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番外一承前啓後

成化二十三年發生了許多大事,幾乎令所有人目不暇接。

作爲市井街坊,每日爲了生計奔‘波’的老百姓,他們不會知道皇宮之中那一場驚心動魄的劇變,更不會知道那場劇變差點引發皇位更迭的動‘蕩’。

他們所能知道的是,萬貴妃死了,皇帝老爺原本跟羣臣據理力爭,鬧着要封萬貴妃爲皇后,結果不知怎的忽然就消停了,再也沒聽到半點聲息。

萬貴妃何許人也,只要不是太孤陋寡聞的京城百姓,都知道她是天子的寵妃。

不要以爲老百姓就不好打聽天家的事,越是遙遠,他們反倒越能傳得津津有味,想那前宋狸貓換太子的故事,不也正是因爲在民間流傳甚廣,最後纔會被寫入戲文裡?可嘆獻明肅皇后一代‘女’傑,竟被善妒心黑,謀害妃嬪借腹生子的‘女’子。

但普通老百姓哪裡管得那麼多,他們也不會也沒興趣去追根究底尋找歷史真相爲劉太后翻案,只要故事情節足夠令人喜聞樂見,他們就會津津有味。

狸貓換太子畢竟是戲文裡的故事,而天子與貴妃萬氏的愛情卻是當代傳奇,天子衝冠一怒爲紅顏,當年登基之初爲了立萬氏爲後要死要活,鬧得沸沸揚揚的事情,許多上了年紀的人還記得,如今聽說天子爲了追封萬氏而與大臣們鬧翻,便又將這段逸事拿出來講。

若是放在洪武永樂年間,大家是萬萬不敢將這等宮闈‘私’密拿出來討論逗樂子的,但今時不同往日了,老百姓‘私’底下議論議論,又礙着誰了呢?若是早幾十年,錦衣衛或東廠可能還會因爲這種事情而把人抓起來,但現在,誰也沒那閒工夫去管這種事,除非是意圖謀反罪證確鑿,否則管天管地也管不到別人開口說話啊。

大多數老百姓雖然讀書少,可他們的想象力一點也不比士大夫遜‘色’,沒過多久,便有人將成化十三年那樁著名的“妖狐夜出”案,與萬貴妃聯繫在一起,說那萬妃正是妖狐所變,所以才能‘迷’得皇帝神魂顛倒,對萬妃言聽計從,說得是繪聲繪‘色’,活靈活現,彷彿親眼目睹似的,着實令人啼笑皆非。

還有好事者‘私’底下猜測皇帝最後到底能不能將萬氏追封爲皇后,甚至爲此開了黑市盤口,據說賭金高達好幾百兩,其中似乎還有不願意透‘露’身份的達官貴人下了注,端的是熱鬧非凡。

然而在皇宮之中,卻是常人無法想象的另一番景象。

經過上回那場大朝會□□之後,皇帝終於不提廢太子了,也不提要追封萬氏的事情了,他像是忽然之間換了個人:寬和仁慈,殺伐果斷,恍若明君氣象。

這無疑是個奇景,因爲許多人從來沒有見過皇帝連着上五天常朝的情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皇帝隔三差五總要缺席,大家也早就習慣了。

但那些老臣應該還記得,在皇帝剛剛登基之初,這樣的情景其實再正常不過,二十三年前,皇帝還未安葬好先帝,湖廣四川等地就陸續發生匪禍,危害甚大,地方官府疲於奔命,不得不呈稟朝廷求援,當時皇帝分別任命了趙輔,朱永等人道各地平叛,‘花’了整整三年的時間,將各地匪患一一平定,百姓隨之安穩下來,不必再擔心受怕,這是當時新帝最爲人稱道的一件事。

不止如此,皇帝還表現出有別於先帝的寬和,不僅恢復了他叔叔的皇帝稱號,在有臣子說當年景帝要廢太子的時候,自己沒有站出來說話而主動向他請罪時,皇帝反倒寬慰他說這些事情都過去了,當時這種事情也不是你一個臣子應該議論的,所以你沒開口是正常的,不必記掛在心上。

可惜伴成化中後期,那些曾經對皇帝寄予厚望的人再也在他身上看不到這種奮發向上的氣象了,取而代之的是日漸昏庸憊懶,暮氣沉沉的天子,他爲此做出的許多糊塗的事情,甚至還想一錯再錯,廢掉太子。

如今,皇帝的轉變,令許多人都難以置信。

難道這世上真有幡然悔悟,醍醐灌頂之說?

一個原本已經在得過且過‘混’日子的人,怎麼突然之間好像又重拾了昔日的‘精’明幹練?

不知內情的臣子自然額手稱慶,巴不得皇帝這種“不正常”的狀態能維持得更久一點,而知道內情的人,卻明白皇帝興許已經大限將至,正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在盡最後的努力彌補自己犯下的過錯。

但皇帝自己很清楚,爲時已晚。

以前是不想做,現在終於想要奮發圖強,但是已晚了。

他的身體一天天衰弱下去,修仙也挽救不了帝王的‘性’命。

人總是這樣,不到走投無路,就不會後悔

皇帝不是一個沒有自知之明的人。

他也知道會發生萬通那樣的事,說到底根源還是在他身上。

如果萬通不清楚自己姐姐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他就萬萬不敢做下這樣的事情。

但現在再糾結這些事情也沒有必要了。

萬氏死了,萬通也死了,萬安臨陣倒戈,餘下彭華、李孜省等輩,不過是牆頭草,哪邊風大哪邊倒,不足以影響大局,一切塵埃落定,擋在太子前面的障礙終於一一掃清,不再對他造成威脅。

這一年,皇帝才四十一歲,剛剛過了不‘惑’之年。

他近來總是做夢。

夢見自己小時候,那會兒的皇帝還不是皇帝,他甚至僅僅是廢太子,被軟禁在深宮,每天能見到的不過方寸天地,但夢裡他非但並未覺得苦悶,反倒是有點甜蜜的。

因爲有人陪着他。

那個人叫萬貞兒。

十幾二十歲的萬貞兒正處於一生中最美好的年華,皇帝到現在都還記得,她白膩的肌膚彷彿透着牛‘乳’般的光澤,略有些圓的臉笑起來甜甜的。

夢中也不會忘記。

現在,也不曾忘懷。

事實是,萬貞兒已經死了,這世上再也沒有這個人。

所以皇帝知道,這不是什麼好兆頭,他也許命不久矣。

“你怨朕嗎?”他將太子叫來,如是問道。

太子道:“兒子不曾怨過父皇。”

“爲什麼?”皇帝奇道,他看得出太子是真心這樣說,而非故意在他面前賣乖。

這讓他起了一點興趣。

因爲皇帝自己也知道,自己對太子做的事情,的確談得上過分。

太子想了想,道:“怨恨是改變不了什麼的,除了讓自己更加不開心,母親生前希望我能過得開心,不要怨恨任何人,她說兒子之所以能夠活下來,正是託庇於許多人的好心和援手,如果無視這些冒着生命危險幫自己的人,卻總想着不好的事情,一個人能看到的,想到的,也就只有他頭頂上的天地,不會更多了。”

皇帝微微動容:“你母親……紀妃她是這麼與你說的?”

太子:“是,母親只說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八字,其餘是兒子自己揣測的,若有不當之處,請父皇恕罪。”

沉默片刻,皇帝才嘆道:“沒有不當,紀妃她……將你教得很好。”

當年那個清麗溫柔的內藏‘女’官,彷彿又在記憶深處漸漸清晰起來,太子的臉部輪廓有幾分隨了她,但她那一頭濃密的黑髮,卻是太子卻不具有的。

皇帝當年認回太子的時候,後者的頭髮就已經比常人稀疏了,皇帝也聽說這是因爲紀妃懷着他的時候被下了墮胎‘藥’的緣故,那時他並未覺得如何,此刻看着太子沉靜的面容,皇帝卻莫名有些心酸。

“是朕對不起你……和紀妃。”他又沉沉地嘆了口氣。“但紀妃說得對,一個人能做出什麼樣的事,取決於他的‘胸’襟和眼界。朕若不在,你就是天子,當思親賢臣,遠小人,切勿重蹈朕的覆轍,當初妄信狂言,聽憑李孜省繼曉那些妖道妖僧胡言‘亂’語,又大興土木建造道觀,這些都是朕的過失,你要引以爲鑑。”

這語氣像是在‘交’代後事了。

太子畢竟不是聖人,他對這位父親的感情同樣複雜,縱然不恨,但其實心底還是有怨怪的,可這份怨怪,在聽見他說出這樣一番話的時候,又涌起許多莫名滋味。

“父皇……”

“如今朝堂上下烏煙瘴氣,萬通雖死,還有不少餘黨在,等着投機取巧,東山再起,你要明辨是非,切不可爲阿諛奉承所‘蒙’蔽。”

“是,兒子謹記。”

“內閣之中,劉吉的能力其實很強,只是他沒把心用在正事上,你若覺得可用,便用之,若是覺得不行,便換人罷。劉健‘性’情疏闊,不記‘私’仇,有宰輔氣度,徐溥也是,此二人可重用。還有唐泛……”

皇帝喘了口氣:“唐潤青是個做事的人才,這次也是多虧有他,才避免了一場大禍,此人心思縝密,善於謀斷,也可大用。還有你那位李師傅,李東陽……”

太子接道:“李師傅如今還在守父喪。”

“對。”皇帝點點頭,“等他守制期滿,可以起用,不過他‘性’情圓滑近狡,你還得多觀察一番,可讓他先去修史,再決定重用與否。”

這很奇怪。

李東陽服父喪前不過是東宮‘侍’講,可皇帝卻連他的名字來歷和優缺點都記得清清楚楚。

可見他心裡其實‘門’兒清的,誰是誰非,都自有評斷,先前只是不想去做,而不是不知道怎麼做。

但也正是這樣,才更讓太子明白自己到底要走怎樣一條路。

接連說了許多話,皇帝有些後繼無力了,他緩緩閉上眼睛,似乎需要休息了。

太子見狀便準備輕手輕腳地退出去。

冷不防皇帝忽然又睜開眼:“太子,不要怪貴妃。”

太子一愣。

皇帝口中的貴妃,自然就是剛剛薨逝不久的萬貴妃。

沒等太子反應過來,又聽見自己父親道:“朕不追封她爲後了,但朕希望她身後能安安穩穩的,太子能答應否?”

太子心中嘆了口氣,恭恭敬敬地拱手:“兒子謹遵聖命。”

不答應又能如何,人已經死了,去挖墳鞭屍嗎?

或者很多當權者喜歡這樣做,甚至將萬氏滿‘門’抄斬,方覺足以消弭心頭憤恨。

但那樣的話,難道母親就能活過來了嗎?

皇帝聽到他的保證,似乎放下心,微微鬆了口氣,又陷入了昏睡之中。

在他的夢裡,也許還會出現那個笑靨如‘花’的少‘女’,輕輕撫‘摸’着他的發旋,溫柔地跟他說“不要跑遠了,小心我找不見你”。

但那些都已經不是太子所要關心的事情了。

他也默默地出了口氣,轉身走出父親的寢殿。

那一室的‘陰’暗彷彿瞬間被拋在身後,陽光灑滿肩頭,溫暖得就像母親曾經在耳邊的絮語。

外人並不知道發生在父子之間的這一番對話,不過皇帝日復一日身體衰弱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他因爲萬貴妃的死而哀嘆自己命不久矣的話,許多人也都聽見過,文官們不會跟着他一道傷‘春’悲秋稱頌兩人愛情的可貴和偉大,大家只會覺得皇帝終於不再折騰了,真是可喜可賀。

閣臣們生怕皇帝悲傷過度再做出什麼不靠譜的事情,趕緊趁着皇帝臥病在‘牀’的機會,呈請讓太子入閣觀政,參決大事,皇帝也同意了。

雖然才十幾歲,但少年老成的太子明顯比皇帝受歡迎多了,在內閣有決議之前,他基本不會指手畫腳,只有當內閣有爭議,抉擇不下時,他纔會提出自己的意見,更難能可貴的是,不管什麼時候,在做什麼,每當有大事需要讓太子參與或作出決議的時候,閣臣們總能在最快的時間內見到他。

這樣‘性’情溫柔仁慈的太子,沒有大臣不會歡迎的。

就在大家忙於收拾萬黨那些‘亂’攤子之時,成化二十三年丁未科殿試也如期舉行。

陸靈溪參加了這一科殿試。

雖然出身世家大族,家族裡歷代就出了不少大官,但他自己原本是不想走科舉這條路的,因爲在他心裡更向往的,是漢唐遊俠那種縱情恣意的江湖生活,所以他纔會上少林寺去學武藝,考了個秀才功名之後就開始四處遊歷。

但這一切想法在他遇到唐泛之後就改變了。

他發現人其實不是因爲當了官之後就會變得汲汲名利,而是因爲心被拘束了,所以人也跟着不灑脫起來。

唐泛的心飄然如仙,所以無論在朝在野,無論得意或示意時,他都並不讓人覺得落魄難堪。

若非要讓陸靈溪形容,他只能想到一段話。

可人如‘玉’,步屟尋幽,載瞻載止,空碧悠悠。

神出古異,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氣之秋。

這原是用來評詩的話,用在他身上,竟是如此貼切合適。

及至二人在蘇州合力破案,唐泛運籌帷幄,突破重圍,陸靈溪對唐泛的觀感,已經從普通的好感,上升到‘混’雜了崇拜傾慕等等感情在裡頭。

但這還不夠,現在的他僅僅是個秀才,根本沒有機會與唐泛多加接觸,陸靈溪心想,就算他去唐家上‘門’拜訪,總也不能一住就賴着不走吧?

再說喜歡一個人,就要努力想辦法去幫助他,成爲他不可或缺的存在,這樣對方眼裡也纔會有你的存在。

陸靈溪決定努力追上唐泛的步伐,不說與對方平起平坐,但起碼也要讓對方有朝一日意識到他的重要‘性’,將自己與其他普通朋友區別起來。

若是還能再……

陸靈溪沒有再想下去,但這樣隱秘而又模糊的想法,讓他心裡涌起一股甜蜜。

抱着這個想法,陸靈溪也一反從前四處遊‘蕩’的生活,定下心來專心備考,終於在殿試上被點爲二甲十六名的進士。

這個名次雖然不如狀元榜眼等來得搶眼,但也是十分出‘色’的了。

陸靈溪順利地進入翰林院,成爲一名翰林,由此也在京城定居下來。

這讓陸靈溪覺得高興而又失望。

高興的是,他終於得以日日見到唐泛了,唐泛自然沒有忘記陸靈溪,對他也很熱情,甚至幾次招呼他上‘門’吃飯,兩人好像又回到從前在蘇州時一起破案的日子了。

但他失落的是,每回好不容易有個跟唐泛獨處的機會,總會有不相干的人冒出來打擾,其中次數最多的,莫過於住在唐家隔壁的錦衣衛指揮使隋州。

這真是個討厭的人,陸靈溪心想。

但他並沒有貿然表現出自己的不快。

因爲他發現唐泛與隋州的確‘交’情匪淺,如果排斥隋州,很可能也會惹來唐泛的反感。

陸靈溪不想做讓唐大哥不高興的事情。

碰巧這個時候,內閣事情太多,萬安彭華尹直三人又因爲萬通的事情還在家裡待着,就算唐泛重返內閣,滿打滿算也只有四個人在幹活,根本忙不過來,就又從翰林院徵調了一批新任翰林入閣幫忙。

自然,這些人不可能以大學士的身份入閣,也不是閣臣,充其量只能算是閣臣的副手,這些人可以幫閣臣們處理公文,分‘門’別類,從旁輔助,減輕閣員的工作量。

能夠近距離旁觀內閣的運作流程,與閣臣宰輔近距離相處,就算再辛苦也是個好差事,所以肯定也不是想去就能去的,還要通過考試。

陸靈溪也想去,但他沒有去走唐泛的關係,那樣就算唐泛幫了忙,他自己也會覺得自己沒出息。

他本身學識就不錯,最後還真就讓他爭取到一個名額。

唐大哥,我來了!

去內閣上任的前一天晚上,陸靈溪美美地想道,翻了個身,沉入夢鄉。

他打算明早再給唐泛一個大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