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次恩?赫爾腳步蹣跚的走過星辰學院的寬敞走廊,長袍下襬拖拽過地面的時候,發出輕如絮語的細碎聲音。安詳的靜謐籠罩在走廊之中,歷任學院至高導師和先賢的雕像用沉靜的目光注視着他,穿透了他的倨傲長袍與虛僞面具,讓他深藏內心深處的卑微和渺小無處藏身。
這與之前千百次經歷別無二致,星辰導師以自己的衰老身體所能承受的最快速度加快步伐,想要儘快離開這條令他極爲不適的走廊,回到他充滿凌亂資料和染塵蠟漬的研究室。然而走廊似乎永無盡頭,前端沒入幽深廊柱之間,兩側先賢石雕的目光也愈加冰冷嚴厲,最後似乎都在凝眉蹙目,向他發出無聲的叱呵。
不……不僅是無聲的叱呵,一個彬彬有禮的聲音正在低喚着什麼,聽上去似乎有些熟悉。他皺着眉頭傾聽好久,才終於聽到那個聲音一直呼喚的原來是自己的名字。
“導師大人,薩次恩?赫爾導師大人……”
這個聲音……是……齊赫學士?
薩次恩?赫爾奮力睜開雙眼,這才發現天色已然接近傍晚,昏冥暮色從窗外流瀉而入,充斥在自己的牀前。壁爐之中的火焰不知何時已經熄滅,屋子裡面冷得嚇人,讓他全身每個關節都在隱隱作痛。星辰導師掙扎着想要起身,然而或許是因爲睡得太久,身體顯得格外虛弱,一連幾次都沒能成如願。
老人最後放棄了勉力維持的自尊,語氣難掩懊喪的吩咐說。“齊赫……你進來,扶我起牀。”
齊赫學士幾乎是立刻就走進房間,動作輕捷,步履矯健,讓星辰導師的眼底閃過一絲近似於嫉妒的光芒。年輕的學士右手舉着一支造型精美古樸的青銅燭臺,上面是三支正在燃燒的牛油蠟燭,溫暖的燭光讓整間屋子都亮堂起來。
當齊赫學士將有力的雙手伸到老人的肋下,試圖將他攙扶起來的時候,星辰導師忍不住發出了輕輕的呻吟,軟弱到彷彿是一聲嘆息。
“諸神在上,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剛剛日落,導師大人。”齊赫學士恭敬的低聲說,同時儘量扶住星辰導師的身體,幫助他坐了起來,然後爲他拿來厚實的天鵝絨學者長袍。
“不,不是這個。”星辰導師聲音沙啞的說,看到齊赫學士雙眼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老人不但沒有任何不悅,心裡反而感到一陣反常的喜悅。“他雖然年輕,但是畢竟頭腦比自己差得遠,這是歲月積累下來的寶貴智慧。”這種念頭支撐着薩次恩?赫爾,讓他的動作甚至變得利落許多。
“今天我不能穿學者長袍,你去把那件灰褐色的冒險者斗篷拿來,對了,也爲你自己弄一件。”
齊赫學士雖然還是一副懵懂的樣子,不過至少足夠忠誠,知道馬上按照導師的吩咐去辦。他去了將近一分鐘的時間,回來的時候已經變成了一名冒險者的打扮,腳穿牛皮靴,身穿灰褐色的厚布斗篷,兜帽壓到了眉睫上面,恰好將上半張面孔全部隱藏在陰影之中。這副樣子顯得既詭秘又陌生,薩次恩?赫爾雖然心裡已經有所準備,依然感到了一陣詭離的恐慌感。
不過這種怪異的感覺只持續到齊赫學士開口之前,當他說話的時候,那種熟悉的恭敬口氣立刻讓凝滯的恐慌氣氛宛如退潮一樣迅速消失。
“導師大人,這是您要的斗篷。”
星辰導師很不願承認的是,自己剛剛居然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幫我穿上,然後扶我下樓。”他吩咐說,然後頓了一下,又用有些憤怒的語氣自我辯解說,“這座該死的城堡對於我這個老人來說實在是太不友善了,在菲爾梅耶的星辰學院的時候,我可從來都沒有走不動的時候。”
星辰學院是一座開放式的學術建築,類似於圖書館和隱修院的結合體,建築結構當然和用作戰爭的綠堡絕不相同,兩者之間本來就不存在任何可比性。薩次恩?赫爾的抱怨出口之後,連他自己都感到臉上微微發燙,不過齊赫學士卻依然恭恭敬敬。“是的,導師大人。”他微微低頭回答,然後雙手用力,將星辰導師從牀上攙扶起來。
用冒險者斗篷嚴嚴實實的裹住身體之後,薩次恩?赫爾讓齊赫學士將燭臺換成了防風的牛眼提燈,然後和他一同走出房間,頓時置身於夜風呼嘯的長廊之中。
哪怕是對於星辰導師薩次恩?赫爾這樣年過七旬,而且見多識廣的老人來說,綠堡的夜景依舊是難得一見的壯麗。黑沉沉的城牆上面有成排的火把正在熊熊燃燒,穿着全身鎧甲和全罩式頭盔的獅鷲騎士矗立垛口之後,宛如一動不動的石雕羣像,任憑銳利的夜風撕扯得他們的披風宛如旌旗一般獵獵作響。投石機和弩炮車的身影在夜色之中依稀可見,巡邏隊經過的時候,手中的刀劍和盾牌反射着火把的光芒,讓這些結構複雜的龐然巨物露出一絲屬於戰爭機械的猙獰。
薩次恩?赫爾本能的偏開視線,不過那副壯麗的景色卻依然銘刻在他的心底,像是迴響的鐘聲一樣一刻不停的提醒着他,究竟是什麼人親手締造了這一切。野心的火焰和愧疚的冰流輪番主宰着星辰導師的心靈,對於他來說實在是個煎熬。而且即使是有着齊赫學士的攙扶,綠堡高塔的螺旋樓梯對於他來說依然是個艱難的阻礙,當他的雙腳終於接觸到宛如地毯一般柔軟的土地的時候,汗水已經幾乎浸透了薩次恩?赫爾穿在冒險者斗篷下面的絲綢內衣。
雖然春天女神的腳步已然讓櫟樹的枝頭綻放嫩綠,北境的夜風依然寒意逼人。薩次恩?赫爾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雙手將斗篷拉緊,試圖遮擋住四周無孔不入的寒意,不過浸飽了汗水的內衣宛如冰塊一樣緊緊貼在他的身體上,將他的努力全都化爲泡影。
“導師大人,請您在這裡稍等一下,我去替您找一件乾燥的衣服來。”齊赫學士小心的攙扶着老人,在他耳邊用關切的語氣說。
星辰導師一把抓住了正想離開的齊赫學士的袖子,費力的向他搖了搖頭,“不行,我們不能耽擱時間,更不能讓人看到蹤跡,現在扶我離開,馬上。”
“但是……導師大人,您這樣穿着溼衣服,很容易感冒的。”齊赫學士表情擔憂的說。
“如果只是一場感冒,就可以幫助我們取得優勢的話,那真是一個再合適都沒有的交換了。”薩次恩?赫爾堅持,口氣固執而不容違抗。於是齊赫學士只好閉上嘴巴,扶着他向着早已準備好的馬車走去。
齊赫學士準備的馬車外觀樸素,拉車的只是兩匹普通水平的駑馬,除了一枚銀色獅鷲翎羽徽章之外,車門上也沒有任何裝飾。薩次恩?赫爾看到了那枚標誌着可以出入城門通行無阻的銀色徽章,眸子裡很稀少的流露出滿意的味道。
“這東西……應該不容易弄到吧?”他半是感嘆、半是詢問的對齊赫學士說。
“並不太難,導師大人。”星辰導師尤其欣賞齊赫學士這種毫不居功的謙虛態度,“雖然有不少王都貴族子弟因爲各種原因,投身於李維?史頓的麾下,不過他們的心中還是暗暗傾向於我們的,所以通過綠堡城防軍幾位守備隊長的幫助,我拿到這枚通行徽章沒有費多大的力氣。”
“不會因此暴露了我們的真實意圖吧?”被攙扶上馬車的時候,星辰導師有些擔憂的叮囑了一句,“如果是這樣,可就得不償失了。”
“當然沒有,導師大人,請您儘管放心好了。遵照您的教誨,在弄到這枚徽章的時候,我並沒有告訴他們真正的用途,只是說需要出門替您採購一些研究用的鍊金道具。”齊赫學士一面解釋着,一面爬到了馭手的位置上,“不過對於那些信任着我的朋友都要隱瞞實情,這讓我心裡有些難過。”
“善意的謊言並不算是欺騙,而且對你和你的那些朋友均有好處,齊赫。”星辰導師顯然心情不錯,居然還語氣和善的予以開解,“等到成功從李維?史頓手中拿回我們應該擁有的權力,我會親自代你向他們解釋的。”隨後他有些焦急的看向城門的方向,“現在……我們趕緊出發吧。”
齊赫學士答應了一聲,馬車的車輪發出粼粼輕響,向着城門駛去。這輛馬車雖然看上去很不起眼,但是裡面卻相當舒適,尤其是馬車車廂內壁以鞣製過的獸皮包裹,連一絲寒風都透不進來。薩次恩?赫爾靠在軟軟的毛皮坐墊上休息,或許是因爲綠堡的樓梯太過陡峭,馬車裡又太過舒服的緣故,星辰導師原本沒有睡意,但是當他被外面傳來的聲音喚醒的時候,卻發現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而且哈瑞寇斯莊園近在咫尺了。
這處莊園原本屬於一位北境小領主,不過他的運氣很差,幾乎是在魔災初次降臨的時候,莊園就被惡魔部隊攻破,這位擁有騎士身份的小領主當場戰死,連同僕役和衛兵在內,沒有一個人能夠從惡魔手中生還。
老爵爺火山的那次突襲,結束了北境領土遭受惡魔蹂躪的歷史,這座只剩下被火焰焚燒之後的斷壁殘垣的莊園由於地理位置不錯,理所當然也得到了重建,並且被一名叫做哈瑞寇斯的王都貴族用重金購買下來,並且改名爲哈瑞寇斯莊園,作爲家族的居所。
然而這只是表面上的僞裝而已,哈瑞寇斯爵士當然確有其人,但是並非家產豐厚到可以隨意揮霍,而是受星辰導師所託購買了這處莊園,作爲王都貴族的秘密集會所。
薩次恩?赫爾一向是個謹慎小心的人,而在王都菲爾梅耶淪陷之後尤其如此,能夠得知這處秘密集會所的王都貴族幾乎都算的上是他的死黨,而且集會的次數極爲稀少,自從購置這座莊園以來,總共不過兩次而已。
今晚的集會是第三次,同時也是最後一次。星辰導師已經決定將這處秘密集會所放棄,因爲他對於目前的處境有些緊張,對於老朋友巴米利楊總管的曖昧立場更是十分警惕。
莊園正門早已緊緊關閉,而且還有結實的鐵柵欄阻擋。從圍牆的上面看過去,連一點燈火的光芒都沒法看到,似乎莊園的主人已經休息多時了。不過當齊赫學士跳下馬車,然後扶着星辰導師走近大門的時候,卻從黑暗之中響起了一個低沉的聲音。
“站住,兩位先生,這裡是哈瑞寇斯爵士的私人莊園,不歡迎任何陌生人造訪。”
“聆聽天語之人並非陌生,而且正是我召集了這次秘密集會。”薩次恩?赫爾一面回答,一面掀開了自己的兜帽。露出疲憊而蒼老的面龐。“佛萊騎士,有勞你把守大門了。”
“星辰導師閣下?”陰影之中的那個聲音顯得有些驚訝,“諸神在上,您這次來的有些遲了,有些人認爲可能發生了什麼事情,正在商議着是否離開呢。”
“綠堡裡有些事情耽擱了。”星辰導師簡單的解釋說,“不過應該還不算太晚,想要離開?哼,那是有一些人的心思不夠穩定了吧?”
佛萊騎士不置可否的聳聳肩膀,然後吩咐手下的衛兵將莊園側門打開,星辰導師第一個走了進去,而齊赫學士緊緊相隨,雙手攙扶着老人的胳膊。
哈瑞寇斯莊園規模不大,門後不遠處就是以石塊和原木搭建而成的幾棟房屋,其中最大的一處既是哈瑞寇斯爵士的起居室,也是秘密集會的議事廳。夜風在耳邊發出呢喃細語,寒意宛如死亡的冰冷迎面撲來,像是一個不祥的預兆。
“有人提議離開。”突然想到了佛萊騎士的話,薩次恩?赫爾的心情突然變得很差,而且至少是踏入房間的時候,他聽到了幾聲不很明顯的低聲嗤笑。
“那個年輕小子的統治日漸穩固,留給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星辰導師環視衆人,然後沉穩的開口說,“軍力整備和綠龍之災本來都是難得的發難機會,然而我們卻都沒有抓住……不,不是沒有抓住,而是被那個年輕小子用出人意料的手段提前化解了,諸位大人,現在我們絕不能夠小看我們的對手,他雖然年輕,但是身邊卻有着熟諳權力遊戲規則、而且老謀深算的智者。”他的聲音並不高亢,但是話裡的沉重感卻讓在場的諸位豪門貴族心頭微顫。
光線暗淡的角落裡隨即響起了一陣細微的議論聲,王都貴族們紛紛交頭接耳,有人用力點頭贊同,有些人臉色陰晴不定,有些人則是表情懊喪,最後有一名上了些年紀的貴族站起身來。
“星辰導師閣下,”這個人的語氣顯得沉重而直截了當,“依我看,繼續和獅鷲領主對抗下去恐怕沒有什麼好處,畢竟如您所說,他不是一個普通的毛頭小子,而是手握大權,身邊人才濟濟的王國重臣之首。”
星辰導師深深看了他一眼,語氣之中有着顯而易見的輕蔑,“布盧克斯伯爵大人,你害怕了?”
“沒錯,我的確害怕了,不過害怕的不是李維?史頓,而是被野心衝昏了頭腦的我們自己。”布盧克斯伯爵冷聲回答,“星辰導師閣下,承認現實吧,我們已經輸掉了手裡的絕大部分王牌,現在應該趁着還沒有全部輸光之前,主動向李維?史頓求和。”
“我想提醒您注意,布盧克斯伯爵大人,求和意味着放棄恢復昔日榮耀的可能。”薩次恩?赫爾厲聲叫喊起來,“諸位大人,我們要的並不是從北境諸領主指縫中落下的那些殘羹剩飯,而是曾經操持在我們手中的亞瑟王國的重要權柄!”
“那麼敢問我們現在應該如何去做?”另一位王都貴族提出疑問,“星辰導師閣下,您否定了布盧克斯伯爵的求和提議,那麼敢問您有什麼好辦法,能夠扭轉目前我們的頹勢?”
“對啊,如果繼續這樣下去的話,我們就更加難以撼動獅鷲領主的位置,一旦北境郡的權力都被瓜分乾淨,新生的豪門肯定會成爲他最爲忠實的擁簇。”第三位王都貴族也開口說,“我倒是比較贊同布盧克斯伯爵的提議,從獅鷲領主一向以來的表現看,他可算不上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
贊同這位貴族的聲音不在少數,布盧克斯伯爵的聲音也再次響起,“是啊,李維大人秉性仁慈,只要我們低頭認輸,應該能夠從輕發落,更重要的是,北境現在需要大量熟諳政務的人才,如果我們能夠加入進來,也未必沒有恢復昔日地位的可能。”
眼看着心生動搖的王都貴族越來越多,星辰導師的臉上驟然閃過一絲猙獰,“真是愚蠢的想法!”他低吼着,“向那個毛頭小子卑躬屈膝?”
從薩次恩?赫爾嘴裡發出的聲音顯得極爲陰森,宛如蘊藏着黑暗的毒液,“布盧克斯伯爵大人,看來你真的是老了。”他的手用力揮過桌面,盛滿美酒的曲頸瓶連同幾隻精緻的水晶杯一起被掃落地面,發出一陣清脆的破碎聲。星辰導師聽到驚聲四起,不少貴族都離開自己的座位,用驚訝不已的目光在他的面孔和摔得粉碎的水晶酒具之間不停逡巡。
“這就是求和的結果,諸位大人,粉身碎骨啊!”老人口氣冰冷的嘲諷說,“自從我們秘密結盟,聯手對付李維?史頓的那一刻起,我們就已經沒有回頭的可能了。亞瑟王國現在面臨的局勢非常艱難,不容許內部存在任何不和諧的聲音,任何人都會想辦法斷然處置掉異見分子。而且即使是退一步說,李維?史頓願意大發慈悲的接納我們,在他身邊的那位智者也必然會想辦法阻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