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客人,這真是一頓愉快的早點,但對這三個人來說,卻是一個不愉快的合作。”
“合作是這樣不容易的事啊!”我也不禁感慨。
果然,兩個月來不愉快的合作,終於解散。這個預兆,我在頭一天就知道了,那天長鼻子又揹着蟹殼黃甩閒話了,恐怕是最後一次了吧?他雖對着老鄉說,可是故意讓客人聽見:
“老鄉呀!後兒咱們就顛兒啦!讓蟹殼黃一個人擺忙去!”
小籠包子的紅紙廣告,早就風吹日曬地變黃了。他們同進退以後,蟹殼黃一個人寂寞地耍了幾天,端漿,打燒餅,洗碗,算賬,真夠他一個人擺忙的。偶然下午從那裡經過,還看見他在洗那件花格襯衫。
門口貼了兩天“今日休業”的紙招後,家鄉館又新換了廣告牌,太陽照着紅紙,發出晃眼的紅光,上面春蚓秋蛇地寫了幾行字:“油酥蟹殼黃”、“油條”、“原汁豆漿”,還有“開口笑”、“生煎包子”。
蟹殼黃還是滿頭汗珠,在門口竈邊做蟹殼黃。竈那邊卻站着一個細高個兒,鼻子周圍一堆碎麻子,正在做生煎包子。包子上灑的幾粒黑芝麻,就像他鼻子上那堆碎麻子。玻璃櫥裡擺滿了叫“開口笑”的芝麻團,大平底鍋裡“嗞啦嗞啦”的是煎包子聲。兩個人連師傅帶夥計,裡外忙個不停,可是另有一番新氣象。
“不知道這位小碎麻子是哪方的人?”坐下來,我就輕聲問凡。
“左不是‘大陸來臺人士’!”
“那當然,我是說不知道是南蠻子還是……”我還沒說完,就聽見小碎麻子跟客人說話了:
“謝謝儂,謝謝儂,明朝會。”
好,不用說,這是道道地地做生煎包子那地方的人了,他們應當能夠愉快地合作,因爲都是大江之南的人呀!可是不盡然。碎麻子確是手藝好,也許是哪家上海館子下來的。他彷彿要喧賓奪主,不但不聽老闆的指揮,而且還要反過來壓蟹殼黃一頭。兩個人常常當着客人的面就說話衝突,廣東人說官話,總是笨嘴拙舌的。碎麻子不說普通話,他直接用上海話數叨,又順嘴又利落,搶上風的時候多。
有一天一個常去的客人見他們倆吵了以後,笑着說:
“照你們兩個年輕小夥子的火氣來看,我們的生煎包子恐怕吃不長嘍!”
因爲這隻有一間門面的小房子是屬於蟹殼黃的,不能合作,總是別人滾蛋。
碎麻子維持的時間更短,大家還沒嘗夠生煎包子的味道呢,就已經成了陳跡,蟹殼黃又恢復到一人班了。
雖然只有油酥蟹殼黃一樣點心,客人還是習慣到這裡來吃早點,這恐怕跟公共汽車站有關係,它佔了地利的好處,但是人和卻不容易。客人都勸蟹殼黃,合作要有寬恕和忍耐的心腸,如果做不到卻要跟人合作,那是徒增苦惱。我們和他也漸漸地熟了,由閒談中才知道我以前的猜測不錯,他確是原籍嶺東的客家人,卻在嶺南長大,中學快畢業了,一個人到臺灣來,是個性子憨直,略顯急躁,但能勤勉苦幹的標準客家人。也許是我自己的身體裡流着一半客家人的血液,我知道客家人的性格,就不由得同情他了。可是我以前也很同情長鼻子呢!我想鄉土的觀念總是難避免的,我在北平住了那麼一段長時期。
想不到家鄉館又展開了一個新的合作。那天早晨我在家吃過早點上街,路過家鄉館,不免向裡面瞥了一眼,咦?一個女孩子在給客人端豆漿呢!蟹殼黃低頭專心工作於竈口上。添了女職員啦?對於家鄉館好像有了一份關切,它的演變如何,總希望知道。所以第二天我就犧牲了家裡的早點,和凡又到家鄉館去了。我並不愛吃什麼油酥蟹殼黃,所以自從生煎包子走了後,我只是偶一來之罷了。
小姑娘有十六七了,聽蟹殼黃叫她阿嬌,總該是僱的女工。早先就有客人向他提議過說,與其用像長鼻子那樣的大陸來臺人士,不如找個本地女孩工了。阿嬌很乖巧,做事相當利落,眯縫眼,卻總是笑意盎然,還不討厭。
這回蟹殼黃可支使得痛快了,阿嬌這,阿嬌那,我真擔心他犯了老毛病,又快把人支使煩了,不幹了怎麼辦?
下午我到報館去,在家鄉館的門前等公共汽車。生意清閒的下午,阿嬌和蟹殼黃很無聊地各據一桌,閒坐着,四隻眼睛望着街心發呆,想來他們還是陌生。阿嬌是女孩子,總靦腆些,還不如上午客人多的時候活潑呢!
漸漸的,阿嬌不聽他支使了,有時他叫不應她,有時她噘着嘴瞪他,但是她把事情都做了,他也就不會像以前對長鼻子那種態度去對付阿嬌了。有時他還要挨她的罵呢:
“污穢鬼!”
有一天,我冷眼看見蟹殼黃不小心把抹桌布掉進一碗豆漿裡,他居然把抹桌布從豆漿碗裡提出來,就要給客人端去,被阿嬌這麼罵了一句,而且搶過來把豆漿倒了,重新盛了一碗給客人。蟹殼黃遇見阿嬌有什麼辦法呢,他只好一聲不響地回到竈邊打燒餅去了。
我對凡說:“小姑娘有辦法制他!”
有兩次在下午等車,我看見他們倆不那麼發呆了,阿嬌嘴裡哼着歌,蟹殼黃在看晚報。阿嬌唱的是宜蘭民歌《丟丟銅仔》,幾句簡單的歌詞“火車行到idoamoida丟ale磅空內,磅空的水ido丟丟銅仔idoamoida丟ido滴落來。”經過阿嬌那輕俏的歌喉,好聽極了。她一句一句地教蟹殼黃,但是這張笨嘴就學不會。
“憨客人仔!”阿嬌急了,用臺灣話笑罵他。這是臺灣的閩南人罵客家人的話。捱了罵,蟹殼黃嘿嘿地傻笑。我聽了要笑出來,趕快用手絹捂着嘴,很想看他們——看憨客人在女孩子面前是一副什麼傻相,但是我不敢回頭,只靜靜地聽着,直等到車來了上去,路上還直想,那首歌,不知蟹殼黃學會了沒有?
第二天,我喝豆漿時和阿嬌閒聊:
“阿嬌,你姓什麼?”
“姓林呀!”
“原來我們是本家,你是哪裡人呢?”
“羅東。”
“怪不得!《丟丟銅仔》唱得那麼好!”“丟丟銅仔”是火車鑽山洞的臺灣民謠。從臺北到宜蘭要穿過許多山洞,蘭陽地區的人,從縣長到小孩,人人會唱這首民謠。我這麼一說,阿嬌先是一驚,隨後難爲情地笑了。至於那位被阿嬌稱做“憨客人”的蟹殼黃,正工作得很起勁,嘴裡還哼着歌,這是他從沒有過的現象,一切彷彿在變了。
又一天的下午,我和凡去看電影,遠遠看見家鄉館那久空的案板旁,阿嬌在工作。是阿嬌在練習做包子嗎?走到跟前纔看清楚,原來是阿嬌在案板上熨蟹殼黃的綠格襯衫,那麼悠然得意在一旁看晚報的是那位男主人!阿嬌擡起頭來看見了我,我不知爲什麼竟向她抿嘴一笑,隨後我的眼睛在綠格襯衫上打一轉,再看阿嬌時,她羞得滿臉通紅。走過去,凡對我玩笑說:
“你衝她這一笑,有點不懷好意!”
“哪裡!我不過看了一眼那件襯衫而已。”
“你說他們倆會不會……乾脆他娶了阿嬌不好麼?”
凡最喜歡給人捉成對兒,事實上看那樣子,兩人合作得差不多了吧?不過一個外省人和本省人的婚姻,有時也不簡單呢!
有一天凡下班回來忽然對我說:“糟了!蟹殼黃又貼出‘本日休業’來,八成跟阿嬌又吹了。”
第二天第三天都是如此,門板上着,門鎖着。第四天,我早晨提着菜籃和凡走出巷子,喝!老遠就又看見家鄉館的廣告牌子了。我心中一喜,對凡說:
“看!你又可以調胃口了,這回不知道又找來什麼合作的人?最好是換成餛飩、湯麪、餃子、饅頭等等,而且也賣宵夜的。”
我這麼盼望着,好奇心也促使我直朝着那紅紙招牌走去,到跟前,只見那紅紙上寫了四個大字:
喜事
“喲!”我叫出了聲,又驚奇,又高興。凡在我身旁說:“這纔是一個最愉快最耐久的合作。”
再探頭向裡看,滿屋衣冠整齊的客人中,發現了幾張熟面孔,是碎麻子、老鄉和長鼻子呀,都滿面笑容一團和氣嘛!尤其是長鼻子,不知什麼事,笑得喝喝的,那鼻子隨着腦袋上下顫動,就越發地顯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