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回城裡去,小妹又回學校,這裡更無聊了,我大半天坐在自己房裡看書,慢慢打發光陰。小妹倒是不知寂寞的滋味,她雖然十六歲,依然十足孩子氣,回家總約了鄰家的女孩上山爬樹,各處亂跳。
快到暑假時,父親突然告訴我們一個令人興奮的消息,說是他的一個已經在大學做了助教的學生,預備來此度假,因爲父親有些著作需要他幫忙整理。他要我把客房收拾清潔,掃榻待客。我們這裡自從姑母走後,好久沒有客人來了,這怎麼能不令人興奮呢!
終於這位儀表堂堂的青年來了,父親爲我們介紹後,便對他說:“雲生,你要像在家裡一樣,不要客氣,要什麼儘管對芳兒講好了。”他很禮貌地向我鞠着深躬,我手足無措,還禮不迭。
家裡有了客人,生活緊張起來了。對於和青年男子的交際,雖然二十八歲的我,仍然不太習慣。他很客氣地隨着小妹叫我芳姐,隨着我管蘭兒也叫小妹。可是小妹叫他雲哥,我不敢;小妹隨便出入他的居室,我也不敢。雖然他的居室差不多每天都是我去親自爲他打掃整理的,我只乘他在父親書房或同父親妹妹出外散步時才進去,把蚊帳落下,蚊香點起,小心仔細地把零亂的書桌整理好。如果他一天待在自己房間沒出去的話,我便難爲情不進去了。其實,以往來這裡的客人,都是由我來招呼的,但是沒有一次使我像這次的不自然。我有時想,這個青年來得蹊蹺,父親並不需人幫助工作;同時姑媽今年春天對我的神情,……或許……我臉發熱,心通通地跳着。
小妹和雲哥已經很熟了,但是我仍然和他保持一段禮貌上的距離。這段距離我寧願保持着,因爲我相信在這中間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遊絲在交織顫動着;因了它,使我享受到在默默中回味、心跳、臉紅,以及心靈被這些情感牽制得難以成眠的快樂。
有一天,當我又在他和父親出去散步的時候,走進他的居室。香菸和汗垢的氣味,從我爲他整理的枕褥散發出來,我心想,和爸爸一樣,獨身男子的房間總有一股怪味道,聞着這股怪味,我親切地微笑着。正在這時,他氣喘喘地跑回來了,他一進來看見我正爲他整理牀鋪,便急忙過來按住我的手,奪去我手中的被,紅着臉說:“怎麼好麻煩你,芳姐,我自己來……”無意中接觸着一個青年男子的巨大而溫熱的手掌,我的臉又因了血液的衝擊而發熱了。他也好像怪自己的猛撞,難爲情地笑着說:“我來給老師找一張地圖……”我幫着他找,才把兩人間侷促的神情掩飾過去了。
第二天小妹跑來對我說:“雲哥說,他怪不好意思的,不知道原來每天是你替他打掃房屋,他一直以爲是老張。”我怕要被淘氣的小妹取笑,便一本正經地說:“你告訴雲哥不要客氣,咱們家來了客人,不都是我招呼嗎?”其實我這次的心情,顯然是跟往日不同的。
小妹成了我們的傳話筒,他要什麼東西,總是叫妹妹帶了話來:“雲哥問你借一支毛筆。”“雲哥問你可有信紙?”“雲哥說你的字真漂亮。”“雲哥說你是好姐姐。”他好像在妹妹那裡探聽了更多關於我的瑣事。
有一次我看見小妹和他立在院中花圃前談話,見我來便不說了,小妹對我侷促地笑着,我想她不定又和他在說我什麼。回到房裡,我便問小妹:“壞丫頭,你又在和雲哥說什麼來着?”她臉一紅跑了。她這張淘氣的小嘴,不要在雲哥面前把我說得太多呀,那是很難爲情的事。
我從小妹嘴裡,也知道他許多事。知道了他喜歡吃什麼菜,我便每天親自到離家很遠的市上去買來。夏天的早晨,路旁閃耀着露珠的青草,甜蜜而清香,每一條小路我都想走過,我不嫌路遠!我要告訴每一棵草,我是什麼心情。太陽曬得我出汗,並且告訴我初戀是這樣溫暖。
父親忽然有一天向我們說:“爲什麼不帶雲生到燕兒山去看看呢?芳兒也去吧!明天正好我要到城裡去,放你們三個一天假好了。”
第二天我們送走了父親後,我趕着預備了三份野餐,便一同去燕兒山。到了那塊因燕形的岩石而出名的半山上,我們坐下來休息用餐。在大自然下,我也不像在家裡那樣拘束不安了,和他有了比較自然的說笑。吃完以後,小妹又提議前進,因爲再向高處去的山上,開了各種山花,可以採回來插瓶。可是我已經無力前進了,讓他們倆去山上跑跑,我需要獨自安靜一會兒。
我一頭躺在草地上,張開了兩臂,任清風飽吻着我的全身。我好像躺在荷葉裡的一粒水珠,蕩動着,輕漾着。我感覺大空之下任何東西都是美麗的。身邊不知名的野花親熱着我,每個從我上空經過的雲朵,都寄託了我的夢想。我想,父親和姑媽安排這青年到這裡來的用意安在,感激我的長輩,爲了我的幸福多方打算。唉!他會是我的終身伴侶,我將無限地依賴着他。我們將同室而居,我不知我會有幾個……我是這樣地喜愛孩子!啊!我太放肆了!我怎麼可以想到這樣令人臉紅的事呢!
他們倆跑得漲紅了臉回來,妹妹從他手裡摘下兩朵紅花插在我的鬢邊,他擦着汗,微笑地在一旁看着,我不由得低下頭來,好像剛纔那一段放肆的夢想會被他看透似的。
日子在快樂中逝去就要嫌短,每年感覺漫長的暑假,今年竟短了許多。在一天的午飯桌上,他告訴我們,明天就要回城裡去,因爲學校就要開學了。聽了這樣的話,只有父親點點頭表示知道了,我雖低頭默默地吃着飯,心中卻思潮起伏。連平日多嘴的小妹,也難得沒有開口,我想大概這位青年客人給這一家人帶來不同的快樂,如今他要把快樂帶走了,當然使人人依依惜別。因爲他走後,這裡又會沉入如何的寂寞啊!
午飯以後,父親照例要睡個中覺,整棟房子靜悄悄的。我坐在桌前看書,希望把紛擾的心情壓制下去,可是無論如何做不到。
小妹忽然掀簾進來了,在我一旁坐下,露出她從未有過的一副沉默的神態。她手搭在我肩膀上說:
“芳姐,雲哥要走了!”
“哦——”我故意若無其事地回笑。
“兩個月過得真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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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沒有做聲。
“姐姐,你在想什麼?”
“看書呀!”
“姐姐,我問你,你說雲哥這個人好嗎?”她更靠近我。
“你問這話是什麼意思?”我瞪了她一眼。
“沒什麼,我就是想知道你對他的印象怎麼樣。”她把身子一扭,仍是那副矯情的樣子。
這小女孩又來打趣我嗎?或許是她轉達了雲哥的意思嗎?我想到這裡臉又熱起來,但仍裝出平靜的樣子說:“他總是個受大家歡迎的客人。”
妹妹聽了,撅起嘴說:“姐姐說話真不痛快。”
是的,對於妹妹的一張沒遮攔的快嘴,難道我還敢痛痛快快地說出我正戀愛着他,我正爲離情所困擾嗎?
小妹沒頭沒腦地來了,又走了。我繼續把沉思放在字跡難認的書本上。
窗外忽然又傳來了腳步聲,“芳姐在午睡嗎?”是他輕敲着窗子在問。
“沒有,要什麼東西嗎?”我站起來表面平靜地這樣對他說,心卻喜悅地跳動着。
他走到門前,隔着竹簾訥訥地說:“芳姐,我——我要跟你談談,可以嗎?”我還不知道應當怎麼回答,他又說:“我在竹牆外等您,好嗎?”我點點頭,他去了。我坐回椅子上,發了一陣呆。
和我談談,我已經意會到那談談的意思,怎使我不心慌?我知道他要說的,要求的,我也知道幸福是什麼滋味。不過幸福也不要來得太早啊!那會使人忍受不住的。我將怎樣回答他所談的問題?他會怎樣向我說呢?時間是這樣地短促!
在竹牆外,我們無意地向前漫步着,他還沒有開口,已經緊張得在擦額上的汗珠,我也可以聽得出自己一顆鼓動的心聲。慢慢地,我們走到一株大樹陰下,它足夠遮住我倆的熱情。他低下頭,結結巴巴地說:
“我要求芳姐一件事……”
——是什麼事,說啊!我的心要從喉嚨裡跳出來了。既然能開門見山地說,怎麼又半途接不上了呢!
“芳姐,您一定肯幫我們的忙……”
——幫“我們”的忙?
“就是——就是,求芳姐跟老師說,我跟小妹的事。”
跟小妹?……烏雲遮住了半個天!
“希望老師能答應我向小妹求婚,芳姐也許知道了。……”
我怕支持不住了,將肩頭靠在大樹幹上,我不知道他又喃喃地接着說了些什麼,只這樣就夠了,夠了,夠了,我不住地點着頭。
我像是從半空上被扔了下來,向下沉,沉,沉,四周的空氣壓迫着我,我難以形容當時的感覺,我的思潮中只有一個問題:他愛的竟是妹妹,怎麼能夠!她才十六歲!她還是個揹着書包上學的小姑娘,她走路還要踢着路旁的小石子玩耍,她是個連自己的辮子都扎不好的女孩子!
但是我努力把紊亂的心潮壓制下來。我的教養使我愛我家庭中的每一個人,更愛我幼小的妹妹。
晚上,我仍如往日那樣機械地把父親的牀鋪整理好,然後我輕輕走到父親面前,替我戀愛的人向妹妹求婚。父親一聽愣住了,“哦?——”他迷惘地看着我,我低下頭去。
父親在屋裡來回地踱着,我知道這出乎意外的求婚對象,使父親無措了。久久的沉默,我不得不再爲他們解釋說:
“他們倆都有這番意思了。”
父親似乎痛苦地望着我,說:“可是,芳兒……”
我不願父親再提到旁的,不等他老人家說下去,我便截住說:
“你就答應了吧!”
父親終於點點頭,我退出去,聽見父親在我背後長長地嘆着氣。
老校長說到這裡停住了,眼睛望得遠遠的輕嘆了口氣,從躺椅上站起來,又把照片上的人看看,隨後安詳地對我說:
“就是這樣,我的初戀,也是我最後一次的戀愛。我所戀愛的人娶了我的妹妹。初戀像雲霧在山峰的心上游蕩,有無數美麗的幻象。在我初戀的夢幻中,是一個肥皂泡,吹開,漲大,飛去,終於破碎了。以後我沒有再戀愛過,因爲那美麗的初戀已夠我咀嚼一生;它雖沒有成功,但確曾使我沉溺在幸福裡過。我相信以後不會再有比這更動我心魄的愛情使我沉醉了,那麼我今生又有何再求呢?”她說到這裡停頓了,斜着頭微笑地望着我:“睡去吧,孩子,這個故事該夠滿足你對我的好奇心了吧?”
我從灰白頭髮的老校長手裡接過照片,拿到燈下仔細地看,我真想把這幾個人看清楚了,但是照片發黃了,模糊不清,因爲那實在是太年久,太陳舊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