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很多人家的兒子都像是撿回來的,而按照後世的說法,那就是充話費送的。
除卻從古至今最天經地義的傳宗接代思想之外,貧窮人家生兒子,那是爲了使家裡能夠始終擁有足夠的壯年勞動力,而且老有所養;富貴人家生兒子,那是爲了傳承家業,始終有人能夠光耀門楣……於是,當兒子的見父親猶如老鼠見了貓,當父親見兒子也是一副兇相。
所以說,在如今這個年代,朱二身爲兒子的狀況,已經算是很好了。朱涇固然對他相當嚴厲,但也至少沒有成天把人拎到面前訓一頓,在北征之前哪怕戰略性放棄了這個兒子,卻還是把家裡交給了他。哪怕朱二鬧出想把朱瑩許配給陸三郎這種事,回來教訓過一次之後,也不曾一天打三頓,頂多只是在朱廷芳這個兄長的對比下,常常訓人一頓而已。
而此時在外城公學,張壽麪前,就有一個哭花了臉,聲稱沒辦法再來讀書的可憐孩子。而在他旁邊,還有另外兩個同樣垂頭喪氣,眼淚在眼眶裡打轉的同齡人。相形之下,這三個同樣當兒子的那纔是真正可憐。
三人全都出自中級班,在進公學之前都懂得一點讀寫——當然,更多的是認字,能磕磕巴巴背出一部分三字經,真正會寫的除了自己的名字和父母的名字,大概也就上百個字左右。
雖然張壽原本並不認識他們,但他記得,平日代課的九章堂學生說,哪怕是中級班中的學生,資質幾乎無一例外都非常普通。當初在報名者中遴選,也就是矮子裡拔高子,畢竟能認識字會讀寫就不錯了。所以,三人不是那種一遇風雲便化龍的人物,這卻確鑿無疑。
張壽更知道,在中級班中,哪怕大多數人勤奮學習,七天一次,在中級班中學上幾年,最終出來時能夠熟練地進行四則運算,能夠熟練讀懂那些佈告和公文,其中佼佼者也許會練出一手還算工整的書法,寫出還算通順的文章,這已經是極限了。
事實上,後世很多普通大學畢業出來的大學生,去當普普通通的文員,其實也不過掌握着類似的技能,只是書法這一項,會變成熟練使用計算機和辦公軟件,僅此而已。
然而,哪怕中級班中的學生們一輩子都不可能出仕爲官,這並不是他就能坦然接受三人退學的理由。此時此刻,見哭得最厲害的那個孩子已經哭成了大花臉,他瞥了一眼陪着三人一同過來的四皇子,隨即就和以往安撫那個熊孩子一樣,把一塊手帕遞了過去。
“好了,別哭了,慢慢說,先把臉擦擦。”
這本來只是很普通的安慰,然而,那個十歲左右的孩子愣愣地接過張壽遞過來的手帕,低頭看了好一會兒,卻最終又滿臉惶恐地還了回來,囁嚅着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在他身後的另兩個孩子比他稍大一點,其中一個就替他解釋了一句。
“張學士,您這帕子是絲絹的,給陳三擦臉實在是浪費了,他不敢這麼糟蹋東西!”
一旁的四皇子登時瞪大了眼睛,隨即心虛地想到,自己好像糟蹋過張壽不少手帕,因爲張壽說那不是朱瑩送的,所以他後來就沒當一回事了。大多數的手帕擦過臉後都皺巴巴髒兮兮的沒法再用,他甚至都沒注意上哪去了。
而張壽在意外之後方纔意識到,眼前這三個孩子出身比九章堂的學生還要更低,確實是會覺得臉面不如絲絹。因而他沒有堅持,笑着拿回了自己的帕子,接下來就溫和地說道:“你們剛剛說,家裡不讓你們在這裡讀書了,是生計有困難,連一個月四天時間都擠不出來?”
三個孩子你眼看我眼,最終,又是剛剛那個代爲解釋的高個孩子開口說道:“是我們爹孃看到興隆茶社那邊的食肆都很興旺,所以打算也推車做飲食去賣。可因爲做飲食的太多了,他們也只會一點點家常手藝,所以就讓我們去一家大店做學徒,爭取能偷學幾招。”
“學徒是沒有休息的,所以我們以後應該不能再來上學了。”
聽到這裡,四皇子終於忍不住了:“可我聽說做學徒只包吃住,也沒有工錢,你們七天來上一次課,公學還包你們三頓飲食,剩下六天你們還可以幹其他的活,這不是更好嗎?再說了,想要偷學人家店裡的手藝,哪裡這麼容易,哪家的手藝不是藏着掖着,生怕被人學去!”
“你們爹孃眼光也太短淺了,這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你懂什麼!”
剛剛哭得最厲害的陳三使勁吸了吸鼻子,竟是氣得臉都紅了。
“你會到這公學讀書,是因爲你家裡長輩和張學士有交情,所以塞了你過來。可我家裡是一日不做工,一日就要捱餓!我每七天來上一天課,剩下的六天確實還能幹其他的活計,可我只能打那種零零碎碎的零工,劈柴打水之類的粗活,哪家店要一個動不動就休息的!”
“而且,我要是去做工,本來就只能去當學徒,因爲我不會手藝。要想學手藝,還要給師傅當牛做馬,小心伺候,才能學會一招半式……我在上公學之前能學會讀寫,那是因爲當初我爹給人當帳房,能掙不少錢,但自從他摔傷右手,家裡就供不起我去私塾了。”
“可家裡還是要過日子,我爹不得已,只能接一些簡單的,不需要字寫得太好看的抄寫活計,等學會了左手寫字後,他一面自己教我,一面還想繼續回去做帳房,但嫉妒他的人造謠生事,說他不是摔斷了手,而是因爲貪污被主家打斷了手,所以誰都不要他!”
“因爲我爹要幫着養家的緣故,白天在日頭底下抄,晚上藉着爐火的光亮抄,他的眼睛也傷了,現在幾乎都看不見東西。所以,娘既然想要日後去做飲食,還走通門路讓我去那些大店做學徒,我怎麼還能因爲想讀書就不去!我不去的話,我爹怎麼辦!”
四皇子從來都沒被地位比自己低的人這麼吼過——可此時此刻,他卻沒有發怒,而是有些尷尬地站在那兒,一點都沒有衝動熊孩子的氣勢。
雖說在公學總共才呆了沒兩天,而且還是少有的別人家孩子——單指富貴人家子弟,和讀書如何無關——但平素自來熟的四皇子還是靠着殷勤的笑臉,與前後兩個來公學上課的中級班中一堆學生都攀談過,也打聽到了一點情況。
就比如說,他已經知道,這班裡大多數都是貧家子弟,最初他還覺得這就是寒門,結果小花生只是撇了撇嘴,但昨晚認真的蕭成卻頂撞得他作聲不得。
“不是所有貧家都有資格稱作是寒門的。朱大哥曾經對我說過,魏晉的時候,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寒門也就是庶族,那至少也是家裡出過官員的小康殷實之家!你要是對朝中那些大人們說這公學裡的學生出身寒門,他們非得笑掉大牙不可!”
可是,四皇子也就是大體問問,總不可能追着人家問你家爹孃都是幹什麼的,你們平日到底是怎麼過日子的……熊孩子就算再不懂人情世故,也還沒傻到這地步。
因而,此時面對這太過真實的傾訴和情緒,他着實有些手足無措。結果,還是另外一個比陳三大點兒的學生替他解了圍。
“陳三實在是沒有辦法,所以纔不得不聽家裡的,他爹孃已經對他很好了。我家卻和他情況不一樣。我大哥從小就記性很好,在私塾偷學了幾個月,就被塾師讚許是讀書種子,免費教他讀書。可即便不要束脩,書本紙筆墨還是要錢買的,所以除了爹孃,我和妹妹也從小就盡力做力所能及的活,希望能供養他。”
“塾師說大哥明年縣試有望,但要多多去會友,琢磨文章,可這都要錢。我小時候認字也是他教的,資質卻遠不如他,所以娘聽說我就算在公學讀上三年也未必能學到什麼本事,就想到讓我輟學去當學徒,哪怕能學到一兩道名菜也好……他們說了,我不可能不答應。”
而等到聽第三個學生吞吞吐吐說,是家裡長兄迷戀賭博把唯一一丁點家產輸了個精光,於是差點要賣他去當僮僕,爹孃嚇壞了纔打算把他送去當學徒,什麼所謂的將來做飲食生意只不過是託詞,張壽終於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托爾斯泰這句話還真是永遠正確。
他見四皇子那臉色從震驚轉爲茫然,又從茫然轉爲憤怒,可最終卻又從憤怒變成了沮喪,他就淡淡地說:“我知道你們都是因爲家裡的緣故不得不退學,也知道你們的父母長輩各有各的不得已。但是,想當初你們入學的時候,都簽過相應的契約,還記得嗎?”
見三個學生頓時面面相覷,隨即猶猶豫豫地點了點頭,張壽就呵呵笑了一聲:“當初陸祭酒初開公學,就考慮過學生不能持久的問題,所以在招生時,應該對你們的長輩反反覆覆強調過,除非是生老病死可以暫時休學,否則,不可提早退學。”
“畢竟,你們享受過公學的免費飲食,免費書本,甚至還有每個月一百文錢的讀書補貼。儘管時間還不長,但這林林種種,你們畢竟都是享受過的,而這就是你們的權力。”
“但是,你們也有必須履行的義務!那就是,在這裡至少學滿三年。若是不然,按照契約,按照每次課程師長的束脩費用二十文,飲食費用十文,一次性書本費一千文,一次性筆墨費用一千文的標準,賠償公學在你們身上的投入。”
這一次,三個學生同時面色煞白。而原本還在心裡爲他們打抱不平的四皇子,則是露出了疑惑不解的表情。在他看來,這明明是可以回去藉此說服父母長輩,留在公學繼續讀書的大好機會,這三個傢伙怎麼就這麼笨?
“張學士……這真的不能通融嗎?”
剛剛纔大哭過一場的陳三眼圈又紅了,結結巴巴問了一句後,他忍不住擡起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隨即喃喃自語道:“可我爹孃也是沒辦法,我也是想替他們減輕負擔……”
“我不知道你們想去當學徒的,是興隆茶社附近哪一家店。我只知道,那些大店全都在卯足了勁爲明年的御廚選拔大賽做準備,所以固然會收學徒,但那只是打雜的學徒,絕對進不了廚房半步。你們想一想,這些名廚憑什麼不用自己的子侄同鄉打下手,卻要用你們?”
張壽一席話說得三個孩子作聲不得,這纔不緊不慢地說:“而且,不管你們爹孃想要去做飲食生意是真是假,但現在擠進去,恐怕已經晚了。興隆茶社附近的那些街巷,已經有了固定的地盤分配,有了固定的一批攤販和團體,不是外人想要插足就能插足的。”
“而且,興隆茶社也好,附近那一片地方也好,之所以能有眼下的繁榮,就是因爲我的籌劃。你們家中有困難,難道不知道先對給你們上課的導生提出來,看看是否有兩全其美之計?退一萬步說,由公學出面的話,讓你們當六天的學徒,一天來讀書,這並不是一樁難事。”
如果說,剛剛三個孩子被張壽信口說出的賠償二字給嚇得失魂落魄,那麼,此時張壽這最後一句話,就猶如給他們重新注入了一股精氣神,讓他們整個人都活了過來。
哪怕他們資質平庸,但能夠通過考覈被收進來讀書,至少有一個特質,那就是好學,機靈——而好學機靈的人,絕對不會不知道轟動京城的御廚選拔大賽,更不會不知道張壽在其中發揮的作用。
張壽如果真的肯說一句話,那麼,他們也許能夠既對得起家人,又能夠繼續學業!
接下來,張壽不費吹灰之力地問出了三人要當學徒的店,得知那是蘇州會館旗下的姑蘇小館,他不禁嘿然一笑。可就在這時候,四皇子卻突然小聲問道:“蘇州首富華四爺,還有蘇州會館的那位華會首,好像都是挺精明的人,這姑蘇小館至於收公學的學生當學徒?”
三個孩子還有些懵懂了,張壽卻因爲四皇子這一番話而暗自讚賞。緊跟着,他就眯起眼睛呵呵一笑道:“被鄭鍈你這一說,看來我真的要找那兩位好好問問。好了,你們先回去,剛剛我這些話,你們姑且保密,至於學徒的事情,我會問清楚,給你們一個答覆。”
眼見三個孩子抹着眼淚感激不盡地走了,張壽見四皇子彷彿滿腹言語憋得難受,他就笑道:“鄭鍈,你父皇不是讓你做成一件事才能回宮嗎?剛剛你既然覺得這其中有問題,那好,我把小花生,還有蕭成一塊借給你,阿六也借給你,你給我查出真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