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12月24日,上海灘
如今雖是聖誕節前的平安夜,但素來以時尚摩登而聞名的上海灘,此時卻毫無節日的歡慶氣息。
——因爲一股似乎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工農紅軍,還有一篇義正詞嚴的抗日宣言,整個上海灘都彷彿變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使得市面上陷入了一片難以形容的騷動和不安之中。
雖然吳鐵城市長早已下達了戒嚴令,但他卻嚴重缺少落實這一政策的能手。之前,爲了守住崑山,他已經派出了手頭僅有的保安總團和警察總隊。如今崑山失陷,紅軍繼續進逼,他不但不能組織力量彈壓市面,還要把一切能蒐羅到的兵力都派往鐵路和公路沿線,層層截擊,以求稍微阻滯紅軍的推進速度。
——上海的近郊沒有任何工事,並且已經沒有時間搶修陣地,即使把紅軍放進城裡打,也絕對守不住。
然而,焦頭爛額的吳鐵城市長顯然並不清楚,他後面到處蒐羅來的幾批雜牌軍,幾乎是剛出上海,就一鬨而散了——拜託,連齊裝滿員的正規軍精銳,在這股赤匪面前都不是對手,咱們這點人豈不是去送死?
至於國民黨身邊可用的唯一外援,虹口租界的日本海軍陸戰隊,雖然在吳鐵城市長前來求援時吹得牛皮烘烘,但真正落實到戰場上的時候,還是比較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的——自從一二八事變結束。淞滬停戰以來,最多時一度擁有數萬兵力的駐滬日軍,目前早已削減到了兩千八百人左右。即使緊急動員日租界的武裝僑民。估計也只能湊出四千人,委實太過單薄……跟搶地盤相比,似乎還是守住現有的租界更重要。
當然,以日本軍隊一貫的驕狂和莽撞,他們在動員僑民緊急修築街壘的同時,也還是派出了大約五百名士兵,前往相鄰的閘北一帶。從華界圈佔地盤——如果支那赤匪最後沒來上海,或者這些支那赤匪像東北的支那軍隊一樣不堪一擊的話,日軍就能把自己在上海的地盤再次擴大一倍!
按照某些滿腦子“皇軍無敵”的日本下級軍官的說法。“一個日本人可以頂十個支那人來用”,僅憑上海租界的兵力,就足夠消滅這支不自量力的支那赤匪,順便再把整個上海作爲戰利品一口吞下去了!
與此同時。上海灘的很多國民黨政府官員。還有跟蔣介石政權關係密切的“滬上名流”,在乍然得知形勢不利之後,第一反應就是火速出逃,躲避戰禍。而原本居住在蘇州河以北的日租界範圍內,被紅軍劃爲交戰區的上海居民——也就是金奇娜、金杏貞母女倆之前的鄰居們——在從收音機、報紙和鄰里傳言中得到消息之後,也紛紛扶老攜幼、拖家帶口地相繼出逃。最終導致的結果就是……戰爭難民!
——成千上萬的,如同潮水般的戰爭難民!
站在蘇州河畔一座飯店的包廂窗口,虞洽卿不無憂鬱地看到。從這一天的上午開始,來自上海北部日租界的人潮。就瞬間充塞了蘇州河上的每一座橋樑——外白渡橋、乍浦路橋(二白渡橋)、四川路橋、天后宮橋……所有的橋樑都擠得風雨不透,但是那些後來者並不會因爲道路擁擠而停止前進。男人們帶着簡單的行李,拖着老婆小孩,以一種頑強而一致的意志不斷涌入蘇州河南岸的公共租界美英控制區。
無論是漢奸買辦還是愛國者,亦或是隨波逐流的普通小市民,所有人都急於離開身後那個很可能即將成爲戰場的地方——沒辦法,這場戰爭爆發得是如此的突然,令全上海的所有人都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以至於絕大多數人在離開自己的家園時,甚至沒有多少時間來收拾家中的財物。
總之,伴隨着收音機裡慷慨激昂的抗日宣言,他們就這麼匆忙的開始了自己的逃難生活,甚至有很多人還穿着單薄的睡衣,正在12月的寒風中瑟瑟發抖——因爲他們的房子在一早就被日軍徵用了!
這似乎昭示着另一場可怕的災難——已經失去大多數財產的難民們,很容易會因爲普通的感冒而失去自己的生命,進而在上海灘誘發一場流感、肺炎等瘟疫的大流行……
但問題是,根本沒有人能夠阻止這一切悲劇的發生——租界工部局不是慈善機構,沒有人想到要花錢設置難民營和收容站。這些人即使是在成功的跨過蘇州河之後,也依然要爲自己未來的生活充滿憂慮,無論他是何種國籍、膚色與種族——作爲一個擁有五十多個國家和民族僑民的國際化大都會,逃出上海戰區的戰爭難民之中自然也是各種國籍和種族都有,甚至還包括了不少畏懼戰火的日本僑民。
更糟糕的是,由於數以萬計的人流,還有大量汽車、馬車、黃包車的瞬間涌入,原本就寸土寸金的公共租界裡面,早已是一房難求。各家旅館酒店統統爆滿,許多居民住戶也硬着頭皮收容了好幾戶來投奔的親戚朋友,但還是有很多人茫然地在租界街頭遊蕩,不知道自己今夜究竟應該在哪個橋洞或屋檐下安身。再加上某些趁火打劫的混混和小偷……從而導致了嚴重的治安問題和交通堵塞。
——就在虞洽卿的眼皮底下,一輛汽車突然被十幾個暴徒攔住砸開,把裡面舉家逃難的富翁闊少們洗劫一空,順便打得頭破血流。等到巡捕們吹着哨子趕來時,這些暴徒早已一鬨而散,不見蹤影了……
“……唉……當今這世道,真是沒有一天安穩的日子可過……不是鬧日寇,就是鬧赤匪……”
虞洽卿。這位大名鼎鼎的上海灘大亨,蔣委員長在上海金融界的重要支持者,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市政府那邊有什麼新的消息嗎?”他對身後剛剛推門進來的秘書問道。
“……情況非常不妙,赤匪的前鋒已經打到了安亭鎮,吳市長正打算轉移到崇明島去辦公。”秘書答道。
“……辦公?我看是逃難吧!”虞洽卿冷哼一聲,“……萬國商團現在應該已經動員起來了吧?”
“……格拉漢司令已經召集到了大約一半的人手,正在租界邊緣的各處路口拉鐵絲網和堆沙袋。”
——租界工部局的下屬武裝力量“萬國商團”,除常備的俄國隊外,均屬民兵義勇軍性質。當租界發生危機時,商團司令部發出動員令,隊員們向指定地點集中。領取武器“保衛”租界。
因此,這支部隊雖然裝備精良,但動員起來的速度卻比較低,如果遇到突發事態。往往會措手不及。
更麻煩的是。在真正擁有千軍萬馬的強敵面前,萬國商團的雖然看着唬人,實際戰鬥力卻十分堪憂。
——在1934年,整個萬國商團共有約兩千人,通常由英**官擔任總司令,兵員也數英國人最多,有六百名;其次是俄國人,有四百多名;再其次是兩百五十多名華人和兩百多名美國人。剩下還有一些菲律賓人、葡萄牙人和日本人……不過。萬國商團裡面的日本人,現在都已經被日本的滬上駐軍給拉走了。
因此。這是一支小規模的威懾性武裝,雖然它的裝備十分精良,野戰速射炮、高射機槍、裝甲汽車一應俱全,但卻是打一個少一個,經不起殘酷的消耗戰,也沒有可供補充的預備役兵員——在工部局的概念中,萬國商團是用來嚇唬人和彈壓民變的,根本沒想過要投入一場屍山血海的慘烈戰鬥。
如果是昔年的軍閥混戰,那麼無論是哪一派軍閥入主上海,都會給“洋大人”們賣一個面子,不會隨意觸犯外國人的利益。但眼下來的卻是信仰馬克思主義邪說的赤匪……他們的作爲可就難說了。
假如赤匪真的揮師猛攻租界,虞洽卿實在是沒把握這些“萬國商團”究竟能支撐多久。
事實上,出於對蘇俄革命的慘烈記憶,還有對赤色分子的刻骨恐懼,就在上海市民大批涌入公共租界的時候,租界內的一些富豪大亨卻同樣在收拾行李,搶購船票,準備逃出上海躲避戰禍。
但是,一旦逃出上海,對於那些頭面人物來說,就意味着失去了對局勢的掌握。當年“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前夕,上海被赤匪的工人糾察隊控制的時候,如果虞洽卿等諸位“海上聞人”不是留在上海積極周旋,從國民革命軍之中尋找可以依靠的力量,而是卷着行李倉皇出逃的話。那麼,得不到江浙財團資金援助的蔣介石,恐怕未必有膽量對赤匪舉起屠刀。中國現代歷史的走向,也就很難說會變成什麼樣了。
這回到底要不要離開上海呢?望着窗外難民們人頭攢動的景象,虞洽卿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然而,還沒等他最後拿定主意,租界工部局總董事安諾德派人送來的一張請柬,卻打斷了他的思路。
看着手中這張精美的請柬,虞洽卿忍不住發出了一聲輕笑,“……聖誕宴會?!都什麼時候了,安諾德總董還有心思辦這玩意兒……”他屈指彈了彈請柬的紙面,“……也罷,我就在租界再留幾日看看形勢吧!”
與此同時,身在蘇州的王秋同學,也望着身邊堆積如山的各色古董,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作爲全中國大名鼎鼎、人傑地靈的“園林之城”,以及江南水鄉的人文勝地,蘇州的古董萬物一向甚多,各式明清傢俱、名人字畫、官窯瓷器、玉石刺繡……樣樣都有,早就讓穿越者們垂涎不已。
於是,應“共產國際縱隊”的強烈要求,紅十軍團在控制了蘇州城之後,第一件事情就是“徵購”了全城的古董店。給店主發了一大筆英鎊或美元鈔票,然後把店內存貨一掃而空;第二件事情則是打土豪鬥地主,把城裡那些豪門大戶一個個盡數拘來。用“革命語言”數落一通,然後給他們做一道選擇題:願意乖乖交出家裡藏着的古董珍玩,就賞賜大筆鈔票,不給的話就上街遊鬥……結果大多數人都選擇了拿鈔票。
第三件事情則是搞“以舊換新”活動,用“高端洋氣上檔次”的塑料和鋁合金傢俱,換走那些“低端土氣沒格調”的紅木和黃花梨傢俱——這個主要是針對家裡有好東西的一般人家,以此來維護紅軍的形象。
幾招齊下之後。一時間全城騷然,蘇州各處名園盡數遭殃,什麼拔步牀、八仙桌、太師椅、玉石屏風、宣德爐、三足鼎、官窯宋瓷、漢朝銅鏡、唐伯虎和鄭板橋的字畫、甚至是積年好木料打造的棺材……統統都被蒐羅到了紅十軍團的臨時指揮部。再被王秋同學通過蟲洞傳送回現代世界。
——所謂“盛世古董、亂世黃金”,在民國時代朝不保夕的中國人眼裡,古董的價值意義實在有限。
在剛剛看到這麼多古玩的時候,王秋同學一度感到很興奮。但隨着傳送回去的古董越來越多。他卻不由得犯了嘀咕——之前在異世界收集的木料、金銀、毛皮,還可以勉強說是輸入原材料,支援國家建設。如今弄回去這麼多不能吃不能穿的古董,雖然利潤十分豐厚,但感覺似乎對國家對社會沒啥好處……
如此這般瞎琢磨的多了,王秋心中那點原本快要掉光的節操,也就漸漸回來了……於是,本着對國家、對政府、對社會的責任感。他抽空找了個機會,跟楊教授談及此事。卻得到了一個出乎預料的回答。
“……蒐集古董,與國無益?誰說的?”楊教授驚訝地眨了眨眼睛,“……且不說弘揚民族文化的重要意義,就是純粹從社會經濟學角度來說,這也是在創造市場購買力,幫助國家避免經濟危機啊!”
“……創造市場購買力,避免經濟危機?!!您不是在開玩笑吧!”王秋一時間聽得目瞪口呆。
“……怎麼會是開玩笑呢?你在學校裡的思想政治課上應該讀到過,經濟危機是怎麼誕生吧!”楊教授如是問道,然後沒等王秋開口回到,就徑自說了下去,“……資本主義經濟制度是以僱傭勞動制度爲基礎的。在這一制度中,資本與勞動存在着根本對立。爲了最大限度地追求剩餘價值,資本主義企業一方面不斷增加資本積累、提高勞動生產率,另一方面儘可能壓低工人的工資。這樣就形成了生產的無限擴大和普通勞動者購買力相對不足的矛盾,需求增長經常趕不上生產增長,從而導致生產過剩的經濟危機……”
這一串拗口的專業名詞,頓時讓王秋聽得有些頭暈。於是,楊教授只好拿出了自己在大學裡上課的本事,一邊在筆記本上寫寫畫畫,一邊跟王秋耐心地解釋其中的道理:
“……從資本主義出現那一天起,就存在一個根本性問題:購買力不足。如果所有的生產都放在資本主義系統裡進行,必然存在一個問題——工資買不光所有商品,必須利潤也加入購買,產銷才能平衡。
而這就引發了下一個問題——消費傾向遞減原理。雖然說賺錢多的人花錢也多,但從比例來看,月薪500塊的人必然花光收入,1000塊的人最多攢一兩百元,月薪一萬的時候,可以每月攢幾千存款。等到月入百萬,雖然奢侈品消費已經不少,但佔總收入的比例可能也就是兩三成。至於收入更高的人,往往消費就要停滯了。在物質享受上,美國首富未必能夠和國內的某個大房產商拉開明顯的差距。
這咋一看是好事,有錢人不消費,多好啊,爲社會節約資源。但是從全局上看,問題就出來了。利潤集中在少數人手裡,工資分配在大多數人手裡。工資基本都花掉了,但利潤大部分沒有被花出去,勢必造成這樣的局面:商品售價老闆的消費+工人的消費。商品不可能在這個體系內都賣出去。
賣不出去咋辦?老闆的第一反應是減產避免虧損。減產不是爲了少造東西,而是爲了少開工資。工人沒了工資自然就不買東西。結果,從全社會來看,購買力減少的比例比商品減少的比例還高。各行業的老闆只能下意識地再裁員,再限產……這樣一輪輪的折騰下去,整個國民經濟就崩潰了——這就是經濟危機。
總之,經濟危機的誕生就是這個原理。只要你一心立足於在體系內解決問題,這個問題就根本繞不開。
當然,這個問題在工業化之前並不嚴重。沒有工業的年月,個人生產率很低,個人消費卻有下限——總不能讓人餓死。所以,在農業社會裡,剩餘產品再多也不是大事,只要君王或貴族們稍微揮霍一下,或者打幾場戰爭,剩餘產品就消費掉了。在更多的情況下,實際上是社會財富不夠用,底層百姓只能餓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