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不安。
讓我這樣的人來替大家動腦子,這個世道是個什麼世道?這是個不尋常的世道。可要是說不尋常就不尋常在要傻子替大家思想這一點上,我是不大相信的。可是,要問不在這點又在哪點上,我也答不上來。好些晚上,我睡在牀上,一個人自問自答,連身邊睡着的女人都忘記了。這個姑娘是新近背棄了拉雪巴土司那些寨子送來的。我的腦子一直在想不該我想的問題。所以,姑娘睡在我牀上好幾個晚上了,我連她是什麼名字都沒有問過。不是不問,是沒有想到,確確實實沒有想到。好在這個姑娘脾氣很好,並不怨天尤人。她來到我身邊,替那麼多從死亡邊緣活過來的人報答我。但我一直沒有要她。我老要想,我們生活在一個什麼樣的世界上。
第一次要她是早上。平常我醒來,總要迷失了自己。總要問:我在那裡?我是誰?但這天早上沒有。一醒來,我就沒有意識到自己這兩個問題。而是把身邊這個身上散發着小母馬氣味,睡得正香的姑娘搖醒,問她:"你是誰?"
她的眼睛慢慢睜開,看那迷迷糊糊的眼神,我想,這一陣子,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誰吧。她慢慢清醒過來,臉上浮起了紅暈。那紅暈和結實上的乳暈同樣深淺。我笑着把這個告訴她。她的臉更紅了,伸出於來,把我摟住,結結實實的身體都貼在我身上了。"你知道我是誰?"我問她。"他們說你是個好心的傻子;聰明的傻子,如果你真是一個傻子的話。"
看看,人們已經形成了對我固定的看法了。我說:"不要說別人,你看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姑娘笑起來:"一個不要姑娘的傻子。:
就這一句話把我的喚醒了。這個姑娘是一頭小小的母牛,掙扎,呻吟,扭動,用一對碩大的把我的臉掩藏,散發出一身濃烈的奶香。但她就是不對我敞開那個又溼又黑的洞穴。那裡面,是我現在想要進去的地方。她的整個身子都像一張牛皮一樣對我打開了,卻又緊緊夾着雙腿,不要我進到她裡面。所以,等她終於敞開洞口,我立即就在裡面炸開了。
她笑了,說:"就像好久沒有要過姑娘一樣。"
我是有好些時候沒有要過姑娘了。
我突然想,正在南方作戰的哥哥,絕對不會這麼久不沾姑娘。要是有人告訴他,弟弟跟一個姑娘睡了兩三天,纔想起於那事情,他會大笑着說:"真是個傻瓜!"但他能笑的就僅此一點了。終於,從南方傳來了哥哥兵敗的消息。他天天打勝仗,其實是人家躲開了銳不可當的進攻鋒頭。他一直推進到汪波土司領地上縱深的地方,並沒有多少實際的戰果。在他兵鋒所指的地方,不要說人,活着的牛羊也難見到,更不要說金銀財寶了。麥其家的大少爺,將來的麥其土司,掌握着威力強大的先進武器,但卻沒人可殺。他見到的人,大多都已餓死了,活着的,也餓得奄奄一息,不願再同命運掙扎了。他的士兵把這些人的耳朵割下來,冒充戰果。麥其家的大少爺殘暴名聲開始流傳。他實在是推進得太遠了。在進攻的路上,他見不到敵人,敵人卻總有機會對他下手,今天一個人,明天一枝槍。幾個月下來,他已經用麥其家的武器替人家搞起了一支精悍的武裝。結果,汪波土司用他送去的武器,招沒留多少人守衛,我們家在南方邊界上的堡壘攻佔了。等他再打回來,裡面的糧食已經運走一多半了。他想再領兵進攻,但父親沒有允許。
麥其土司對他的繼承人說:"你送去了槍、糧食,都是他們沒有的,十分想要的東西。等你打聽清楚了汪波土司還缺什麼,你再動手不遲。"
哥哥病了。
父親叫他養病。
哥哥在邊界的堡壘裡住着,一邊害病,一邊等待汪波土司發動進攻。他準備好了要給進攻者以毀滅性的打擊。
而新繼位的汪波土司卻繞了很遠的路,來到我開闢的市場上,做生意來了。
看看吧,完全因爲我,和平才降臨到了這片廣大的土地之上。在沒有任何土司的影響曾經到達過的廣大地區,人們都知道了我。傻子,這個詞在短短的時間裡,被我賦予了新的,廣泛的意義。現在,因爲我,這個詞和命運啦,福氣啦,天意啦,這些詞變成了同樣的意思。
現在,只有拉雪巴土司和茸貢土司之間還有零星的戰鬥,但也馬上就要結束了。我對女土司來了個釜底抽薪。我沒想到自己會對她來上這麼一手。我把她當成岳母,但她好像不願意我做她的女婿。沒有我的支持,女土司很快就被打得招架不住了。她給我來信了。在信中,她說需要未來女婿的支援。我聽管家唸了信,沒說什麼。還是管家替我回了信,說:"我們的少爺腦子有問題,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是你家的女婿。"
回信又來了,言辭有點痛心疾首。說,茸貢家未來的女婿,也就等於是未來的茸貢土司。
管家笑了,但我沒有笑。這一段時間我沒事可幹,又開始想塔娜了。於是管家又回信說:"少爺說,都想不起塔娜的樣子了。"
這是非常時期,一個傻子就能決定許多聰明人的命運,女土司不好再堅持土司之間的禮儀,不等舉行正式婚禮,就把女兒給我送來了。
塔娜是早上到的,下人來通報時,我正跟臉會紅出跟乳暈一個顏色的姑娘在牀上。我不是說我們在於事。沒有。這段時間,我們在晚上就幹夠了。早上總是醒得很晚。索郎澤郎站在牀前大聲咳嗽。我醒來,但只睜開了一隻眼睛,我看見他的嘴巴在動,聽不見他是說塔娜到了,便迷迷糊糊地說:"好吧,好吧。"
要是塔娜真的在這種情形下闖進來,局面就不大好看了。好在管家早己起牀,索郎澤郎正要傳我的糊塗話時,塔娜已經叫他帶到別的房間裡去了。我把身邊的姑娘搖醒。她翻一下身,嘆了口氣,又睡着了,差點把我急壞了。好在,她只睡了一小會兒,好像不是爲了睡去,而是爲了重新醒來。她只重新睡了。一小會兒,就醒來了。她咯咯地笑着,問:"我在哪裡?"
我告訴了她,並問她:"我是誰?"
她也回答了。
這時,索郎澤郎沉着臉走進來,對我說:"你的未婚妻都等急了。"
"誰?!"
"塔娜!"
這下,我像只青蛙一樣從牀上跳起來,差點沒有光着身子跑出房間。索郎澤郎想笑又不敢,牀上的姑娘卻笑了。她咕咕地笑着,自己還光着身子,就跪在牀上給我穿上衣服。笑着笑着,就流淚了,淚珠大顆大顆落在兩個上。
我告訴她,塔娜將是我的妻子,她是茸貢土司的女兒。她就不哭了。
我又告訴她。淚水掛在她上就像露水掛在蘋果上一樣。她就破涕爲笑了。
一見塔娜的面,她的美又像剛剛出膛的滾燙的子彈把我狠狠地打中了,從皮膚到血管,從眼睛到心房,都被這女人的美弄傷了。把我變回爲一個真正的傻子很容易,只要給我一個真正的美麗女人就行。
人一變傻,臉上的皮膚就繃緊了。看一個人是不是傻子,只要看看他的笑容就行了。傻子笑時,臉上的肌肉不聽使喚,所以,傻子只能做出凍死在冰雪中的人臉上那種表情。那種人的笑,把牙齒全都露出來了,臉上卻見不到一點漾動的光彩。
還是塔娜先開口:"沒想到我來得這麼快吧?"
我說是沒有想到。一說話我臉上的肉就活泛了。臉一活泛,整個腦子立即就跟着活泛了。
但我還是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過去,我跟女人不需要任何客套就直接上牀睡覺。有什麼山高水長的意思,也要等睡過幾次,表示起來,才能揮灑自如。但對將成爲我妻子的塔娜可不能這樣,但不這,又該怎樣,我就不知道了。好在我有一個跛子管家。他把我該想到的事都替我想到了。他對着我耳朵小聲說:"叫他們進來。少爺。"
我相信管家。於是,我很氣派地揮揮手,果然,就有下人從外面進來了。他們在塔娜面前放下好多珠寶。現在,我也是個商人了,這麼些珠寶並不在話下,所以,可以不停地揮手。下人們便魚貫而進,把來自土司們領地和漢地的各種好東西放在塔娜面前。這個早上,我不停地揮手,我想,塔娜她故作鎮定,到最後還是會感到吃驚的,但她咯咯地笑起來,說:"我到死也用不了這麼多東西,我餓了。"
下人們又在樓下的廚房和樓上的客房之間奔忙起來,管家是個好管家,塔娜一到,就準備下這麼豐厚的禮品。廚娘領班也是天下最好的,塔娜一到,就備下了這麼豐盛品。塔娜又是哈哈一笑:"我一口也吃不下了,這麼多東西,看都看飽了。"
我揮了揮手,下人們把食品都撤下去了。我突然想,要是再揮一揮手,他們會把塔娜面前的珠寶像食品一樣搬走嗎。想着,手上便來了一下。這一揮,我的人,從管家開始,都退了出去。只有護送塔娜來的兩個紅衣侍女還站在她身後。
塔娜說:"你們也下去吧。"
寬大的屋裡只有我和她了。我不知該對她說點什麼。她也不說話。屋裡很明亮,一半因爲外面的太陽,另一半卻要歸功於堆在塔娜面前的珠寶。她嘆息了一聲,說:"你坐下吧。"
我就在她身邊坐下了。
她又嘆息了一聲,使我心都碎了。要是她一直嘆氣的話,會要了我的性命的。好在,她只嘆息了兩聲,就歪着身子,倒在了我的懷裡。然後,我們的嘴脣碰到了一起。這次,我也像一個長途跋涉而終於到達目的地的人一樣嘆息了一聲。
雖然她的嘴脣冰涼,但有了這一下,我可以說話了。
我對躺在懷裡的她說:"你冰一樣的嘴脣會把我凍傷。"
她說:"你要救救我的母親,你們答應過她的。再把你的機槍手派回去吧。"
我說:"不爲這個,你不會到我身邊來,是嗎?"
她想了想,點點頭,眼角上淚光閃閃。
塔娜這樣子,使我的心隱隱作痛。我走到外面走廊上,眺望遠處的青山。正是太陽初升的時候,青山在陽光的紗幕後若隱若顯,就像突然涌上我心頭的悲傷。同得到了東西時的悲傷相比,得不到東西時的悲傷根本算不上是悲傷。管家等在門外,見了我的樣子,也深深嘆氣。他走過來,光看他眼裡的神情我也知道他是要問我,她從不從我。我說:"你不要過來,我要好好看看早晨的山。"
美麗無比的塔娜,她使我傷心了。
我站在樓上看山。
我手下的人都站在樓下,看我。
太陽升起來,斜射的光線造成的幕布一消失,遠山清晰地顯現在眼前,就沒有什麼可看了。屋子裡靜悄悄的,就像沒有一個美麗的姑娘坐在一大堆珠寶中間。我是自己走出來的,只好自己走回去。
太陽從窗口照亮了那些珠寶,珠寶的光芒映射在塔娜身上,珠光寶氣使她更美麗了。我不想破壞這種美景,只是說:"叫你的侍女把這些東西收起來吧。"
侍女進來問我:"這裡不是我們的地方,不知道該放在這裡?"
我叫人給了她兩隻大箱子。這時,我才用鞭子敲着靴筒對塔娜說:"走吧,我們去找拉雪巴土司,救你母親,救茸貢女土司吧。"
我一直在用鞭子抽打着靴筒,一直沒有回身去看跟在我身後的塔娜。下了樓,在牲口面前,索郎澤郎說:"少爺把靴筒上的漆皮敲壞了。"
管家抽了索郎澤郎一個嘴巴:"少爺心裡不好受,壞一雙靴子算什麼,快拿雙新的來。"
管家的命令從一張張嘴裡一下就傳到了鞋匠那裡。鞋匠捧着一雙嶄新的靴子從作坊裡跑出來。他臉上的笑容是真誠的。自從這裡開闢成市場後,他幹了不少私活。他做的靴子樣子不是最漂亮的,卻十分結實。來來去去做生意的人們走着長路,穿他的靴子再好不過了。
鞋匠穿着一雙快掉底的靴子,啪啦啪啦地跑過來。
他在馬前跪了下來,脫掉我腳上的靴子,穿上新的。這邊完了,又跑到另外一邊。
鞋匠幹完活,我問他:"看看你的腳吧,鞋匠沒有一雙好的靴子?你想在來來往往的人面前丟我的臉嗎?"
這個傢伙,把一雙粗黑的手在皮圍裙上擦來擦去,嘿嘿地笑着。昨天晚上來了一個人,急着等靴子穿,把他腳上的一雙都換走了,而他就只好穿那人的破靴子了。
我用馬鞭敲敲鞋匠的頭,把剛從腳上脫下傷了漆皮的靴子賜給了他。
我們騎馬涉過小河,一直走到拉雪巴土司帳篷前。
不等我掀帳篷簾子,拉雪巴土司已經在我們面前了。他那麼肥胖,又穿得十分臃腫,像是從帳篷裡滾出來的。拉雪巴土司一看見塔娜,臉上就現出了驚悍的表情。
這個肥胖傢伙,我敢保證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美麗的姑娘,就是在夢裡也沒有見過。
塔娜非常習慣自己出現時造成的特別效果,坐在馬背上咯咯地笑了。天啊,你給了一個人美麗的外貌,卻還要給她這麼美妙的聲音!
拉雪巴土司在這笑聲裡有點手足無措,他漲紅了臉對我說:"這樣美麗的姑娘不是仙女就是妖精!"
我說:"是茸貢將來的女土司!"
拉雪巴土司臉上又一次現出驚愕的神情。
我用鞭子柄在她柔軟的腰上捅了一下:"塔娜,見過拉雪巴土司。"
塔娜正在笑着,這時,一下就叫自己的笑聲咬住了,打了一個嗝,很響亮像是一聲應答:"呢!"
拉雪巴土司對着我的耳朵說:"告訴我,她是仙女還是妖精?"
大家在帳篷裡層層疊疊的地毯上坐下來,我纔對拉雪巴土司說:"她不是仙女也不是妖精,塔娜是我的未婚妻。"
拉雪巴土司又笑了:"你有當土司的命咧,麥其家沒有位子,茸貢家給你騰了出來。"
我也笑了,說:"可是,塔娜說,你的人馬快把她將來的領地全佔領了。將來我到什麼地方去,到拉雪巴去當土司嗎?"
拉雪巴土司懂了,茸貢家的土地、百姓是大大的一塊肥肉,他已經把好大一塊都咬在口中了,現在卻不得不鬆開牙齒,吐出來。我笑着對他說:"你夠胖了,不能再吃了,再吃,肚子就要炸開了。"
他的眼圈紅了,點了點頭,說:"好吧,我下令退兵就是了。"
看看現在的我吧,自從開闢並掌握了市場,說話多有分量。拉雪巴還說:"我做出了這麼重大的承諾,我們還是喝一碗酒吧。"
我說:"不了,就一碗茶。"
喝茶時,拉雪巴土司對塔娜說:"知道最大的贏家是誰嗎?不是你,也不是我,是他。"
我想說什麼,但一口熱茶正在嘴裡,等把茶吞下去,又什麼也不想說了。
從帳篷裡出來,塔娜竟然問我:"那個胖子真正是拉雪巴土司嗎?"
我放聲大笑,並在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馬馱着我向一座小山崗衝去。我這匹馬只要你一抽它,它就往高處衝。這很有意思。據我所知,還沒有馬匹一定要這樣。它一直衝到曠野中央最高的小山崗上才停下。現在,河流、曠野、我在曠野上開闢出來的邊境市場,都盡收在眼底了。塔娜的坐騎也是一匹好馬,跟在我後面衝上了山崗。和風送來了她的笑聲,咯咯,咯哈哈,早春時節,將要產蛋的斑塢在草叢裡就是這樣啼叫的。
她的笑聲是快樂的笑聲。
這證明,我能給心愛的女人帶來快樂。
她騎在馬上笑着向我衝過來了。鞭梢上的紅纓在空中旋舞。我衝着她大叫:"你是真正的茸貢女土司嗎?"
塔娜大笑,叫道:"我不是!"
她大叫着,向我衝過來,我從馬背上一躍而起,向着另一匹馬背上的她撲了過去。她發出一聲能鑽進人骨髓的尖叫。馬從我們兩個的下面衝出去了。塔娜的手抱住了我。有一陣子,我們兩個在空中飛起來了。然後,纔開始下落。下落的速度並不太快,至少我還來得及在空中轉一個身,讓自己先摔在地。然後,纔是我的美麗的塔娜。下落的時候,我還看得見她眼睛和牙齒在閃光。
老天爺,夏天的草地是多麼柔軟呀!
剛一落地,我們的嘴脣就貼在了一起。這回,我們都想接吻了。我閉上眼睛,感到兩張嘴脣間,呵護着一團灼熱而明亮的火焰。這團火把我們兩個都燒得滾燙,呻吟起來。
有一陣子,我們兩個分開了,躺在草地上,望着天空中的白雲。
塔娜喃喃地說:"我本來不愛你,但衝上山崗時,看着你的背影,又一下就愛上了。"
她又來吻我了。
我躺在清風吹拂的小山崗上,望着雲團洶涌的天空,好像是落在大海的旋渦裡了。
我告訴塔娜自己有多麼愛她。
她用鹿茸花綢布一樣的黃色花瓣蓋住了我的眼睛,說:"沒有人看見我而不愛上我。"
"我只不過是個傻子。"
"天下有你這樣的傻子嗎?我害怕,你是個怪人,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