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舊上海見聞錄 下
“……日本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收復東北三省!”
“……停止內戰,一致對外!”
……
隨着時間的推移,演說現場的氣氛越來越熱烈,十幾個穿着學生裝的男女青年,從挎包裡掏出一疊疊印滿鉛字的紙張,穿梭在人羣中到處散發;而那位領頭演說的長袍學生,更是筆挺地站在長凳上,握緊了拳頭,揮舞着手臂,聲嘶力竭地呼喊出一句句的愛國口號;每一句口號,都緊接着在周圍人羣中引發更大的呼聲;滿腔的憤怒彷彿再也壓抑不住,如火山般在人羣中爆發開來。
“……這難道就是……所謂時代的呼聲嗎?”。
感受着這壓抑、悲涼的陌生氛圍,王秋只覺得全身的血都涌了上來,而心卻又沉甸甸地往下掉。
在後世的大學校園裡和電視節目上,王秋曾經見識過無數場或精彩、或蹩腳的演說,表現內容和方式多種多樣,其中也不乏妙語連珠、擅長調動氣氛的演說家。但從來沒有出現過如此萬衆一心的強烈共鳴。
——這樣的滿懷激越、這樣的熱血沸騰、這樣的悲愴沉痛……
要知道,王秋雖然不是上海人,但故鄉距離上海也不遠,母親這幾年更是一直在上海工作,在假期裡經常讓王秋到上海來團聚。所以,對於這座中國第一大城市。王秋勉強也能算得上熟門熟路。
這樣一來,跟之前幾次穿越時空的陌生感受不同,這一次降臨到上海之後。王秋就對四周的環境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受。很多著名的老上海建築物,都是他不久前曾經在另一個時空親眼見識過。在耳邊響起的,也是他早已熟悉的上海話,彷彿自己並非穿越了時空,而只是來到了一個展示老上海風情的博物館。
直到這一刻,他才突然覺得,自己似乎離這個時代其實很遠。他終究是跟這些人不同的……
——在王秋生活的那個浮躁時代,激情已經只代表着娛樂,淚水也只是爲了悲痛。揮灑的熱血換不來一絲憐憫,奉獻已經幾乎等於嘲諷。很多原本純粹的東西,都已經摻入了雜質,讓人如鯁在喉。
雖然那個時代也有遊行、也有抗議。但鬧劇和陰謀的成分太多。反倒是感覺不錯那種真誠的激情。
然而,在這個血與淚交融的民國亂世,人們的情感似乎卻要簡單得多,樸素得多,也純粹得多。
隨着演講氣氛的愈發熱烈,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向這裡聚集——青年學生、失業工人、戰爭難民、小商販、手藝人……全都忍不住放下手頭的事情,加入到這民族救亡的澎湃浪潮中去。每個人都高呼口號,亢奮不已。此起彼伏的抗日救亡口號。被喊得震聾發聵,響徹在上海公共租界的上空。
無數飽經戰亂、飽經流離、飽受欺壓的中國人。在此刻根本無暇再考慮什麼顧慮得失,只是咆哮着、哭泣着,酣暢淋漓地宣泄着長久以來被壓抑的怒火和渴望。
與此同時,有些學生開始給人羣分發條幅和小旗子——很顯然,這是一場大規模示威遊行的前奏。
——這是一個充滿了無窮壓迫和無邊苦難的暴虐時代,若是想要從黑暗中追求光明,那麼除了投身革命直接走上戰場之外,剩下那些不願再麻木下去的民衆,能做的無非就是聚會和遊行而已。
一時之間,王秋不由得被這種氣氛給感染了,但同時又覺得自己跟他們這些愛國者很是格格不入。
正當王秋感到有些彷徨,有些迷惑的時候,身邊的小鳥遊真白前首相卻嘆了一口氣,閒閒地開口道,“……唉,真懷念呢!在大學一年級的時候,我也曾經參加過一次‘反對中華帝國主義’示威遊行……”
王秋聞言一愣,再擡頭看看那根“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條幅,一時間頗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感覺——唉,誰能想到中國也有被稱爲帝國主義的一天呢?以前可一直被罵成是“東亞病夫”的啊!
到了這個時候,他也終於明白自己爲什麼會對這種氣氛感到怪異了,關鍵還是心理認同上的天壤之別——王秋他們多少有泱泱大國的自豪與自信,而眼前這些中國人,卻還是一副任人宰割的弱者心態。
說到底,在王秋生存的年代,中華民族早已熬過了亡國滅種的最大危機,進入了朝氣蓬勃的復興時代。雖然依舊有漢奸、有叛徒、有懦夫、有黃皮白心恨不得把祖國踩進泥巴里的“香蕉人”,但無論他們怎麼樣賣力叫嚷,所謂“中國崩潰論”也早已落空,以至於弄出了“可持續崩潰二十年不動搖”這樣的笑話。
相反,在如今氣焰囂張、逐鹿爭霸的世界列強,到了王秋的時代,卻多半已經淪爲了昨日黃花。
這個時代被中國人畏之如虎的日本帝國主義,到了王秋的時代已經變成了一隻被抽掉了脊樑骨,只會整天叫叫嚷嚷、逗人開心的小萌物——即使是最鐵桿的反日青年,也不認爲日本人還有再一次佔據中華半壁江山的機會——而眼下主宰地球、瓜分中國的歐洲列強,到了王秋的時代,也都是一副垂垂待斃、等着進墓地的撲街衰樣,爲了給上街鬧事的老百姓發福利,還得死皮賴臉地向中國借錢,而中國還總不肯借。
在那個時代的地球上,中國城市的街頭只會看到作爲大國公民的維權抗爭,而不會再見到這種作爲弱者的絕望掙扎。中國唯一需要真正敬畏的對手,已經只剩下了作爲星球霸主、世界警察的美國。
儘管中美爭霸還要持續很長的時間。最後的勝利者究竟是誰也很難說。但即使最終失敗了,那個時代的中國至少也已經自信過、輝煌過——舉個例子,曾經作爲世界兩極之一的蘇聯。就算是冷戰失敗崩潰了,俄國人難道還會一覺回到五百年前,對蒙古人、土耳其人、波蘭人、瑞典人和德國人統統畏之如虎嗎?
所以,對於“反對日本帝國主義”這樣的愛國口號,王秋雖然不是不認可,但卻實在是做不到身同感受——在他的第一印象裡,自衛隊那些連政變都能搞成行爲藝術的萌貨。還需要大張旗鼓地反對嗎?
然而,對於這個時代的中國人來說,不管東洋人還是西洋人。依舊都是不可戰勝的強大存在,哪怕是在自己的土地上打保衛戰也贏不了。而他們腳下的這塊租界,也是一塊被洋人統治的國中之國。
後世的中國人,從小到大一直在感受着祖國的繁榮與復興。讓他們變得更加的自信和從容。
而這時代的中國人。卻從小到大一直感受着祖國的衰弱和屈辱,讓他們變得更加的敏感和脆弱。
“……嘟嘟——”
“……巡捕來啦!!!”
霎時間,伴隨着尖銳的哨子聲和聲嘶力竭的吶喊,聚集在街上聽演講的市民猶如被迎頭澆了一盆冰水,頓時爆發出一陣騷亂,什麼愛國救亡的想法都被拋在了腦後,一下子紛紛作鳥獸散。
與此同時,騎着馬、挎着槍或警棍的巡捕們從遠處罵罵咧咧地奔來。後面還跟來了一輛紅色的汽車,和現代銀行裡的押鈔車有幾分相似。但喇叭的聲音超級難聽,簡直像是貓頭鷹叫,或許是爲抓人準備的。
然後,聚集在街頭熱血沸騰喊口號的諸位愛國市民,頓時就如同老鼠見到了貓咪,蟑螂見到了拖鞋,小販見到了城管,“嘩啦”一聲卷堂大散。就連那些原本正在分發傳單和小旗幟的青年學生,也丟下手中的印刷品,混進人羣之中跑得飛快。以至於等到這些巡捕趕過來的時候,已經根本找不到正主兒,只能隨便抓了幾個落在後面的倒黴市民,舉起警棍揍得頭破血流,然後隨手丟進汽車裡拉走湊數。
於是,一場轟轟烈烈的抗日救亡遊行示威,甚至還沒來得及真正發動,就已經胎死腹中。
在租界巡捕趕來抓人的時候,那位站在長凳上發表演說的年輕學生,一開始似乎是情緒有些失控,還高聲咆哮着不肯走,任憑另外兩個女生怎麼拖他也拖不動。但緊接着,卻突然冒出了一個身穿黑衣、胸前掛着十字架的中年牧師,先是一個手刀把這名學生劈暈過去,然後把他往肩上一扛就走。
仔細望去,只見這位中年華人牧師約摸四五十歲的年紀,留着一個富有中世紀神職人員特色,放在現代卻很好笑的蘑菇頭短髮,外加幾縷細細的山羊鬍子,貌似一副慈眉善目的樣子,但是手段卻甚是兇暴——只見他一邊扛着那位年輕學生,一邊將一根長長的木質錘子揮舞得虎虎生風,硬是從水泄不通的人羣中搶出了一條路,隨即更是迎頭一錘子砸翻了一個擋路的華人巡捕,這才輕輕鬆鬆地奪路逃之夭夭。
對於這位暴力牧師的戰鬥力,王秋只是微微表示讚歎,但他身邊的楊文理,卻是幾乎要驚悚了。
“……這難道是……‘紅色牧師’胡總政委?!”楊教授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結結巴巴地說道。
“……胡總政委?你是說剛纔的那個暴力牧師?”王秋一頭霧水地問道,“……他是上海的地下黨?”
“……哎,怎麼說呢?如果我沒有認錯的話,這個牧師的名字應該是胡德興,真實身份是共產國際驅魔縱隊中國分部的第一任總政委!也是唯一的一任總政委!一定要說他是中共地下黨的話,大概也勉強扯得上,雖然他入黨的時候,這世上還根本沒有中國共產黨,甚至連蘇聯都沒有呢……”
總算是恢復了鎮靜的楊教授,一邊長吁短嘆,一邊對王秋解釋起了這位胡總政委的身份和來歷。
“……簡單來說,他就是我們這個組織在中國追根溯源的老祖宗。早在中國共產黨誕生之前。他就已經被當時的第二國際派駐到了上海法租界,前後當了將近三十年的中國分部總政委,最後被日寇殺害於抗日戰爭期間……再往後接下來的幾年裡。共產國際驅魔縱隊的中國分部一直處於荒廢懸空狀態。等到新中國建立之後,共產國際驅魔縱隊在中國的工作,又被分割到了很多不同系統的部門,再也沒有一個總政委來獨攬大權了——所以,這位胡德興同志,就是中國異能界第一任,也是唯一的一任總政委!”
說到這裡。楊教授忍不住又嘆了口氣,“……我真是做夢也沒想到,這位老前輩也會活生生地出現在這個時空裡……嗯。如果是這樣的話,有些事情或許可以請他幫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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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而言之,之前目睹的黑幫羣毆、抗日演講和中途夭折的示威遊行,對於王秋等人來說。不過是一系列富有時代特色的小插曲。而偶然遇見的本部門老前輩。眼下也還沒考慮好到底要不要打交道。因此等到公共租界的巡捕們胡亂抓了些人撤走,街面上恢復通行之後,他們又再一次開始了今天的行程。
——受到後世影視作品的影響,想要參觀這個時代的上海,沿江的外灘和南京路自然是非去不可的。
於是,在“導遊小姐”金奇娜掏出錢包,給他們每人買了幾個灌湯包子之後,衆人就一邊啃着灌湯包子。一邊往熙熙攘攘的南京路徑直而去,去欣賞那裡的大上海風情了。
——上海南京路。最初起源於從外灘通往河南路的花園弄,後來逐漸向西延伸修築至浙江路,再後又延伸至西藏路,是上海開埠之後最早建立的一條商業街,在近代史上有着“中華商業第一街”的美譽。
此時,這座舊上海的南京路,名聲恐怕比後世還要更大,幾乎可以說是當時東方世界最著名、最繁華的商業街之一,甚至能夠與紐約的第五大街、巴黎的香榭麗舍大街、倫敦的牛津街相媲美——東起外灘,沿南京路往西,沿街依次開設有英資的上海前四大公司,即福利公司、惠羅公司、泰興公司和匯司公司,又有僑資的上海後四大公司,即先施公司、永安公司、新新公司和大新公司,此外還有協大祥、老介福、亨達利、恆源祥、張小泉、老鳳祥等許多名聲卓著、歷史悠久的老店鋪……這一切林林總總加在一起,便構成了這時代南京路上難以想象的繁華景象,說是鮮花着錦、烈火烹油也不爲過。
在後世的民國影視作品中,這些地方總是演繹着各種情侶間的浪漫。但真正在這裡親眼目睹了最爲原汁原味的民國衆生相之後,王秋等人卻沒感到多少興奮,反倒是感到了一股難以形容的煩悶與壓抑。
——纏着頭巾的印度巡捕,從身邊擦過的時候,總有一股難聞的咖喱味撲鼻而來,讓人一陣陣的反胃;那些三兩成羣的西裝青年、旗袍少婦的身上,隨風飄來的油膩膩的髮膠味、刺鼻的香粉味,也總讓人忍不住要打噴嚏;更難以忍受的是,那種故作姿態、夾雜着上海話的洋涇浜英語,掛着“密斯”、“密斯特”前綴卻又不中不洋的彆扭稱呼,更是嚴重污染着耳朵,讓人有種說不出來的噁心。
除此以外,還有大腹便便的富翁、瘦骨嶙峋的煙鬼、滿臉菜色的苦力、一臉諂笑的跟班、半袒着胸腹的癟三、油頭粉面的白相人、衣衫暴露的妓女、趾高氣揚的巡捕、忍氣吞聲的攤販、放浪形骸的醉鬼、形如枯槁的學究、自命不凡的白人、漠然麻木的乞丐、聲嘶力竭的報童……
雖然衆人原本對這種追溯時空的歷史風情很是期待。然而,當這個時代舊中國一切的醜陋、屈辱和虛弱,被濃縮在這幾公里的繁華街道之間,一下子涌到眼皮底下之際,那種對心靈產生的巨大沖擊,還是讓王秋等四位未來的中國人全被深深地震撼了……感覺眼前的街景既顯得特別不真實,又真實得好沉重。
“……大上海,似乎在任何時代都兼具着天堂和地獄兩種特徵,讓你忍不住愛它,更忍不住恨它。”
站在馬路旁邊,注視着來往穿梭的人羣,馬彤學姐忍不住嘆了口氣,如此總結說道。
“……在任何時候,上海都不是天堂。現在的它,只是一顆外國殖民勢力從祖國母親身上吸血的毒牙,依靠着從整個中華大地上搜刮到的財富,營造出一種建立在幾千萬百姓血淚之上的畸形繁華!”
望着眼前車水馬龍的繁華場面,楊文理政委卻毫不客氣地斷言說,“……憑藉帝國主義列強霸權凌駕於世的國中之國,依靠吮吸中國人自相殘殺流出的血而肥,這樣恥辱的繁華不要也罷!”
再接下來,他們就開始了此行的正式任務——調查市場、考察物價,爲日後的跨時空貿易預先做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