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思想不夠“新潮”的“瓊瑤先生”金奇娜,對這幫毫無節操的民國新派文人,觀感自然也很糟糕。
在真正穿越到民國時代之前,看着民國言情劇長大的金奇娜,曾經對這個時代的獨特風韻甚是着迷。
——在當時坐在電腦前,手捧一杯熱咖啡的網絡女作家眼中,民國時代固然是混天黑地的,但又是豐富精彩的;是光怪陸離的,又是生機萌發的;是草莽梟雄遍地橫行的,又是人才輩出志士如雲的;是貧乏黯淡衆生如蟻的,又是奢盛香豔繁華如夢的。那裡有驚天動地的歷史劇變,有蕩氣迴腸的英雄勳業,有駭人聽聞的野史異事,有蠅營狗苟的市井世態,有留連幽婉的清麗之音,有悲歡交織的民生畫卷……
若是隔着一個世紀的時空,回頭遙望,那或許不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但無疑是一個極有魅力的時代。
但是,當金奇娜真正走進了這個冰與火交融、人命卑賤如草的激盪大時代,親眼看到了掩蓋在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之下的一幕幕悲劇,親身體驗了普通百姓在這個時代所要承受的苦難與悲哀之後,原本對民國時代的一點美好幻想和期待,霎時間就煙消雲散。而那種無邊無際、無窮無盡的黑暗、絕望、苦悶、掙扎、犧牲、毀滅、憤怒、麻木……卻全都沉甸甸地堆積在她的心裡,簡直能把人壓迫得透不過氣來!
——沉默啊,沉默。不是在沉默中爆發,就是在沉默中變態。
在陌生的時空,陌生的國家。甚至是不同的身體裡,金奇娜忽然想起了自己前世聽過的這樣一句話來。
遺憾的是,在這個時代的上海灘十里洋場,她只看到了太多太多光怪陸離、匪夷所思的懦夫和變態。而那些敢於爆發的熱血青年,似乎已經在國民黨的白色恐怖之中銷聲匿跡了。至於大多數的尋常中國人,就如同魯迅評價的那樣“被關在密不透風的黑暗鐵屋子”裡面,混混沌沌地等待着災難和毀滅的降臨。
——蔣介石對中國人有過這樣一段還算精闢的評價:“……現在。絕大多數中國人的精神狀態是渾渾噩噩,毫無生氣。在行動中表現爲好歹不識、是非不辨、公私不分。由此,我們的官員虛假僞善。貪婪腐敗;我們的人民鬥志渙散,對國家福利漠不關心;我們的青年頹廢墮落,不負責任;我們的成年人則淫邪險惡,而又愚昧無知;有錢人縱慾放蕩。花天酒地;而窮人則體弱污穢。潦倒於黑暗之中。所有這些導致政府的權威和紀律掃地以盡、蕩然無存,終於引起社會動亂,使我們在天災和外敵入侵面前束手無策,無能爲力。”
他說出這話的時候,中國已丟了東北三省,日軍正站在山海關上眺望中原,而國人依然麻木不仁。
然而,蔣介石雖然把話說得挺漂亮。就如同他的“日記救國”一樣冠冕堂皇,但輪到他真正做事的時候。似乎也沒比他痛責的那幫昏官庸吏高明多少——就在他此時親臨督戰的江西“剿匪”前線,幾十萬國民黨軍隊不僅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還“就地取材”,把戰區附近的青年婦女掠爲營妓,逼迫她們用肉身“勞軍”;某些兵痞甚至還經常闖進普通人家,當着男主人的面姦污家中婦女,對敢於反抗的人,則一律槍殺……
這一樁樁一件件的殘暴罪孽,已經是和未來日本鬼子的“慰安婦”獸行相差無幾了。或許,根據蔣委員長在東京那所野雞學校獲得的知識,只要學習了日本鬼子的獸行,那麼就能擁有日本鬼子的戰鬥力了吧!
而在遇到學生遊行之時,蔣介石最喜歡的對策也很是簡單粗暴,一向都是“用機關槍橫掃”!西安事變爆發前夕,蔣介石就是親赴西安逼迫張學良繼續進攻紅軍、屠殺抗日羣衆,才被張少帥忍無可忍地綁票了。
——對外妥協投降,對內窮兵黷武。寧與友邦,不與家奴……在那個無限悲哀的黑暗年代,中國人當真是看不到一絲未來的希望,生活在中華大地上的熱血青年們,真的是要用生命來愛國才行!
但反過來想想,像自己這樣從東北千里迢迢地跑到上海的“逃兵”,又有什麼資格來指責國人的麻木與混沌呢?如果自己真的是一名“知不可爲而爲之,九死而猶未悔”的逆天勇士,此時就應該舉着東北抗聯的戰旗,在林海雪原之中追隨着楊靖宇、鄧鐵梅的腳步,跟日本關東軍在那片黑土地上廝殺到死吧!
想到這裡,金奇娜不由得苦笑起來——各人都有各人的難處啊,自己都做不到獻身報國,又如何要求別人?說到底,她自己還不是在主觀感情去看待旁人的錯?枉她還一直自詡爲“冷眼看塵世”,憑着超越時代一個世紀的見識,以爲自己什麼都清楚以爲,什麼都明白……其實依然是犯了穿越人士常會犯的錯!
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世界,而不是教科書上的幾行鉛字和幾幅舊照片。能預知未來並不等於能改變未來。
她只是一個普通的文藝青年,不是一個驍勇的鐵血戰士,抗不動槍,殺不了人,甚至比不上“左翼作家聯盟”那些“用筆來戰鬥”的勇敢前輩們,沒有正面痛斥反動派當局的勇氣——她還有孩子要照顧!
結束對那次文會的回憶之後,金奇娜嘆了口氣,不管怎麼樣,她還是想要爲這個時代的人們做點什麼。
——這個時代的悲情作品和傷痕文學,似乎已經夠多了,就讓她反其道而行之,用筆來讚頌一下古代那些曾經揚威異域的中華英雄,激勵一下沉浸在自卑自賤之中的消沉國人。讓他們更多一些自信吧!
我們中國人從來都不是什麼懦弱和卑賤的劣等民族!我們也有自己的傳奇勇士和冒險英雄!
於是,她就在一箱子穿越者們帶來的“未來書籍”之中翻翻撿撿,最後翻出一本《天竺熱風錄》。準備“參考”這本田中芳樹的著作,寫一寫盛唐時代“史上最牛之外交官”王玄策閣下“一人滅一國”的傳奇故事,再現那段幾乎被遺忘的波瀾壯闊的精彩歷史,以及這一番堪稱“世界史上空前絕後的奇功”!
總的來說,這位被遺忘的唐朝外交官,足以與那個喊出“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的漢使陳湯相媲美。
——公元647年,王玄策奉唐太宗之命出使天竺。不料此時統治天竺衆多諸侯小國的戒日王病逝,阿祖那趁亂篡位。接着。阿祖那聽說大唐使節來到,竟派出千餘兵將伏擊唐使,將王玄策一行全部投入牢獄。
然而,王玄策與副使蔣師仁卻冒險越獄。並在戒日王之妹拉迦室利公主的幫助下。逃出天竺北上至尼泊爾,憑着使節印信借得尼泊爾騎兵七千及吐蕃騎兵一千二百名,旋即再入天竺報仇雪恨,與阿祖那的數萬大軍展開激戰,殺死敵軍數千、溺斃萬餘、俘虜一萬多人,之後又巧布“火牛陣”,一舉摧毀阿祖那親自統率的七萬戰象部隊,隨即繼續擊破敵軍老巢。生擒阿祖那,使天竺諸國恢復了安定與和平。
當中國人傲視天下的時候。即便是一個死裡逃生的外交官,也能夠只憑一張嘴就召集起一萬人的“多國部隊”,隨即揮斥方遒,橫掃印度半島,“一人滅一國”,把作爲四大文明古國之一的天竺,硬是一口氣攪得天翻地覆……如此堪比好萊塢冒險電影一般華麗的傳奇經歷,勝過一切虛擬和非虛擬的小說。
——既然我們的祖先能夠如此的豪氣沖天,奇蹟般地以一人之力橫掃萬里之外的泱泱大國;那麼現在的中國人又如何不能再創輝煌,在自己的土地上守住家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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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中午時分,颱風帶來的雨勢漸漸減小,最終完全停了,而電力供應也在午飯後得以恢復。
於是,金奇娜在午睡過之後,就拿上剛剛完成了開頭和大綱的《天竺熱風錄》稿子,準備帶去自己簽約的那家編輯部,給自己的責任編輯看一看,諮詢一下對方對這本書的意見。但問題在於,金奇娜原本的老宅子位於公共租界北區,而簽約的編輯部在閘北的商務印書館附近,兩者之間倒是相距甚近。可如今她已經搬家到了南市,想要去一趟閘北的編輯部,就得要從南往北穿過幾乎整個上海才行。
總的來說,對於一名想要出行的單身女人來說,此時上海的治安狀況可不怎麼值得讓人放心。
——自從清末以來,隨着封建自然經濟衰落,西方列強全面入侵,傳統中國社會開始了艱難而又痛苦的轉軌。由於中國人口在近代的大幅度增長,耕地和生產率卻未相應增加,再加上西方工商業大舉滲入、傳統手工業者大批破產等原因,大量失地的農民和破產的手工業者紛紛奔往大都市上海謀活,而中國各地乃至外國的經商者,也絡繹不絕地來到上海尋找機會,讓這座城市的人口規模在短時間內迅速膨脹起來。
然而,在那個悲催的年頭,就算是上海也無法順利消化這麼多的低素質人口,於是不可避免地在城內出現了大批無業遊民,猶如《三毛流浪記》裡面的小流浪漢三毛一般。這幫人衣食無着,長期在溫飽線甚至死亡線上掙扎,又天天受到紙醉金迷生活的強烈誘惑和刺激,很容易產生仇恨和叛逆心理,從而促使他們走上犯罪的道路——舊上海讓人聞之色變的黑社會組織,就是以這個遊民階層爲土壤產生壯大的。
另一方面,舊上海的市政不統一,導致誰都無法對城市進行有效管理,最終弄得上海灘治安高度混亂。
——此時的上海被華界、公共租界、日租界和法租界劃分爲四個部分。這四塊區域互不隸屬,在60平方公里的市區內。有四個政府、四套立法機構、四種司法和警察隊伍!而這四方勢力都不能過界執法,比如說你在華界搶了東西,被警察追得就要抓住。只要這時你跑到了界街,一頭扎進租界,哪怕警察跨一步就能抓住你衣服,他也得乖乖束手停步,調頭回他的警署,再由警署出面和租界警方聯繫,商談合作抓捕。
過去常說舊上海是“冒險家的樂園”。這話在字面下有兩重意思,一是說從事商業貿易,在上海有的是機遇。只要你的能耐夠大;二是說從事刑事犯罪活動,這裡同樣是寬鬆的天堂——盜匪叢生,又整治不力。
於是,在奢靡鮮亮的畸形繁華背後。盜竊、搶劫、詐騙、販毒、謀殺等犯罪活動一刻不停地在上海灘發生着。光是綁票案就達到了平均每天一兩起的恐怖頻率。甚至連神通廣大的中共地下黨員都深受其害——就在不久之前,有位倒黴的交通員在護送經費的途中,被一名黃包車伕下了迷藥綁票,頓時人財兩空。在損失了全部錢物才勉強脫身之後,此人再也不敢聯繫黨組織,而是悄悄逃亡到鄉下隱居起來。結果,由於他的棄職逃亡,還損失了一筆至關重要的轉移經費。導致上海地下黨差點兒沒能從白區逃出來……
所以,爲了安全起見。金奇娜開出了她的福特車,王秋、楊教授和小鳥遊真白也帶着槍上車護送。
在驅車穿過租界的時候,透過車窗向外望去,十里洋場這片國中之國依然繁華如昔,不時可以看見妝容豔麗的女人站在路邊攬客,街道兩邊五顏六色的霓虹燈,看上去也頗帶着幾分浮華奢靡的味道。
然後,汽車駛過橫跨蘇州河的外白渡橋,進入已經在事實上淪爲日租界的公共租界北區。在從上個月的自己家門前經過之時,金奇娜忍不住再次感到一陣心酸——明明知道歷史的進程,明明知道上海並非安樂窩,可就是因爲記憶的模糊,害得她沒能早做打算,在逃離東北之後,竟然又一次被日寇趕出家園。
穿越者也不是無所不能的啊……這讓金奇娜的心中充滿了幽怨和悔恨,但卻又對此全然無可奈何。
幾個小時之後,等到金奇娜結束了跟編輯的交流,從編輯部取走最新一批讀者來信,再一次穿越閘北華界、虹口日租界、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回到位於上海南市華界的新家附近之際,已經到了黃昏時分,天空中也又一次下起了濛濛細雨。一縷縷冰涼的雨絲無聲無息地落下,給這片寧靜的街巷平添了些許冷寂。
由於小鳥遊真白還要開車去外灘的商業街購物,於是,王秋、楊教授和金奇娜三人就在巷口下了車,把福特車讓給小鳥遊真白,然後沿着陰溼泥濘的碎石小道,每個人撐着一把傘,緩緩地步行往回走。
然而,就在距離金家新宅院不到五十米的地方,他們這一行三人,卻被一名不速之客擋住了去路。
這是一位身穿黑色亞麻布長袍,胸前掛着銀色十字架的中年華人牧師。他留着一個富有中世紀特色的蘑菇頭,外加幾縷細細的山羊鬍子,貌似一副慈眉善目的樣子,手裡卻舉着一柄兇殘的巨大錘子。
——這就是共產國際驅魔縱隊中國分部的第一任總政委,王秋等人所屬的中國異能組織的最早鼻祖和締造者,黨齡比中共本身歲數還要高的“紅色牧師”胡德興同志!
看到這位“紅色牧師”突然現身,在場三位穿越者頓時感覺腦袋裡“嗡”的一聲,腦海彷彿一片空白。
“……我等待你們已經很久了。不知從哪裡來的……同志?不要否認,有些東西我能感覺得出……”
打量着眼前這些人目瞪口呆的驚愕表情,胡德興總政委伸手拈了拈鬍鬚,故作悠然地對他們說道。
然後,他便臉色一肅,摸出一枚裝飾着鐮刀錘子和五角星的純金徽章,一字一頓地念誦起了誓言:
“……愚昧和虛僞的黑暗,依然籠罩着這個世界!我發誓,從今天開始,我將爲真理而鬥爭!”
而楊文理教授在表情劇烈變幻、反覆掙扎了片刻之後,最終還是頹然地嘆了口氣,拍了拍王秋的肩膀,然後從懷裡摸出另一塊同樣裝飾着鐮刀錘子和五角星的銀質徽章,接下了胡德興總政委的話頭,“……我將不信教、不妄想、不迷茫,我將戳破一切剝削者的虛僞面具,盡忠職守,至死方休!我是文明和科學的播種機,我是民主與進步的宣講員。我是驅逐迷信的火炬,我是剷除愚昧的鐮刀,我是砸碎枷鎖的鐵錘,我是全人類的守護者!我將生命與榮耀獻給最偉大的科學共產主義信仰,今日如此,日日皆然!”
——兩個時代的政委,兩個時代的紅色組織,在1934年夏天的上海灘,發生了彼此之間的第一次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