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騎車,一手擦了擦額頭的汗,程篁看了眼那輛被擋在彎道處的寶馬,再看了眼它旁邊的電動三輪,最後視線向下,瞥了眼磨得平平的連紋路都沒了的自行車輪,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車子質量竟然出奇的好,四年初中加兩年高中整整六年多的時間,在周圍同學都陸續換了新車或乾脆換了出行工具後,自己依舊跟剛上高中時一樣騎着這輛當時看上去很有格調放在現在其實也很有格調的山地車。
他還記得當時父母答應還在上小學的他,等到上了初中,就給他買一輛不超過兩千塊錢的自行車,程篁心裡當時還在嘀咕,說是不超過兩千,到最後還完價就不到一千五了吧。他當時還打算到時候直接選一輛兩千五的自行車 ,因爲他相信自己媽媽還價的本事,五百塊錢還是能壓得下的。
他當時還因爲父母的承諾和自己的機智興奮了好長時間,甚至在離開小學的那一天,在別的同學都眼圈發紅跟朋友和老師戀戀不捨的時候,程篁跟四五個朋友站在角落裡,一邊笑嘻嘻地看着周圍其他同學的真情流露,一邊大聲地互相炫耀自己父母答應送給自己的畢業禮物。
程篁當時把自己的計劃說給了另外幾個人聽,引得他們讚歎不已。
可是之後等到買自行車的那一天,程篁看着店裡下至三百上至幾萬的各色自行車,自始至終一句話都沒說,即使父母取消了那個兩千塊錢自行車的價格限制,換成任意一輛他喜歡的自行車。
驟得富貴的程老爹甚至說只要他喜歡,不限價格不限數量,只要看上了就買,到時候停到小區車棚裡換着騎,一週七天一天騎一輛,只要他開心,把這個自行車店買下來也絲毫沒有問題。一向節儉的程篁媽媽也很少見的沒有反對程篁爸爸這揮霍幼稚的想法,只是重複了一遍程篁爸爸的那句話,只要程篁喜歡。
剛被市裡最好的中學高分錄取的程篁,在那個地板發亮窗明几淨的自行車店裡走走停停,最後只挑了一輛兩千四百九十九塊錢的黑藍色山地車。
在一家三口走到對當時的程篁而言異常陌生連自己家的樓房都得靠數牌子來找的金桔花園門口時,程篁終於開口,問父母自己能不能住在以前的小區,他還是不習慣這個房子。
聽到程篁第幾十次這麼問之後,程篁爸爸嘿嘿一笑,說等過一段時間,你就會發現一個人住是多麼的快樂,沒有人攔着你吃零食玩電腦,想幹嘛就幹嘛。
程篁媽媽狠狠地拍了一下程篁爸爸的肩膀,對程篁耐心的囑咐,一定要作息規律,可以睡得稍微晚一些,但一定要規律,這樣對身體好。
之後程篁發現,一如既往,父母說的話都是對的,在他習慣了一個人住之後,意識到無人約束的生活的確只能用不亦樂乎來形容,當同班同學還在爲必須按時吃飯按點回家抱怨不休的時候,程篁可以隨意去網吧通宵,或者在上學日的傍晚放學後,在同班同學需要接着去上晚自習的時候,揹着書包騎着自行車瀟灑地直奔電影院,等到十點半電影散場之後回到小區門口的飯店裡吃個飯,回家抄抄王燾發過來的作業答案後洗洗睡覺,要是第二天碰到學習小組討論學習,程組長就又有了跟組員們半個下午的談資。
把車子鎖到學校車棚裡,程篁拍了拍自行車座,想起那天自行車店裡心思重重的一家三口,平淡一笑,轉身走出車棚。
他當年爲了故意刺激一下爸媽,才只選了輛不是很貴的自行車,以爲父母看到自己這幅意興闌珊的樣子會考慮一下留下來,結果最後還是人財兩空。
唉,早知道就選那輛19999的了,真是悔不當初。
“哎?”程篁站在樹蔭下,突然奇怪一件事,當初嫌車子便宜的話,自己之後爲什麼沒去再買一輛呢。
他回頭看着放在車棚門口的自行車,皺了皺眉頭。
嫌麻煩嗎?不對,初中的自己還不是個宅男,自然不是懶得出門。
不好意思跟店員說話?也不是,突然有了自己的銀行卡和那麼多錢,記得當時自己乾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買各種東西,陽臺上現在還堆着好多才玩了幾次就沒了興趣,但放在當時卻位於潮流一線的各種玩具。
那是爲什麼呢。
程篁撓了撓頭,餘光裡瞥到黃正澤和周舒窈兩人並肩走向辦公樓,絲毫不在意被學生看到之後在背地裡說閒話,周舒窈難得的換了個稍顯華麗的髮型,不再只是簡單地把頭髮紮起來或披在兩側。
看着兩人一副老夫老妻的樣子,程篁緊鎖的眉頭緩緩舒展,笑了笑,回頭看了眼那輛險些被放棄的自行車,走向教室。
他想起來這輛自行車倖存的原因了,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忘了那個當初對自己很重要理由。
程篁微微仰頭,深呼吸一口氣。
午後的陽光溫煦柔軟,與春風一起撫過眉梢。
因爲這輛車子是一家三口一起挑的嘛,當時父母還對自己的品味誇讚過來着,說自己怪成熟的選了輛一點都不張揚的車子。
程篁微微眯着眼睛,眼神溫柔,那種爸媽因爲一些小事而刻意拍自己馬屁的場景,是他記憶中的最後一次。
他還記得老爹說過,這輛自行車連車輪的紋路都體現出來男人的厚重,選擇了象徵穩重的黑色和象徵堅毅的藍色,說明他在心裡已經長大了。
程篁當時很想說我長大個屁我還是個按照學校規定不能騎自行車上路的小孩,但是爲了顯示自己的不悅,他只是沉默地看着父母一通讚揚之後付了錢推着車子離開。一直說培養自己獨立精神的父親很少見的幫自己推着車子,讓自己和媽媽單獨走在後面,一個人在前面對着車子拍拍這拍拍那,似乎是生怕這輛新買的自行車會掉鏈子。
“真討厭背影啊。”程篁喃喃道。
不知不覺間,走到教室門口,由於今天中午沒有午睡,他來的比平常要早上很多,班裡只有幾個同學,除了愛學習的陶學習-委員在低着頭刷卷子,以及在教室另一個角落裡卿卿我我的一對兒小喜鵲之外,其他幾人都正趴在桌子上午睡。
察覺到有人進教室,班長兼學習-委員陶澄規輕輕擡起頭,看了眼正走進教室的程篁,兩人的目光短短一觸便各自挪開,程篁仍舊是那副懶懶散散的樣子,陶澄規依然是冷冷的面無表情。
程篁坐在有些搖晃的小木凳子上,百無聊賴,趴在桌上。
高三十九班,以東爲班尾,黑板在西,程篁坐在教室東南角,半靠着與室外相比涼意森森的瓷磚,從南向北掃視了半圈教室,眼神渙散,彷彿掃過了半個秋陽。
程篁輕輕吸氣,彷彿聞到此時秋陽的濃濃煙火氣。
頭頂豔陽高照,雲下人間車水馬龍,人頭攢動,車來車往,熙熙攘攘。
城南秋陽老城,此時想必依舊煙火氣十足,批發街道縱橫林立,各種商販討價還價,爲了一批幾毛錢的小玩意大噴唾沫。城北新區,三顆碩大的碧藍湖泊鑲嵌在這個歷代問鼎天下必不可少的中原小城。城東,嶄新的秋陽高鐵站熠熠生輝。城西,煥然一新的紅葉公園藉着高鐵站的東風吸引着八方遊客。
好一副太平盛世啊。
程篁半張臉掩在胳膊裡,輕輕呢喃。
坐在前排的陶澄規手中如飛的鉛筆微微一滯,看着筆下的古詩文賞析,古井無波的臉上,那一雙眼睛驀的悲從中來。
廉價的試卷上,十個字無一是偏字澀詞,卻道盡心酸。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