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全心全意爲瓊林服務,因爲瓊林就是我的歸宿,就像那裡也是你們的歸宿一樣。
羅奇捏緊了松針,直到植物的針刺在他的手指上戳出血珠。他以前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也能說出這樣僞善的假話。以後他也還會繼續說下去,一直到這些話張口就來,連臉上都是一副忠誠又大義的模樣。但他的心裡卻是清清楚楚的,比以前的任何時候都要清楚,哪怕他現在還要對抗幻覺,他的心口也再沒有一點迷茫和猶豫。
劉子予在地下金庫裡走來走去,查看所有的通風口,檢查所有牆體的裂縫,甚至還想辦法測了測了牆體的厚度。
羅奇雙手插兜,慢慢地踱到屋子中間的一臺巨型機械邊看了一會,機器有四米多高,幾乎連在天花板上。在機器的附近,每隔幾米就擺放着一隻十分粗糙的矩形容器,大約兩立方米的容量。“劉子予,你覺不覺得這裡不像是銀行的地下金庫?太糙了。”
“像一座工廠的車間。”劉子予說,她正漂浮在上面,檢查着天花板上露出來的管線。“工廠車間應該是這樣吧?我見的不多。”
羅奇沒說話,他順着機器的機械臂向上看去,就在這時他的心臟猛地一抖。就在黑漆漆的機器中間,一隻覆蓋着黑色甲殼的異形就緊緊地攀在上面。他條件反射地後退了一步,緊張到了極點,連一點聲音都沒能發出來。他沒注意到屋裡有這種東西,就把自己關在了屋裡?他們把這種東西放在沙盒裡?
就在這時,他突然發覺自己進入了另一套意念系統,一股殺戮的慾望從他的背後蔓延出去,滲入他的四肢,他變得更精悍,指尖拉的細長如刀刃。他低下頭去,看着自己覆蓋着黑色鐵甲的手臂,殺戮的念頭變得亢奮。他的身體這樣輕盈適於彈跳,他不該待在明處,不該待在地上,他應該回到樹上去,回到高出,等待獵物靠近再發出致命一擊……
“羅奇?”一聲貓叫。
“羅奇!”一個女孩沒有耐性地叫道,夾雜着一聲更加尖厲的貓叫。
他怔了一下,誰在喊,又在喊誰?
“羅奇。”一個男人的聲音,自他的心底深處的記憶中跟着喚他。
他定住了,是誰在叫他。
許多幻影突然疊加着出現。
江南古鎮裡,一個年輕男人說,“羅奇,把你的貓收走!”
一間樸素簡陋的房間裡,男人走進來對他說,“羅奇,從地上滾起來。”
舒適的酒店裡,窗外暴雨如注,男人坐在桌後面悠閒地翻着菜單,“羅奇,吃點什麼?”
昏暗的夜色裡,男人的臉白如紙,極度虛弱,卻用力拽着他的胳膊,強迫他看着他的眼睛。“羅奇!羅奇,你聽我說。”
他看向了那雙眼睛,熟悉的感覺刺入了他的意識深處,彷彿陷入了一場空間瞬移,他被裹挾着捲入另一層空間。
他想起了那人是誰,他相信他說的話,他說他是羅奇,那麼他就是羅奇。如同一個座標被立下,屬於羅奇的記憶和意識全面復甦,他的一生從根節點迅速展開,復原,歸位。羅奇怔怔地站着,就像掙脫了一場可怕的夢魘。
他的視線猛然清晰,鏽跡斑斑的機器上根本就沒有異形的存在,屋頂漂浮着無數魔法制造的冷光源。他打了個冷顫,猛然抓住自己的胳膊,沒有昆蟲的甲殼,只有哺乳動物柔軟的皮膚和血肉。他不是異形昆蟲,他爲什麼會認爲自己是異形生物?他大量下載過女王的記憶,雖然他沒有保留女王的意識,靜態的記憶也不存在反噬,但他自己卻在迷失。他還沒有真正讀過意念法師課本上的“莊生蝴蝶效應”,可是他懷疑他現在已經知道那個理論是什麼了,也知道理論知識對現實並沒有太大的用處。
羅奇心有餘悸,愣愣地轉過頭去看見劉子予正在頭頂上向他這邊漂浮過來,飛的不怎麼輕盈,很像人類處在失重狀態下,藉着一個反向的力飛過來。
“喊魂嗎?”羅奇嗓子嘶啞地向她問道。
“幹嘛說這麼難聽?”劉子予問道。
“不。”羅奇低聲說,“這不是難聽話。”
劉子予飛了過來,大概正好因爲空氣的阻力而懸停下來。她在半空中好奇又有點迷惑地打量着羅奇,“你這麼了?”
“我?我沒怎麼啊。”羅奇緊張地一頓,有些驚慌地遮掩着。
劉子予伸手指了指他。
“我怎麼了?”羅奇戒備地問道。
“是你的貓!你找個傻狗!你的貓一直在叫,我剛纔喊你問貓怎麼了,你一直沒反應。”
羅奇愣了一下,這才後知後覺地感覺到貓已經爬到了他的肩頭,爪子都勾在了他的頭髮上,好像下一秒就要踹着他的鼻子上臉了。他連忙伸手去安撫黑貓,作爲一個跟他淺層次連接着的心靈感應性生物,它一定是感覺到了他剛纔意識的混亂。
“你這麼了?”劉子予又問了一遍。
羅奇把貓抱進了懷裡,“我……剛纔在想事。”
劉子予看了他兩眼,就放過了他。“哼,不說算了,我還不稀罕問呢。”
羅奇鬆了口氣,安撫地摸着貓,幸虧劉子予是這樣的性格。他向前走了幾步,靠近一隻矩形貨筐,突然探身進去在筐底抓了兩把。
劉子予的好奇心又被吸引住了,連忙落穩在地上,跟過去看。“你發現什麼了?”
羅奇直起腰來,看着手裡的碎紙條。“我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了。”
“印鈔票的地方?”
“碎鈔的地方。”羅奇說,把手上的細紙條分給了劉子予一般。
“碎鈔?”
“流通過一段時間以後,人類會回收處理舊錢。”
“惡,真噁心,多少人摸過這把廢紙了。”劉子予說,把手裡的碎紙扔回貨筐裡。“他們用過綠色的錢?不是紅色的吧?美元?”
“不是。”羅奇仔細看着手裡的每一張細碎紙條,突然,他把其中一根紙條抽出來放在了劉子予眼前,“你看這是什麼?看這,上面這個符號。”
劉子予開始迷惑,突然怔住了,“這是……這是法師的古語。不對,不完全是,但非常接近,像是一種古語的變體。古法師語有一個演化過程,越轉變越簡單,這像是一個我沒見過的中間階段。”
“它是什麼意思?”羅奇認真又急切地問道。
“它在很多咒語裡都出現過,表示的是數字一。”劉子予說。“一塊錢?可能是一塊錢。”
“法師什麼時候印過錢?”羅奇嘆了口氣,不明白劉子予怎麼在這些事上這麼不上道,她好像就只對魔法實驗感興趣。
“對哦。”劉子予終於明白了過來,“我們從古至今都是使用信用點的,最高委員會一直負責計算信用點。”
羅奇咬住了自己的下脣,“所以……”?“所以爲什麼要用紙鈔?爲了玩嗎?”
“你覺得這裡是遊樂場?你什麼時候見過法師這麼有幽默感?”羅奇低聲說。
“所以……”劉子予不願意說這個推測,“所以我們也是使用過紙鈔的?”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有一支人類使用過這個數字。”羅奇說,“你聽說過嗎?”
“不可能。”劉子予立刻說道。“古法師語就意味着咒語,我們是完全對人類隔絕魔法知識的。”
“但是使用紙鈔,使用機器碎鈔,這是近代才發生的事。”羅奇微微地喘息了起來,“近代我們使用過紙鈔,但我們全都不知道?”
“我們……也用不着拿機器碎鈔吧?”劉子予迷惑地說道。“碎鈔這事就是分分鐘的魔法,不要說碎鈔了,要讓杜正一來粉碎這個車間都是分分鐘的事。怎麼可能多事地再造一個機器?”
這句話提醒了羅奇,他轉過頭看着劉子予,“法師是不可能使用紙鈔的。”
“嗯?”劉子予問道。
“因爲複製紙鈔,也就是製作假鈔門檻太低了,絕大部分法師都能做到。”羅奇說,“我想這也是爲什麼我們使用信用點換取珍稀物資,而且由最高委員會負責計算的原因。”
“對哦。”劉子予對人類的生活畢竟沒有羅奇那麼熟悉,她根本沒想過紙幣的問題。“那這到底是幹什麼?有個變態法師造出這些用來開玩笑的嗎?”
羅奇把紙鈔的碎片揣進口袋裡,“子予,我聽說沙盒裡的黑市每天都會清零,第二天重新開始,那是什麼意思?”
“哦,那個意思是沙盒的世界都有一個底層魔法,是一個複製魔法。每走完一個固定的時鐘週期,就會重生沙盒世界裡的物體,回到上一個週期開始時的樣子。”
“什麼?賣掉的貨物還能自己補全?聚寶盆嗎?”
“那怎麼可能!”劉子予差點尖叫起來,“黑市賣的都是珍貴的東西吧,複製那種東西需要耗費的魔法能量恐怕比再做一個都要多。沙盒複製的都是沒有魔法力量的,非常質樸的東西。”
“比方說車裡的布偶和貨筐裡的碎紙片嗎?就算有人碰過,它們也會年復一年地複製出來?”
“如果是那種一般的鋼鐵造的車,其實也是可以複製的。這種複製也是可以重寫的,比方說如果你想再造新的東西,或者減緩複製的程度……”
“我明白了。”羅奇說,他沉思了一會。“所以這個地方呈現何種地貌,何樣的場景,一定是有意的選擇是嗎?”
劉子予點點頭,“不過我也說了,大多數沙盒是繼承來的,像這樣規模巨大的沙盒,一般不會做太大的修改。”
“你的意思是說始祖法師建造了這座沙盒,這座現代人類城市廢墟模樣的沙盒,還仔細地設計了粉碎鈔票的機器和車間?”
“呃……”劉子予卡住了,困在邏輯的悖論和悖論之間,“那肯定是瓊林還是爲了某種目的修改了這座沙盒,改成這個樣子……還神經病地設計了鈔票……”
“那可真有病啊。”羅奇低聲說。
“是啊。”劉子予愣愣地說道,自己也不能認同自己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