都是組織得來,或完或缺,只能聽其自然罷了。
另一篇《黃昏後》,是寫鰥居的父親帶着兩個女兒在廣州灣的海邊居家,某一個黃昏後,他和兩個純潔可愛的女兒回憶愛妻的生前種種,透露出他對愛妻的懷念和專情,因此當他的女兒問他爲什麼不再給她們找一位可愛的後孃時,他說:“什麼?一個人能像禽獸一樣,只有生前的恩愛,沒有死後的情愫嗎?”
又說:“……一個女人再醮,若是人家輕看她,一個男子續娶,難道就不應當受輕視嗎?……”
《黃昏後》,我懷疑也是許地山自己的悼亡之作,男主角對女兒們所發的感想,應當也正是他久蓄在心中的思念亡妻的話吧。對於生命,他這樣對女兒說:
你和你媽媽離別時年紀還小,也許記不清她底模樣,可是,你須知道不論要認識什麼物體,都不能以外貌爲準的,何況人面是最容易變化的呢?你要認識一個人,就得在他底聲音容貌之外找尋,這形體不過是生命中極短促的一段罷了。樹木在春天發出花葉,夏天結了果子,一到秋冬,花,葉,果子多半失掉了,但是你能說沒有花葉的就不是樹木麼?池中底蝌蚪,漸漸長大成爲一蝦蟆,你能說蝌蚪不是小蝦蟆麼?無情的東西變得慢,有情的東西變得快。故此我常以你媽底墳墓爲她的變化身:我覺得她的身體已經比我長得大,比我長得堅強。我到她的墳上,不是盼望她那臥在土中底肉身從墓碑上挺起來,我瞧她底身體就是那個墳墓,我對那墓碑就和在屋對你們說話一祥。
在五西運動那個大風暴之後,女權的提高,也是那時代所要求的,不止於在法律、在婦女運動,就是在文藝作品上也是常常有的。許地山有許多小說都很替女人講話,《春挑》也是一例:“女人也是人”——我們讀後會產生這樣的想法。
在許地山的並非產量豐富的小說創作中,所以選刊《春桃》,實在是因爲我特別喜愛“她”,這並非由於背景是北平,或者我自幼熟悉“揀爛紙的”這類的婦人的生活,而是從小說寫作技巧上說,它很完整,所描寫“春桃”這個人物很成功。春桃不識字,除了揀爛紙,應付生活,並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五四運動”在“鬧着”,更不知道有許多知識婦女正在要求男女平等、提高女權,或者反封建、打倒舊禮教的事情。但是她自己會處理她的生活,她知道她需要什麼,這也是作者許地山所安排下的合理的“人”的生活吧!春桃很可愛,她並沒有窮兇極惡地做出一副婦女運動家的姿態,她對男人還是體貼的、關懷的、愛戀的,因爲她是女人。希望讀者自己來欣賞這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