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就在裡頭,他最初一天一夜鬧騰個沒完,但後來餓了兩天就老實了。雲河叔特意吩咐,一天只給他吃一頓飯,清水管夠,他連叫嚷的力氣也沒多少了。”
小花生對撫養過他幾年,後來哪怕出海,卻也常常給他留錢留糧米菜蔬,還託付冼雲河照顧他的老鹹魚,有一種如同對親人似的感情。所以,朱二是老鹹魚帶來的人,他自然而然就對人多幾分信賴,竟是小聲把內情統統說了出來。
聽到錦衣玉食享受慣了的大皇子竟然被人這樣對待,朱二低低罵了一聲活該,隨即就衝着小花生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等人會意地後退了幾步,他躡手躡腳上前,扒着兩扇門的縫隙往裡頭張望了好一陣子,就只見地上桌椅翻倒,一個人頹然靠牆而坐,不是大皇子還有誰?
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大皇子在被關起來的最初,打砸東西泄憤,可等發現這一招沒用之後,人就破罐子破摔,再也顧不得儀態了……當然,如果說是大皇子已經沒力氣收拾這殘局,那也不是沒可能!可是,堂堂皇子落到這般地步,真不值得同情!
朱二一邊這麼想,一邊扭頭看去,見老鹹魚已經退到了小花生的旁邊,一臉笑吟吟看熱鬧的架勢,朱宜則是更靠近他一些,彷彿是打算一個不好上前援助,他就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輕輕敲響了房門,壓低嗓音叫道:“大皇子,大皇子?”
透過門縫,他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裡頭那個靠着牆壁的人一點動靜也沒有,也不知道是餓昏了,還是睡着了,又或者純粹不想說話。
他對大皇子的脾氣雖不能說了若指掌,可常聽朱瑩提起,至少比尋常人把握更深,當即又加重了語氣說:“大皇子聽到行宮門口那動靜了嗎?外頭那位長蘆縣的許縣令招募了一大批市井閒漢,家丁私兵,試圖把大皇子你從行宮裡救出來!”
說到這裡,他就看見裡頭原本癱成一團爛泥似的大皇子,漸漸有了點活氣,人甚至緩緩扭頭看向了他這兒,隨即用沙啞的聲音說道:“你的聲音……我好像聽過……你是誰?”
外間小花生還只是微微有些狐疑,老鹹魚卻在放下一樁心事的同時,生出了另外一樁心事。聽大皇子這話,自稱齊二公子,和他廝混了好幾天的小子是來自京城的世家公子,這已經是確鑿無疑了。但是,人突然跑到滄州來幹什麼?是和大皇子做對,還是有其他的目的?
聽到大皇子說自己的聲音很熟悉,朱二不禁暗自呵呵。如果在這兒的是朱瑩,那大皇子肯定聽兩個字就能辨認出來。如果是大哥,說這麼多話,大皇子也肯定會認出身份。至於他……大皇子從來就沒把他放在眼裡,所以才僅僅只是覺得熟悉。
他壓下心頭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不滿,呵呵笑道:“大皇子只要知道,我是因緣巧合正好在滄州,打算拉你一把就行了。你也許覺得挾持你的不過是一羣被逼急了咬人的兔子,但你人在他們手裡,那位許縣令卻做出攻打的舉動,你覺得他是爲了救你,還是爲了害你?”
朱二覺得,和大皇子這種心臟透了的人說話,那就得摸着他的思路去說。果然,這麼一說到人家是救他還是害他的問題,他就只見剛剛只是比死人多口氣的大皇子一下子翻身坐直,隨即連滾帶爬地往門邊這邊而來。
他幾乎想都不想就往旁邊一讓,非常感謝門口那把阻礙了大皇子出來的大掛鎖。
而與此同時,小花生已經拉着老鹹魚一溜煙跑到了門縫中看不見的另一邊角落,而朱宜則是敏捷地衝了過來,在他另一邊的門板前蹲了下來,顯然是提防大皇子狗急跳牆。
使勁拽了兩下,大門嘎吱嘎吱響了一陣子之後,最終紋絲不動,大皇子再次泄了氣,聲音裡頭多了幾許絕望和癲狂:“你對我一個待宰的囚徒說這些有什麼用?那些刁民連我這個皇子都敢打,就算是許澄想要對我不利,那又如何?我難道還有本事攔着他嗎?”
他說着就使勁一捶地面,咚咚咚的悶響傳來的同時,更有他那聲嘶力竭的聲音:“只要我能過得了此次的難關,我絕不會放過那些該死的傢伙,絕不會放過那些陽奉陰違的狗官,絕不會放過那些口蜜腹劍的賤人……”
聽到大皇子罵罵咧咧嚷嚷個沒完,朱二隻覺得異常煩躁,當下就沒好氣地打斷道:“要是大皇子你只會罵人,那我就不奉陪了,你等着人家來殺你好了!”
他說着使勁抖了抖袍角發出聲音,做出似乎要走人的架勢。果然,他就這麼一作勢,大皇子立刻叫了一聲:“你……到底想怎麼樣?”
朱二這才終於精神一振。他組織了一下語句,最後就換成了循循善誘的語氣。
“這事兒已經捅破了天,那些挾持你的傢伙怕被朝廷派兵剿滅,株連家眷;許縣令那些個地方官和士紳擔心朝廷怪罪他們,更擔心朝廷追究你們之間那些勾當。而大皇子你,想來就算逃過這一劫,也怕皇上追究,不是嗎?”
發現大皇子沒答話,分明是默認,朱二就誠懇地說:“事到如今,大皇子你總歸要對一方面低頭。對皇上低頭那當然是最理想的,到底是君父,可皇上遠在京城,一時半會過不來。對許縣令那些人低頭,我琢磨着也沒什麼用。這些當官的貪起來,皇帝都管不住。”
大皇子頓時氣得直哆嗦:“你的意思是,讓我對那些賤民服軟?”
聽到這賤民兩個字,老鹹魚輕蔑地呵呵一笑,小花生則露出了憤懣的表情。
而朱二皺了皺眉,心裡莫名地覺着很不舒服。他清了清嗓子,這才沉聲說道:“大皇子忘了你眼下的處境嗎?再說,什麼叫對賤民服軟?那叫被貪官奸商矇蔽,所以對受害的無辜百姓有愧!”
說到這話時,朱二隻覺得自己實在是太聰明瞭,當下有理有據地繼續忽悠:“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皇上一向很讚賞這樣的人,沒錯吧?此刻你服一下軟,對那些受害的紡工和家屬還有貧民誠懇致歉,就憑天下子民對皇家的敬畏,你至少可以從這個鬼地方出去!”
“只要你和這些人達成和解,然後再站到前頭去,立刻就可以義正詞嚴地斥退那些貪官劣紳奸商,把責任一股腦兒都推到他們頭上,自己就可以洗脫至少一大半的污名。然後,你再站出來沒收人家的財產,賠償受害百姓。你又可以保住性命,又可以保住名聲,何樂不爲?”
大皇子終於被朱二說得漸漸動容。想想父皇的脾氣,他忍不住覺得外頭這神秘人的話很有道理。好死不如賴活着,更何況他要是能表現得好一點,那麼不但能抹平這件事,說不定還能重新樹立自己在民間的形象。
不就是甩鍋嘛?這種事從古至今多少王公貴族曾經做過?就連太祖皇帝當年都說過,死道友不死貧道……
想到這裡,他毅然決然地說:“好,那就這麼辦!可我被鎖在這裡,那些賤……那些人除了送飯,餘下的時間都不會過來,這還來得及嗎?”
“這個嘛,我去想辦法,大皇子你記住你自己要做的事就行了!”
大功告成的朱二眉飛色舞,衝着那邊廂的老鹹魚和小花生做了個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的手勢。而全程聽取了兩人談話,不懂得這些官場傾軋的小花生一片茫然,可活了大半輩子的老鹹魚卻不由得對這位看似有點小蠢的齊二少刮目相看。
他低聲對小花生耳語了幾句,把人打發去報信之後,就大搖大擺地走上前來,到了那小屋門前,見朱宜一個利落的翻滾,直接拉着一旁的朱二溜到了一旁無人的角落,彷彿生怕被裡頭的大皇子看見,心裡有數的他瞅了一眼那把大掛鎖,以及緊閉的房門,突然呵呵一笑。
“到底是養尊處優的皇子,就這麼兩扇破門就把你給難住了。你退遠點,眼下小花生去通知人取鑰匙,還不知道要多久趕回來,我弄開門先放你出來。”
大皇子如今就猶如落水的人,哪怕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也要死命抓住。因此他也顧不得計較來者那不敬的表情,雙手撐地的同時,死命蹬腳往後退出去老遠。然而,還不等他考慮好這距離是否安全,就只聽砰的一聲,那兩扇困得他簡直要發瘋的大門,竟是應聲而開。
更準確的說,是一扇大門軟軟的垂落在邊上,另外一扇則是直接因爲老鹹魚那踹門的一腳而飛了出去,擦着大皇子的身子墜落在地,發出了又一聲巨響,揚起了大片灰塵。
頭皮發麻的大皇子不由得有些後悔自己的選擇,然而拉弓沒有回頭路,他只能硬着頭皮掙扎起身,可跌跌撞撞還沒站穩,他就只覺得有人拽住胳膊把他扶了起來。
見那是個短衣短衫,滿臉堆笑的老漢,他本待擠出一個笑容,可看到對方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不禁又打了個哆嗦。
老鹹魚盯着大皇子那鼻青臉腫的樣子,莫名得有一種捧腹大笑的衝動,卻還不得不使勁忍住:“大皇子你受委屈了。來,咱們出去。”
本來還想虛僞地客套兩句,但大皇子察覺到抓住他胳膊的那雙手就猶如鐵鉗一般有力,滿心的話頓時都給嚇了回去。他突然很懷疑,要是自己剛剛並沒有聽門外那個疑似熟人的話,那麼,他是不是會被人挾持作爲盾牌,屆時長蘆縣令許澄要是不退兵,就殺了他祭旗?
這種說不出的擔心縈繞在心頭,尤其是出去之後並沒有見到那個所謂的熟人時,大皇子就更加心裡七上八下,再也沒有那種破釜沉舟的心態了。
很快,他就看到了那個一溜煙跑回來的少年——他一眼就認出,那是剛剛在外頭的人,也是一直追隨在那個打過自己的壯漢旁邊的人。而少年跑到他面前,瞅了他幾眼後,卻是遞給了一旁那老漢一個小小的盒子,隨即小聲說了一句話。
“叔爺,雲河叔說,弄點脂粉給大皇子遮一遮臉上的傷,否則彼此都不好看!”
老鹹魚鬆開抓住大皇子的手,打開那個粗劣的盒子,見裡頭是一些尋常婦人用的香粉,他不禁莞爾。而大皇子見狀又驚又怒,可趁着人鬆手而逃跑的念頭,他卻一絲一毫都不敢有。餓得頭昏眼花的他別說跑了,就連走路的力氣都不足,再說滿行宮都是賊人,他跑哪去?
於是,眼見老漢把盒子遞了過來,大皇子不得不屈辱地伸手接過。想想自己一會兒要做的事,他也就豁了出去,顫抖着手將那味道刺鼻的粉撲往臉上抹了幾下。
不像民間男兒從來不會用女人的脂粉,宮中講究護膚養身,從面脂到口脂都有很多講究,不少東西都是專門供給男人用的。
眼下雖說沒有鏡子,那盒粉也是劣質的,但純憑感覺,用慣了名貴珠粉的大皇子還是拍得異常均勻,
至少在老鹹魚和小花生眼裡,大皇子那張還留着傷痕和淤青的臉,在那些粉的遮掩下,除了蒼白,再看不出太大的異樣了,隔着一大段距離更是根本看不清楚。
小花生着實看不慣一個男人細細敷粉,再加上擔心外頭戰況,心急的他就一把搶過了大皇子手中的粉盒,隨即嚷嚷道:“快走快走!再不走那邊就來不及了。”
大皇子身不由己地在兩個人左右挾持下,足不點地飛奔而去。而當他離去之後,朱二這才現身出來,拍了拍身上其實並不存在的灰塵,隨即輕輕抹了一下有些出汗的額頭。就在這時候,他聽到身旁的朱宜輕聲說出了一句話。
“二少爺剛剛對大皇子說的話,是當真的嗎?”
“當真?”朱二側過頭瞥了朱宜一眼,隨即嘿然笑了起來,“怎麼可能,當然是騙他的!”
見朱宜先是錯愕,隨即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朱二就得意洋洋地說,“解鈴還需繫鈴人,大皇子和那些貪官奸商闖出的禍,讓他們彼此去狗咬狗就好。當然,攻佔行宮的人還是要懲處!不過我最想弄清楚的,是這些人怎麼攻佔行宮的,大皇子身邊人都是吃乾飯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