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什麼好人,壞人,人太多了,很難分。”我擡頭看看天,忽然想起來了。“你分得清海跟天嗎?我們有一課書,我念給你聽。”
我就背起“我們看海去”那課書,我一句一句慢慢地念,他斜着頭仔細地聽。我念一句,他點頭“嗯”一聲。唸完了我說:
“金紅的太陽是從藍色的大海升上來的嗎?可是它也從藍色的天空升上來呀?我分不出海跟天,我分不出好人跟壞人。”
“對。”他點點頭很贊成我:“小妹妹,你的頭腦好,將來總有一天你分得清這些。將來,等我那兄弟要坐大輪船去外國唸書的時候,咱們給他送行去,就可以看見大海了,看它跟天有什麼不一樣。”
“我們看海去!我們看海去!”我高興得又念起來。
“對,我們看海去,我們看海去,藍色的大海上,揚着白色的帆,……還有什麼太陽來着?”
“金紅的太陽,從海上升起來,……”
我一句句教他念,他也很喜歡這課書了,他說:
“小妹妹,我一定忘不了你,我的心事跟別人沒說過,就連我兄弟算上。”
什麼是他的心事呢?剛纔他所說的話,都叫做心事嗎?但是我並不完全懂,也懶得問。只是他的弟弟不知要好久纔會坐輪船到外國去?不管怎麼樣,我們總算訂了約會,訂了“我們看海去”的約會。
媽媽那條淡青色的頭紗,借給我跳舞用。她在紗的四角各綴上一個小小鈴兒;我把紗披在身上,再系在小拇指上,當作麻雀的翅膀。我的手一舞動,鈴兒就隨着響,好聽極了。
舉行畢業典禮那天,同時也開歡送畢業同學會,爸媽都來了,坐在來賓席上,畢業同學坐在最前面,我們演員坐在他們後面。童子軍維持秩序,神氣死了,他們把童子軍棍攔在禮堂的幾個出入門口,不許這個進來,不許那個出去。典禮先開始了,韓主任發畢業證書,由考第一的同學代表去領取,那位同學上臺領了以後,向韓主任鞠躬,轉過身來又向臺下大家一鞠躬,大家不住地鼓掌。我看這位領畢業文憑的同學很面熟,好像在哪裡見過。唉!我真“灑”!每天在同一個學校裡,當然我總會見過他的呀!
我們唱歡送畢業同學離別歌:“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問君此去幾時來,來時莫徘徊。……”我還不懂這歌詞的意思,但是我唱時很想哭,我不喜歡離別,雖然六年級的畢業同學我一個都不認識。
輪到我們的“麻雀與小孩”上場了,我心裡又高興,又害怕,這是我第一次登臺,一場舞跳完,就像做夢一樣,臺下是什麼樣子,我一眼也不敢看,只聽見嗡嗡嗡的,還夾着鼓掌聲。
我下了臺,來到爸媽的來賓席。媽媽給我買了大沙果,玉泉山的汽水和麪包,我隨便吃啦喝啦,童子軍管不了嘍!我並不願意老老實實地坐在爸媽身邊,便站起來,左看右看的,也爲的讓人家看看我就是剛纔在臺上的小麻雀。忽然,一晃眼,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臉影,是坐在前邊右面來賓席上的。他是?他側過頭來了,果然是他!我不知怎麼,竟一下子蹲了下去,讓前面的座位遮住我,我的臉好發燒,好像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低下頭想,他怎麼也來了?是不是來看我?在那青草叢裡,我對他講過學校要開遊藝會和我要表演的事了嗎?如果他不是來看我,又是來看誰的呢?
我蹲在媽媽的腳旁太久,媽媽輕輕地踢了我一腳說:
“起來呀!你在找什麼?”
我從座位下站起身,挨着媽媽坐下來,低頭輕輕地吃沙果,眼睛竟不敢向右前方看去。媽媽笑笑說:
“你不是說今天是特別日子,童子軍不管同學吃零食的事嗎?爲什麼還這麼害怕?”
“誰說怕!”我把身子扭正過來。
這個大沙果是很難吃完的,因爲我的牙!我吃着沙果,一邊看臺上,一邊想心事。我想起來了,被我想起來了,他的弟弟!一定是他考第一的弟弟在我們學校,就是領畢業證書的那個!我差點兒喊出來,幸虧沙果堵在嘴上,我只能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遊藝會彷彿很快地就閉幕了,我們都很捨不得地離開學校回家。回家來,我還直講遊藝會的事情,說了又說,說了又說,好像這一天的快樂,我永遠永遠都忘不了。爸爸很高興,他說我這次期考居然進到十名以內了,要買點兒東西鼓勵我,爸說:
“要繼續努力啊!一年年地進步上去,到畢業的時候,要像今天那個考第一的學生,代表同學領畢業證書。想一想,那位同學的爸爸坐在來賓席上,該是多麼高興呀!”
“他沒有爸爸!”我突然這樣喊出來,自己也驚奇了,他準是我所認爲的那個人的弟弟嗎?幸虧爸爸沒有再問下去。但是這時卻引起我要到一個地方去的念頭。晚飯吃過了,天還不太晚,我溜出了家門。
在門外乘涼的人很多,他們東一堆,西一堆地在說話,不會有人注意我。我假裝不在意地走向空草地去。草長得更高,更茂盛了,撥開它,要用點力氣呢!草裡很暗,我不知道爲什麼要到這裡來,也不知道他在不在,我只是一股子說不出的勁兒,就來了。
他沒有在這裡,但是牆角可還有一個油布包袱,上面還壓了兩塊石頭。我很想把石頭挪開,打開包袱看看,裡面到底是些什麼東西,但是我沒敢這麼做。我愣愣地看了一會兒,想了一會兒,眼睛竟溼了。我是想,夏天過去,秋天、冬天就會來了,他還會常常來這裡嗎?天氣冷了怎麼辦?如果有一天,他的弟弟到外國去讀書,那時他呢?還要到草地來嗎?我蹲下來,讓眼淚滴在草地上,我不知道爲什麼會這麼傷心?我曾經有過一個朋友,人家說她是瘋子,我卻很喜歡她。現在這個人,人家又會管他叫什麼呢?我很怕離別,將來會像那次離別瘋子那樣地和他離別嗎?
地上有一個東西閃着亮,我撿起來看,是一個小銅佛,我隨便地把它拿在手裡,就轉身走出草地了。
經過大槐樹底下的時候,一個戴着草帽穿着對襟短褂的男人向我笑眯眯地走來,他說:
“小姑娘,你手裡拿的是什麼玩意兒呀?我看看行嗎?”
有什麼不行呢,我立刻遞給他。
“這是哪兒來的?你們家的嗎?”
“不是。”我忽然想起這不是我家的東西,我怎麼能隨便拿在手裡呢!於是我就指着空草地說:
“喏,那裡撿來的。”
他聽了點點頭,又笑眯眯地還給我,但是我不打算要了,因爲回家去爸爸知道我在外面撿東西也會罵的,我就用手一推,說:
“送給你吧!”
“謝謝你喲!”他真是和氣,一定是個好人啦!
天氣悶熱,晚上蚊子咬得厲害,誰知半夜就下了一場大雨,一直下到大天亮。我們開完遊藝會放三天假,三天以後再到學校去取作業題目,暑假就開始。今天不用上學了。
雨水把院子刷洗了一次,好乾淨!牆邊的喇叭花被早晨的太陽一照,開得特別美。走到牆角,我忽然想起了另一個牆角。那個油布包袱,被雨沖壞了嗎?還有他呢?
我想到這兒,就忍不住跑出去,也不管會不會被別人看見。青草還是溼的,一撥開,水星全打到我的身上來、臉上來。
他果然在裡面!但他不是在遊藝會上的樣子了,昨天他端端正正地坐在禮堂裡,腰板兒是直的,脖子是挺的。現在哪!他手上是水和泥,禿頭上也是水珠子。他坐在什麼東西上,兩手支撐着下巴,厚厚的上嘴脣咬着厚厚的下嘴脣,看見我去了,也沒有笑,他一定是在想他的心事,沒有理會我。
好一會兒,他才問我:
“小英子,我問你,你昨天有沒有動過這包袱?”
我搖搖頭。斜頭看那包袱,上面壓着的石頭沒有了,包袱也不像昨天那樣整齊。
“我想着也不是你。”他低下頭自言自語的,“可是,要是你倒好了。”
“不是我!”我要起誓,“我搬不動那上面的石頭。”我停了一下終於大膽地說道:“而且,我昨天學校開遊藝會,你也知道。”
“不錯,我看見你了。”
我笑笑,希望他誇我小麻雀演得好,但是他好像顧不得這些了,他拉過我的手,很難過地說道:
“這地方我不能久待了,你明白不?”
我不明白,所以我直着眼望他,不點頭,也不搖頭。他又說:
“不要再到這兒找我了,咱們以後哪兒都能見着面,是不是?小妹妹,我忘不了你,又聰明,又伶俐,又厚道。咱們也是好朋友一場哪!這個給你,這回你可得收下了。”
他從口袋掏出一串珠子,但是我不肯接過來。
“你放心,這是我自個兒的,奶奶給我的玩意兒多啦!全讓我給敗光了,就剩下這麼一串小象牙佛珠,不知怎麼,掛在鏡框上,就始終沒動過,今天本想着拿來送給你的,這是咱們有緣。小英子,記住,我可不是壞人呀!”
他的話是誠實的,很動聽,我就接過來了,繞兩繞,套在我的手腕上。
我還有許多話要跟他說呢,比如他的弟弟,昨天的遊藝會,但是他扶着我的肩膀:
“回去吧,小英子,讓我自個兒再仔細想想。這兩天別再來了,外面風聲彷彿——唉,彷彿不好呢!”
我只好退出來了,我邁出破磚牆,不由得把珠串子推到胳膊上去,用袖子遮蓋住,我是怕又碰見那個不認識的男人來要了去。
一天過去,兩天過去,到了我到學校取暑假作業題目的日子了。
美麗的韓老師正在操場上學騎車,那是一種多麼時髦的事情呀!只有韓老師才這麼趕時髦。她騎到我的面前停下了,笑笑對我說:
“來拿作業呀?”
我點點頭。
“暑假要快樂地過,下學期很快就開學了,那時候,你作業做好了,你的新牙也長出來了,興華門也可以通車子了!”
她的話多麼好聽,我笑了。但是想起牙,連忙捂住嘴,可是太好笑了,我的新牙雖然沒有長出來,可也要笑,我就哈哈地大笑起來,韓老師也扶着車把大笑了。
我和幾個同路的同學一路回家,向興華門走,土坡兒已經移開了許多,韓老師說得不錯,下學期開學,一定可以有許多車輛打這裡經過,韓老師當然也每天騎了車來上課啦。她騎在車上像仙女一樣,我在路上見了她,一定向她招手說:“韓老師,早!”
走進新簾子衚衕,覺得今天特別熱鬧似的,人們來來往往的,好像在忙一件什麼事。也有幾個巡警向衚衕裡面走去。又是誰家丟了東西嗎?我的心跳了,忽然覺得有什麼不幸。
越到衚衕裡面,人越多了。“走,看去!”“走,看去!”人們都這麼說,到底是看什麼呢?
我也加緊了腳步,走到家門口時,看見家家的門都打開了,人們都站在門口張望,又好像在等什麼,有的人就往空草地那面走去,大槐樹底下也站滿了人。
我家門墩上被劉平和方德成站上去了。宋媽抱着珠珠也站在門口,媽媽可躲在大門裡看,她這叫規矩。
“怎麼啦,宋媽?”我扯扯宋媽的衣襟問。
“賊!逮住賊啦!”宋媽沒看我,只管伸着脖子向前探望着。
“賊?”我的心一動,“在哪兒?”
“就出來,就出來,你看着呀!”
人們嗡嗡地談着,探着頭。
“來啦!來啦!出來啦!”
我的眼前被人羣擋住了,只看見許多頭在攢動。人們從草地那邊擁着過來了。
“就是他呀!這不是收買破銅爛鐵的那小子嗎?”
前面一個巡警手裡捧着一個大包袱,啊!是那個油布包袱!那麼一定是逮住他了,我拉緊了宋媽的衣角。
“好嘛!”有人說話了。“他媽的,這倒方便,就在草堆裡窩贓呀!”
“小子不是做賊的模樣兒呀!人心大變啦!好人壞人看不出來啦!”
一羣人過來了,我很害怕,怕看見他,但是到底看見了,他的頭低着,眼睛望着地下,手被白繩子捆上了,一個巡警牽着。我的手滿是汗。
在他的另一邊,我又看見一個人,就是那個在槐樹下跟我要銅佛的男人!他手裡好像還拿着兩個銅佛。
“就是那個便衣兒破的案,他在這兒別了好幾天了。”有人說。
“哪個是便衣兒?”有人問。
“就是那個戴草帽兒的呀!手裡還拿着賊贓哪!說是一個小姑娘給點引的路才破了案。……”
我慢慢躲進大門裡,依在媽媽的身邊,很想哭。
宋媽也抱着珠珠進來了,人們已經漸漸地散去,但還有的一直追下去看。媽媽說:
“小英子,看見這個壞人了沒有?你不是喜歡做文章嗎?將來你長大了,就把今天的事兒寫一本書,說一說一個壞人怎麼做了賊,又怎麼落得這麼個下場。”
“不!”我反抗媽媽這麼教我!
我將來長大了是要寫一本書的,但絕不是像媽媽說的這麼寫。我要寫的是:
“我們看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