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長長的奢華走廊一路走到盡頭,就是匯豐銀行的會客沙龍。
與外面的西洋風格截然不同,這個房間裡面完全是東方情調的陳設——至少在托馬斯.漢弗萊爵士的眼裡是這樣的:東方式的紅木博古架上,陳列着絢麗的彩瓷、翡翠的鼻菸壺與象牙的觀音像,鬆軟的沙發前,擺着精美的斑竹小屏風,外觀飄逸的高腳小几上,造型古樸的青銅香爐正飄散着淡雅的名貴薰香。牆上懸掛着幾幅古舊奇怪的東方字畫,飛舞的線條好似刀刻一樣有力,斑駁的墨跡又彷彿歷盡滄桑。
一個態度恭謙的華人僕役將他們迎進門內,另一個身材高挑,皮膚白皙、面容姣好的女傭,則用大托盤給他們端上了咖啡和蘇打水。漢弗萊爵士熟練地將白色禮帽放在門口的托盤上,然後揹着手悠閒地欣賞屋內的陳設和字畫,耐心地等待主人。而孔祥熙則是很有些神情緊張,乃至於坐立不安。
——沒辦法,孔祥熙部長接下來將要交涉的對象,不僅僅是匯豐銀行的代理人,香港銀行界的代表,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也是中國在這個時代的幕後主宰者!
片刻之後,幾位穿着時髦西裝、戴着金絲眼鏡的華人和白人男子,笑容可掬地走了進來,友好地向孔祥伸出右手——他們就是香港各大銀行的經理人,或者說美英各大財團的在華勢力代表之一。
接下來,這些洋人和“高等華人”就要代表各自的主子。在英國外交官漢弗萊爵士的穿針引線之下,跟孔祥熙部長討論爲蔣介石政權提供軍費貸款,以便於遏制正在中國南方急速膨脹的赤色武裝。恢復東方世界的“正常秩序”……同時更加深化對蔣介石政權的控制,從中牟取利潤……
在一個世紀以後,有不少人幻想着要在民國時代當軍閥,只要想辦法拉起一支能打的隊伍,佔據一塊比較有油水的地盤,再抱緊某一個或某幾個列強的大腿,從他們弄來技術和資金。請他們幫自己培養人才,最終建設起自己的工業體系,就能拯救民族和國家……在真實的冷酷歷史之中。這個幼稚的想法實在是可笑無比——民國時代的軍閥,哪裡是這樣好當的?帝國主義列強的在華代理人,又豈是這般容易做的?假如軍閥之路真的可以救國,那麼爲何張作霖、段祺瑞、吳佩孚這樣的一代人傑都沒能成功?
且不說烽火燎原的民國亂世之中。就算是在國際環境相對和平的二戰之後。那些完全被帝國主義列強一手扶植起來的統治者,從伊朗的巴列維國王、韓國的李承晚,到阿富汗的卡爾扎伊,又有哪一個完成了復興國家、拯救民族的大業?相反,那些努力打倒他們的反對者,卻在一定程度上比他們做得更好。
後世的人們,之所以會對民國時代有着上述種種妄想,關鍵在於思想上的格局不夠開闊。眼光也不夠敏銳,無法透過那些表面上眼花繚亂的政治傾軋和軍事鬥爭。來看透民國亂世的本質。
在這裡舉一個比較近的現代例子——卡扎菲死去之後的利比亞內戰,明面上的表現形式似乎是各個部族之間的野蠻混戰,甚至被某些人解讀爲卡扎菲餘黨的復辟,實際上卻是圍繞着利比亞最大的財源——石油,而在買辦政府和部族武裝之間進行的殊死較量。很多昔日反對卡扎菲的部族,眼看着如今的日子還不如過去,也紛紛追悔莫及,在此時相繼投入到了反對新政府的戰爭之中。
面對着風起雲涌的全國性大起義,爲了維護搖搖欲墜的買辦政府,北約不僅投入了大量僱傭兵和特種部隊,還派出戰機轟炸利比亞起義軍看似對自家狗腿子很講義氣。但問題是,如果不是西方國家在卡扎菲倒臺之後,吃相極其難看地吞掉了利比亞的大筆石油收入,害得利比亞新政府難以發放福利、安撫國民、收買各方割據勢力,又哪裡會讓一個好端端的石油富國,搞到如今這般烽煙四起、民不聊生的程度?
同樣的道理,帝國主義在中國扶植代理人,就是爲了死命壓榨中國老百姓,每年不斷剪羊毛的,又怎麼可能允許你積攢起足夠的財富,建立起一支能夠反抗帝國主義的武裝力量?二十世紀後期的日韓和東南亞四小龍,都已經把美帝在當成爹來伺候了,還不是照樣被華爾街大亨們宰得欲仙欲死,生活不能自理?
更何況,既然你可以“挾洋自重”,那麼你的部下當然也可以如法炮製。被你派出去學習先進技術的那些傢伙,等到回來的時候,說不定早已變成了被洗腦過的定時炸彈,隨時準備在外國主子的指令下掀翻你的統治——比如說,在蔣介石敗逃臺灣之後,以美國人和蔣介石這樣過硬的同盟關係,美國方面還要千方百計地扶植孫立人,從內部掀翻蔣介石對臺灣的統治,以便於更容易地剪臺灣人民的羊毛呢!
——幾百年來滿世界航海殖民的漫長曆史,早已把歐美列強鍛鍊成了經驗豐富的馴獸師,只要你貪圖他們拿出的一口食物,乖乖進了他們的籠子,那麼接下來再想要擺脫束縛,就堪稱是難比登天了。
當然,輕鬆擺脫束縛的例子也不是絕對沒有,比如二戰後的埃及就比較輕鬆地廢除了不平等條約,收回了蘇伊士運河——但這是因爲有美國和蘇聯把槍口頂在英法的腦門上,逼着這兩個落魄的馴獸師自己把籠子拆了,不然就要開槍爆掉他們的頭……而之後的埃及,也是最終又掉進了美國的籠子……
言歸正傳,如果是在太平天國戰爭的時代,西方列強在遠東的力量還很單薄的年月裡,這種“挾洋自重”、武裝割據的救國革命策略,還是有一定可行性的——在當時的技術條件下,遙遠的地理距離和信息傳播的滯後,使得歐美國家對遠東任何大規模干涉都異常艱難,“靠着洋人反洋人”的策略尚有操作空間。
但是,到了帝國主義在華勢力已經滲透很深的民國時代,這樣的“曲線救國”就完全是一條死路了。
事實上,至少到義和團運動的時候,西方列強就已經清楚,因爲遙遠的距離限制了自己對中國投放兵力的能力,所以僅憑堅船利炮和工業革命,是不可能將整個中國變成殖民地的。而單純的割地賠款、開放通商口岸,也不能窒息中國的經濟潛力。但無聲無息的金融滲透,卻遠比船堅炮利的海軍艦隊更具威力。
所以,在八國聯軍進北京之後,經過一番周密的考慮,西方列強認爲直接瓜分和滅亡中國的代價太大,很可能導致不可控的後果,因此最終決定以扶植一個俯首帖耳的傀儡政權,繼續替他們“代管”中國,維持一個穩定的遠東半殖民區爲最優策略,以此來源源不斷地從中國人民身上榨取財富。
之後的中國局勢,便徹底被西方列強,確切地說,是以西方列強爲載體的國際金融勢力所掌握。
雖然滿清的毀滅和袁世凱的倒臺,讓帝國主義失去了一個能夠穩定剝削全中國的趁手工具,但接下來無休止的軍閥割據和分裂內戰,進一步惡化了國內的政治環境,從而導致民生凋敝,經濟崩潰,民間財富開始不斷涌入租界的外國銀行,最終被轉移到了國際金融家的手中。不管誰最終統一全國,獲得的都只會是一個一窮二白的中國,沒有任何黃金和白銀等貴重金屬充當貨幣準備金,金融秩序就無法建立起來,而政府財政也必然難以支撐,最後只得淪爲傀儡,一舉一動完全仰仗外國人的鼻息。
這就是爲何近代歷史上的中國,除了我黨以外,幾乎沒有哪一位政治家是不賣國的——因爲實在是由不得他們不賣。他們的政權在戰火廢墟中誕生,一時間沒有充裕的資金來源,就只能以國家權益作爲抵押品,向外國銀行借款,以便於能夠維持政權的運轉。可借款終究難以持久,並且這也會使得中國成爲西方列強在經濟上的附庸,最終斷送國家和民族的氣運,從此一蹶不振。而若是賴賬的話……就意味着戰爭!
在此期間,並不是沒有人曾經想過要抗爭,但侷限於他們的眼光和見識,大多數人都看不清這樣的世界大局,反而無數次在死衚衕裡面原地打轉,最終只能以失敗收場。
終於,中國這個曾經輝煌千年的遠東巨人,被掏空了財富,折斷了脊樑。在剩下的那具腐朽墮落的軀體上,還站滿了西方列強的金融禿鷲,它們有時或許會相互廝打,但更多的時候卻是猛啄已經枯乾的腐肉,同時用冷峻警惕的目光,四處查看潛在的威脅,隨時準備把中國人的任何反抗扼殺在苗頭之中。
但它們做夢也不曾想到,自己居然也會突然變成獵物,被某些開了外掛的中國人給一口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