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迎着晨曦,走向死亡(下)
“仁慈的父神與諸神在上,即使是在王都菲爾梅耶遭到惡魔大軍侵佔,光耀不再眷顧亞瑟王國的那段時間裡,我也從未像今天這樣惶恐過。”
弗萊希爾一世女王陛下開口的時候,語氣聽上去有種異樣的平靜與沉穩,似乎不帶任何感情,卻又蘊藏着某種熾熱的力量。
“因爲我在那時始終堅信,正義和光明終會勝利,而邪惡和黑暗不會永遠主宰世間萬物。而且我並非孤身一人,在我的身邊,有李維?史頓伸出的堅定臂膀,有諸多臣民肩並肩組成的鋼鐵城邦,亞瑟王國失去了具體的王都,然而在我們的心中,卻有着一座比菲爾梅耶更加難以摧毀的真正王都。”
一陣絮絮私語從身後傳來,幾位國王在交頭接耳,而更多的人不安的挪動腳步,整理衣衫。他們下意識的認爲弗萊希爾女王這番話有些不妥,但卻找不到能夠出面阻攔的藉口,更沒有出面阻攔所必須的勇氣。
“……然而現在不一樣,我們將要面對的不是深淵惡魔,也不是什麼黑暗勢力,而是整個世界的根源正在遭受威脅,來自創世神、虛無之主、至高無上的父神的威脅,父神遺留下來的神格選擇了一個很不恰當的主人,正是這個人,打算以整個世界爲祭品,成就他自己永世不朽、全知萬能的生命!”
“弗萊希爾女王陛下,您怎麼敢……怎麼能夠把這些話在這裡面對着所有人說出來?”德爾德斯王國的攝政王贊多拉大公實在遏制不住內心的惶恐。霍然向前走出兩步,向着弗萊希爾的背影伸出雙手,“您知道我們爲了封鎖消息,費了多少心血嗎?不是在場的所有人都已經做好了面對神祗的準備,讓他們知道真相的話,對全軍的士氣都將會是一個非常沉重的打擊!”
一陣不安的騷動從肅立在荒原的聯軍陣列之中出現,有人在大聲呵斥,但是眨眼間就淹沒在更多的聲音之下,騷動如同漣漪一般迅速擴大,眨眼之間就將數萬人全部席捲其中。
“這是謊言。不要聽信她的話,亞瑟王國的弗萊希爾女王被邪惡附了體!”有人大喊起來。
“認清現實吧,我們完了,這個世界已經完了!”在這陣悲泣的聲音響起的同時,還伴隨着武器鏗鏘一聲掉落地面的聲音。
然而更多的喉嚨在發出同樣的吼叫,“我們要真相!真相!”不到半分鐘的時間,要求真相的聲音徹底壓倒了謊言的叫囂和放棄一切的哀鳴,整齊的陣列像是被巨浪席捲的海岸線一樣動盪起來。有些人想要衝出隊列,幸好這些部隊都是諸國精銳之中的精銳,大多數人都還能夠維持着最基本的紀律性,哪怕他們一個個都臉色漲紅,表情激動到了極點。
低沉雄壯的號角聲再度響起,這次不僅是傳令兵的數十支號角同時奏響。還有手擎着勝利號角的鋼拳騎士德拉鞏遜加入其中,勝利號角的聲音幾乎壓下了其餘幾十只軍用號角的合奏,成爲迴盪在荒原上空的第一強音!
畢竟是諸多騎士團之中的精銳部隊,在熟悉的激昂號角聲中,絕大多數人都迅速恢復了鎮定。而少數還沉浸在惶恐不安之中的人則得到了身邊戰友的提醒,當然使用的是一種很不溫柔的方式。
一支支軍用號角停止吹奏,最後連勝利號角的聲音也消失了,寂靜重新籠罩了荒原,清冷,寂寥的晨風縈繞耳邊。彷彿像是逐漸接近的死神口中的低喃。
弗萊希爾女王拉了一下李維?史頓的手,讓他與自己並肩而立,目光掃視着列陣前方的數萬諸國精銳部隊,兩個人的目光都顯得格外沉靜,凡是被這樣的目光所注視到的人,心中的惶恐都像是奇蹟一般消逝無蹤。
“我以爲你們已經完全清楚了真相,並且在心裡有所覺悟。”弗萊希爾女王的聲音鏗鏘有力,彷彿有一整支軍樂隊在她的喉嚨裡面敲響鑼鼓。“但是我錯了,無論是什麼原因,沒有人希望你們清楚將要面對的是何等絕望與恐怖。他們認爲你們會在死亡的威脅面前退縮,或者在看不到勝利希望的時候崩潰……諸國諸領的勇士們,告訴我,你們會嗎?”
“不會!”焰輪騎士威爾普斯振臂高呼,隨後數十個聲音加入其中,“不會!我們不會!”接下來是成千上萬條嗓子同時吶喊起來,“不會,不會,不會!”
“這是我能聽到的最美妙的回答,諸國諸領的勇士們,今天沒有什麼長篇大論,在藐視死亡的勇氣面前,任何讚美的言辭都顯得蒼白無力。”弗萊希爾女王用莊嚴的姿態深深鞠躬。這並非事先進行過溝通的行爲,然而在女王陛下躬下身體的同時,身後那些國王、大公和城主們也都不約而同的向眼前的排成方陣的數萬人鞠躬致意。在這一刻,每個人的臉上都消失了政客那種虛僞的微笑,代之而起的是某種帶着歷史使命感的莊嚴。
短短的一瞬間像是經過了數個小時,數萬人屏息凝神的注視着眼前這一幕,許多人的熱淚已經不知不覺間盈滿眼眶。一位上了年紀的老騎士忍不住用手擦拭掉眼角的淚痕,心情激動的喃喃自語着,“值了,這麼多國王和大人物在面前鞠躬,俺這輩子算是值了!”
弗萊希爾女王等待人羣之中的議論聲漸漸消失,解下腰間的佩劍,雙手託到李維的面前,同時再度開口說,“在諸神所居住的蒼穹之下,我將這把象徵着亞瑟王國最高權力的勝利與誓約之劍交給你,李維?史頓,我也將亞瑟王國的命運交給你了。我會留在塔爾隆要塞。留在無數勇士曾經用鮮血和生命捍衛的地方,等待你和諸國諸領的勇士們凱旋而歸!”
“凱旋而歸!勝利,勝利!金色的獅鷲引導我們走向勝利!”一些人開始發出吶喊,其中大部分都是亞瑟王國的騎士,而來自光耀神殿的護教騎士們則喊叫着語句不同,但意思相似的話,“金色的晨曦照耀着我們,被神祗眷顧的李維?史頓閣下,我們將在您的指揮下獲得勝利!”
李維從劍鞘之中拔出佩劍,高高舉起。劍刃宛如一根蒼白的手指一樣指向天空。“不。”他的嘴裡吐出令人驚詫的回答,“不是勝利,我沒有這樣的能力,能夠引導你們走向勝利的能力。在神祗面前,凡人的力量是如此渺小,以至於除了驕傲和尊嚴之外,我們一無所有!我所能夠做到的事情不多,我只能向你們保證。只要一息尚存,你們就會看到我的身影奮戰在你們的前方!”
一陣低沉的議論聲從人羣之中發出,許多人的臉上泛起了激動的紅暈,一雙雙眸子也開始燃起名爲勇氣的光芒。然而就在士氣已經凝聚到某種程度的時候,李維卻將手中的佩劍放低,語氣也變得緩和低沉了許多。
“假如……我是說假如。現在有任何人希望離開,那麼當我背轉過身體之後,他就可以動身。你們之中很多人有妻兒老小需要贍養,有領地莊園需要保護,有很多人倚靠着你們的家庭維持生計。這同樣是沉重的責任和負擔,不容逃避和忘記。如果有人因此而不能參加最終決戰,將不會受到來自任何人的責難,因爲你們的選擇並不會影響最終決戰的結局,更因爲在亡命隘口發生的這場戰爭,將會讓我們之中的絕大多數人死去!”
“那麼你呢?李維?史頓閣下。你肩上的責任不比任何人輕,你會離開嗎?”一個聲音從人羣的後方響起。
“我不會離開,哪怕前面等待着我的是毫無疑義的死亡,我也不會放慢衝鋒的腳步!但是我允許你們離開。”李維提高聲音回答,隨後他的臉上露出一抹苦澀的微笑,聲音變得非常低沉,幾乎只有近在咫尺的弗萊希爾能夠聽到,“因爲這是我身爲城堡之心的主人。肩上所揹負的不可逃避的責任。”
“現在,做出你們的抉擇吧!德拉鞏遜分團長,吹響號角,巴魯德的命運之歌!”
李維?史頓說完這句話之後,抖動了一下肩後的披風,隨後以一個毫不拖泥帶水的利落動作轉過身去,赫赫有名的佩劍“獅鷲之啄”豎直的插在他的腳邊,劍刃彷彿是奶玻璃製成的一般,在晨曦的映照下泛起七彩斑斕的光芒。
鋼拳騎士德拉鞏遜舉起手中的勝利號角,湊近嘴邊,這一次只有他進行獨奏,然而激昂渾厚的聲音卻沒有減低半分。巴魯德的命運之歌原本就是一首旋律壯闊的軍樂,在德拉鞏遜和勝利號角的共同演繹之下,響徹天穹的是一曲激發勇氣、震撼靈魂的莊嚴之歌。
沒有人退出陣列,儘管許多張面孔上都流露出猶豫不決的神情,抓着武器的手指也忽緊忽鬆。一位年輕的貴族騎士輕輕移動了一下左腳,但是還沒有等他做出更多的動作,就被四五位同僚給擠在中間,動彈不得。
“看在英勇者巴魯德的份上,奧鬆爵士,你想要做什麼?”有個壓得很低的聲音用告誡的語氣說。“想想你的家族榮耀,想想你的英勇名聲,失去生命或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但是絕非最可怕的那一件。”
“大陸廣袤無垠,然而在末日危機面前,我們還有何處可退?”另一個聲音從相反的方向傳來。“跟隨李維?史頓閣下,我們至少可以讓自己的生命在最後一刻綻放出奪目的光彩。”
被稱作奧鬆爵士的年輕騎士臉上泛起一層羞怒的紅暈,“你們在說什麼啊?難道你們以爲我——無畏的奧鬆準備臨陣脫逃?我只是站得太久,腳都發麻了而已!”
一陣輕鬆的低笑聲響起,無論奧鬆爵士是否曾經有過退縮的念頭,在這陣笑聲當中都已經像是遇到正午陽光的輕霧那樣消散無遺了。類似的情況在兩萬多人組成的方陣之中出現了很多次,但是結果都令人感到欣慰,雖然有彷徨、有猶豫、也有膽怯,但是最終沒有任何人選擇退縮。
宛如大浪淘沙一般,疑慮和惶恐逐漸從騎士們的臉上消失,那種宛如繃緊弓弦一樣故作堅毅的表情也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完全覺悟的輕鬆表情。
號角聲逐漸低迴,直至消失,德拉鞏遜喘息着放下勝利號角的時候,李維?史頓霍然轉過身來,向着眼前屹立不搖的數萬精銳部隊張開雙臂。
“以天上諸神的名義,我感謝諸位的堅定、勇氣和犧牲。哪怕是古往今來所有的英雄人物同時復甦,代替你們站在這裡,也不會比你們做的更好。他們面對的是惡魔、是妖靈,是黑暗,但是用一個詞概括的話,都是凡物!而我們將要面對的是至高無上的父神!這完全無法相比,就像是一塊未加鍛打的生鐵和一塊千錘百煉的精鋼!”
年輕的攝政王的聲音迴盪在荒原上空,聲音之洪亮,之堅定,之激昂都彷彿不像是出自凡人之口,而是至高無上的父神借他之口說出的神聖語言,“我爲你們感到驕傲,我爲能夠率領諸位勇士踏上最後的征程而感到驕傲,從未想過的驕傲!現在,讓我們迎着晨曦,走向……死亡!”
“今天是個去死的好日子!”德拉鞏遜高舉右臂,用嘶啞的喉嚨發出了一聲大吼,隨後響起的是一片轟然大笑的聲音。
“活見鬼,這算什麼好日子?”
“我們去死一死吧!然後在長眠導者枯希榪的永夜國度舉杯歡呼,慶祝我們建立的最後功績!”
“讓我們的生命綻放最後的光彩吧,李維閣下,我們會永遠追隨着你!用血肉爲你鋪平前往決戰戰場的坦途!”
李維?史頓在一片嘈雜與呼喊聲中飛身上馬,北境黑魘揚起前蹄,發出了一聲聲震荒原的裂雲長嘶,然後向着亡命隘口的方向疾馳而去,深灰色的披風在年輕的攝政王身後飛揚,宛如一隻驕傲的獅鷲張開了雙翼。
在他的身後,號角聲第三次迴響起來,數萬人馬在號角聲的指揮下,有條不紊的開始向前運動。整齊的方陣在運動之中逐漸演變爲數十個行軍楔形陣列,旌旗招展,宛如一朵緩緩綻開的鋼鐵玫瑰,無數鎧甲和刀劍在金色晨曦的映照之下閃閃發光。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