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等人跟隨着兩名舉着火把的僕役,穿過莊園的庭院向後面走去,夜色已經很重了,不過在莊園各處都點燃着松明和桶裝的油脂,路上倒也不覺得黑暗。巴布魯帕提着他那兩口樹皮箱子走在最後面,晚餐的時候他顯然是喝過了量,一路上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說什麼。
前面領路的僕役突然站住,李維心中一動,向前看去,前方不遠有一個黑影佇立在道邊,夜風掀動黑影的袍角,看上去簡直和在深夜中出沒的幽靈差不多。
“什麼人站在那裡?”手持火把的僕役大聲喝問,手已經按在了腰間的短刀刀柄上。
“這些人,就是今晚米瑞非斯老爺招待的貴客嗎?”黑影的聲音顯得有些沙啞,然後把長袍的兜帽向後推,露出一張上了年紀的女性面孔來。
“原來是格桑嬤嬤,”僕役的緊張明顯消失了,手也從刀柄上移開。“這幾位大人都是,還有一位騎士老爺和他的僕從去另一處就寢了。”
這位年長的女僕看上去相當有地位,她走到兩名僕役的面前,藉着火把的光芒打量着李維等人,目光中沒有見到身份比自己高貴之人的卑微,而是顯得十分鎮定,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冒犯。
站在李維身後的瑞斯特突然有些不安起來。他把身體向着陰影裡面縮了縮,好像想要躲避什麼似的,然而這個動作卻出賣了他的身份,年長的女僕立刻注意到了俊俏的歌手。
“瑞斯特少爺,原來你在這裡。”格桑嬤嬤沉着臉說,然後一步步向儘量縮在李維身後的歌手走了過來。她的步履舒緩而莊嚴,表情沉痛,李維居然感到沒有辦法擋住她的去路,只好向旁邊移開一步。
格桑嬤嬤走到瑞斯特的面前,看上去她比瘦高的歌手要矮了半頭,但是充滿沉痛的威嚴目光卻讓她顯得足以俯視瑞斯特。年長的女僕一言不發的站在那裡,讓瑞斯特顯得越來越侷促不安。
終於,格桑嬤嬤用沙啞的聲音開口說:“瑞斯特少爺,小姐要見你。”
即使是一道雷電劈在歌手的頭上,都不會像這句話一樣讓他臉色蒼白。瑞斯特沉默着,好久才聲音乾澀的回答:“格桑嬤嬤,請你代替我回復小姐……就說我,很抱歉。”
“這句話請你親自對小姐說。”格桑嬤嬤冷冷的說,然後伸出枯槁的手臂,抓在瑞斯特的肩頭上,“跟我走,小姐在後面等着你。”
瑞斯特擡起頭尋求幫助,可憐的表情可以融化頑石,如果沒有那位瘦小的年長女僕的話,李維等人說不定會幫他一把,但是在格桑嬤嬤的目光下,連心智最爲堅定的威爾普斯都忍不住移開目光,直到歌手被帶離大家的視野,大家纔不約而同的發出一聲長長的呼氣聲。
“看來是一筆感情債。”巴布魯帕評論說,“如果他能夠像虔誠的巴布魯帕這樣就好了,潔身自好,不染塵埃。”
“如果有那個女人會看得上你的話。”格倫沃姆低聲嘟囔了一句。
“不知道明天早上的時候,我們會不會失去一位旅伴。”李維聳聳肩,故作輕鬆的說,“不過也許這是一件好事,因爲我始終感覺,這位歌手並沒有像他表現的那樣簡單。”
“你的感覺很可能是對的,李維少爺。”威爾普斯回答,然後他向前看了看說:“我們到了。”
僕役將衆人帶到了一處靠近莊園後半部的獨立木屋前,停住了腳步,這座房子看上去和其他房間一樣簡陋,不過打開房門之後就可以看到裡面的奢華:臺階是用整塊橡木板做成的,地板上鋪着又軟又厚的羊毛地毯,牆上掛着掛毯和亞麻布的厚帷幔。令人有些苦笑不得的是,主人顯然是想要讓客人儘量睡的舒適和溫暖一些,屋子裡面除了被褥鋪蓋之外,還放着大卷大卷的未經鞣製的獸皮。
屋子裡麪點着幾根粗大的蠟燭,因爲建造屋子的材料是木頭,爲了防火,這些蠟燭都是放在幾座鍍金的青銅燭臺上面的,顯得更加富麗堂皇,光輝奪目。不過說到多麼舒適,這裡還談不到,因爲建造房間的原木之間並不是那麼平整和光滑,寒風從縫隙裡灌了進來,讓房間中的燭火搖曳不休。
對於本來可能露宿野外的李維等人來說,這樣的房間已經是出乎意料的舒適了,沒有人去注意那一點點不盡完美的地方。巴布魯帕一頭撲倒在離門口最近的牀鋪上,很快就發出了滿意的鼾聲。
看到李維等人都滿意的點了點頭,兩名僕役深深鞠躬,然後退了出去,屋子裡面重新安靜下來,只有巴布魯帕的呼嚕聲有節奏的響着。除了他之外的人雖然也都感到十分疲憊,但卻沒有馬上休息的意思。
“李維少爺,那個安息聖殿騎士有問題?”威爾普斯雖然是用着詢問的語氣,但是實際上已經十分確認這一點。
“不能肯定,但是十分可疑。”李維沉吟着回答說,“我擔心他是同樣信仰長眠導者的另外一個組織的成員。”
“你是說……告死者?”威爾普斯的眼神凌厲起來。
“李維大人,那我們爲什麼不去通知這裡的主人?”格倫沃姆一面用布擦着手裡的“刺牤”短刀,一面有些奇怪的問。
“我們沒有證據,所以只能是懷疑,而不能確定他的身份。”李維解釋了一句,然後指了指牀鋪說:“威爾先生,看樣子今夜我們還不能高枕無憂,我來值上半夜,你值下半夜吧?”
“李維大人,我現在是威爾大人的侍從,也應該參加值夜。”格倫沃姆挺起胸膛說。
“好吧,那麼我們就分成三班,這樣每個人都可以多休息一陣。”李維點頭同意,然後在靠近門口的地方找了個位置坐下,把騎士劍放在手邊。
然而和他預料的並不相同,整整一夜都十分平靜,莊園在靜謐而安詳的氣氛中迎來了第二天的晨曦,當僕役們叩響門扉的時候,李維才從睡夢中醒來。
米瑞非斯爵士殷勤的站在大廳門前等待李維等人的到來,經過一夜好睡,昨夜酗酒造成的痕跡已經從他的臉上消失了,這位莊園主顯得精神煥發,神采奕奕。
“諸位,昨夜睡的可還舒服?”米瑞非斯爵士笑容滿面的迎了上來,深深一鞠躬,鬍子幾乎都碰到了地面。“大廳已經準備好了簡陋的飲食,請諸位務必賞光,賞光。”
“米瑞非斯爵士,多謝盛情款待,但是我們還要趕路,就不去叨擾了。”威爾普斯一面叩胸還禮,一面婉言謝絕說。
“那怎麼行?”莊園主吃驚的說:“讓客人餓着肚子上路,可不是款待客人的規矩,難道是昨天晚上我的招待有所不周,讓諸位感到被怠慢了嗎?。”
威爾普斯急忙解釋他們這些人並沒有感到被怠慢,而是因爲時間確實緊迫,必須馬上踏上旅途。看到莊園主依然有些悶悶不樂,威爾普斯只好委婉而模糊的提了一下自己的身份,並且取出自己那枚剛剛從騎士考覈中得到的稱號騎士徽章,給米瑞非斯爵士看了一下。
這枚徽章理所當然的說服了莊園主,他急忙命令僕役去將準備好的早餐放到一隻大籃子裡面,送給衆人在路上當做乾糧。威爾普斯很高興的接受了這份禮物,告別米瑞非斯爵士向外走去,就在他們剛剛從吊橋上走過的時候,一聲魯特琴的輕鳴從身後響起。
衆人紛紛回頭,看到了俊俏的歌手一身白色絲緞的長袍站在不遠處,身邊還陪伴着一名容貌十分美麗,但是顯得有些憔悴的年輕女子。看到李維等人回頭,瑞斯特再一次撥動懷中的魯特琴,帶着些許歉意的向着衆人鞠躬。
“抱歉,李維大人,我要留在這裡一段時間,直到……”瑞斯特沒有把話說完,他再一次鞠躬,年輕女子也隨之彎下腰去。
李維有些感慨的在馬上叩胸回禮,然後輕撫黑馬的額頭,北境黑魘發出一聲裂雲而起的長嘶,向着遠方快步跑去。
沿着光耀大道向東一日路程之後,一行人轉向北方,從這裡開始人煙重新稀少起來,往往整個白天都看不到多少行人的身影,好在路旁還偶爾可以見到農舍和歇腳旅店的蹤跡。李維等人儘量體恤馬力,希望這些馬可以經得起一路跋涉,不必在白天停下來休息,然而連續幾天的趕路依然讓格倫沃姆和巴布魯帕的坐騎筋疲力盡,威爾普斯的戰馬雖然訓練有素,又正當壯年,也顯得有些精神萎靡。只有北境黑魘依然精神健旺,就像是休息了整個星期,剛剛踏上旅途一樣。
不過到了第三天傍晚的時候,衆人就不得不做好露宿野外的準備。因爲越往北行,田舍村落就越稀少疏落,當他們接近薄暮森林的邊緣的時候,視線所及滿目都是荒涼,連路邊偶爾出現的守林人窩棚都沒有一所。
佛蘭達拉的金色面容已經落到了遠方灰白色的山丘上方,夜色逐漸從東方渲染而來,天空的藍色調一點一點深重下去。李維拍了拍北境黑魘的腦袋,讓它停下腳步,這匹有着地獄夢魘血統的黑馬倒還神采奕奕,但是包括李維在內的其他人和坐騎都已經飢腸轆轆,看來到了必須要尋找住宿地方的時候了。
“巴布魯帕,你來看一看,這裡距離薄暮森林還有多遠?”年輕的騎士詢問他的同伴說,矮墩墩的巴布魯帕從馬背上擡起頭來仔細打量了一下週圍的環境,這裡的道路還算寬闊,但是已經漸漸出現了年久失修的痕跡,斷裂的青石板處處可見,然後他又用力抽動了一下鼻子,品味着空氣中的潮溼味道。
“李維小少爺,這裡離薄暮森林應該不遠了,我都可以聞到那種潮溼陰冷的味道。”巴布魯帕回答說,“今天我們就不要繼續向前了,夜間的薄暮森林比白天要危險許多,而且我們現在都已經筋疲力盡,必須休息和進餐了。”
李維點頭表示同意,於是大家一起動手,卸下馬背上不多的一些行李鋪蓋,然後在路邊選擇了一個比較遮擋風寒的地方。這裡是一片有些枯黃的草地,一面矗立着一塊灰白色的巨大岩石,飽經風霜的軀體足以遮蔽從對面刮來的寒風。草地的另一面是幾株纏絡着常春藤的老橡樹,腳下還有幾叢灌木和草冬青,同樣可以給旅人們帶來有限的遮蔽。橡樹旁邊,山岩之間還有一泓清澈透明的泉水,正從泉眼上面咕嘟嘟的冒出來,又沿着岩石向下流淌,在地上匯聚成爲小小的水潭。
“這簡直是一塊天然的宿營地。”巴布魯帕有些欣喜的叫了起來,“看,解渴的清泉,餵馬的草料,這裡都是天生具備的,只要在弄到一些乾燥的木柴,今天晚上就不會很難熬了。”
“那麼,我這就去弄些木柴回來吧。”格倫沃姆自告奮勇的站起身來。
“別急,格倫沃姆。”李維突然叫住了他,年輕的騎士皺起眉頭,似乎在側耳傾聽着什麼。
“李維少爺,有什麼不對嗎?”威爾普斯把馬在橡樹上拴好,走過來問。
“我有種奇怪的感覺,我們似乎被什麼東西追蹤着。”李維有些遲疑的朝着周圍張望,眼底閃爍着探查術的光芒,“這種感覺自從離開米瑞非斯爵士莊園的那天早上就開始出現,我們加速趕路的時候,這種感覺會稍微淡一些,停下來過夜,就稍微明顯一點。”
威爾普斯沉默了一下,表情凝重起來。“李維少爺,雖然沒有你那麼清晰,但是我也有類似的感覺。”他的手撫摸着腰間的劍柄,一字一頓的說:“既然我們兩個人都又被跟蹤的感覺,那就不會是錯覺了。”
“可是這裡連個鬼影都沒有,哈,或許除了那些瑟縮在枝頭的烏鴉”巴布魯帕咧着嘴說,“兩位騎士爺,無論怎麼說,我今晚可走不動了。”
“今晚我們留在這裡,因爲繼續向前的話,只能會讓危險變得更大。”威爾普斯拔出腰間的佩劍說,“我和格倫沃姆一起去收集柴禾,李維少爺,你留在這裡,別讓咱們的嚮導被狼叼了去。”
“這裡不可能有狼,薄暮森林裡只會有一種狼,那就是渾身漆黑的恐狼。這種狼聰明,而且非常健壯彪悍,連騎士爺對付起來都會十分費力,不過它們可從來沒有離開過森林一步。”巴布魯帕在地上翻了一個身,懶洋洋的說。看樣子他準備不再離開舒服的草地,就這麼直接睡覺了,不過很快,一陣肚子的轟鳴聲就讓他不得不坐起身來。
“哎呀,我剛想起來,除了中午那些該詛咒的幹豌豆外,今天我還沒有吃什麼東西呢。”巴布魯帕愁眉苦臉的揉着肚子,用希冀的目光看着李維問:“李維小少爺,我們今天的晚飯吃什麼?”
李維似乎顯得心事重重,垂首思考着什麼,直到巴布魯帕第二次喊叫他的名字,才如夢方醒的擡起頭來。“哦,對了,晚飯。”年輕的騎士嘀咕一句,走到拴在橡樹上的那些馬匹旁邊,然後彎下腰。
巴布魯帕忍不住哀嘆了一聲,因爲李維並不是去拿可以填飽肚子的東西,而是蹲下去開始拔草,看樣子是爲那些四蹄的夥伴們準備晚餐。好容易等到李維把一大抱乾草灑在坐騎面前,然後用手安撫了幾下臥在橡樹背後的黑馬——北境黑魘和其他坐騎不同,它不但沒有被安上籠頭和繮繩,而且在晚上也不像其他馬匹那樣站着睡覺,而是像是食肉猛獸那樣臥在地上。
北境黑魘完全繼承了它來自與父親的那些習性。
實際上地獄夢魘除了長相習性和馬有幾分相似之外,完全屬於惡魔的一種,它們除了鮮肉和靈魂之外不吃別的東西,但是如果沒有可以填飽肚子的食物,也可以一連忍飢挨餓幾個年頭,只是會顯得有些衰弱罷了。
令巴布魯帕感到欣慰的是,李維在回來的時候,隨身帶着一個看上去顯得有些乾癟的口袋。這裡面曾經裝着肉乾、餡餅和其他一些美味的食品,巴布魯帕感覺自己已經聞到了晚餐的香味,急忙在身邊那兩口箱子裡面翻出來幾個盤子放在上面,然而最後李維掏了好幾把,卻只能掏出一些綠色的小東西,放在盤子裡的時候響起了清脆的叮噹聲。
“幹豌豆”巴布魯帕哀嚎着抱住腦袋。
“一個修士,特別是虔誠的修士,只要有這些豆子和一口清水,就應該感到滿足了。”李維解釋說。
“啊,當然,我應該滿足。”巴布魯帕聽到李維的話,立刻直起腰桿回答,他閉着眼睛唸叨了幾句含糊不清的禱告,只有每句話最後的讚美神名的聲音特別巨大,“可是艱辛的旅途讓我的牙齒上了火,現在只要咀嚼這些堅硬的小玩意兒,就會感到痛不可耐啊”
“虔誠的巴布魯帕先生,昨天晚上你對付那隻烤豬的時候,可沒有一點牙痛的樣子,連那家農戶喂慣了豬的男主人,都對您的胃口讚歎不已呢。”一個聲音揭穿了巴布魯帕的謊言,隨後威爾普斯的身影從黑暗中浮現出來,格倫沃姆緊隨其後,手裡抱着滿滿一大抱的柴禾。
“不過今天運氣還可以,加上這個,就可以勉強對付一餐了。”威爾普斯把一隻肥大的野兔丟在草地上,這隻肥嘟嘟的傢伙當然不足以滿足四位成年男子的胃口,好在幹豌豆還剩下了不少,李維又從乾糧袋裡取出了兩塊硬硬的黑麪包幹。
“讓我來,我對收拾兔子最在行了”巴布魯帕一下子精神起來,馬上從地上撿起兔子,然後拿到泉眼旁邊開始拔毛開膛。看到這個懶洋洋的傢伙,突然動作敏捷得像是兔子同族,李維和威爾普斯相視而笑,正要說些什麼的時候,兩個人突然同時向後回頭看去。
他們的身後樹影搖動,其間泛着薄薄的夜霧,但是沒有任何可疑的東西,如果硬是要說什麼比較奇怪的話,就是那隻縮頭縮腦呆立在枝頭的灰色怪鳥,正偏着腦袋用一雙紅色的眸子盯着這裡。
“錯覺嗎?”威爾普斯喃喃自語,然後他就聽到了李維發出的一聲厲喝。
“那隻鳥,是敵人”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