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然中尉所在的這個坦克營的三十五輛坦克,成攻擊隊形全速開進。但眼前只有一片開闊的佈滿殘雪的平原,衝出好長一段距離還沒有看到敵人。這是坦克遊戲中的相向逼近賽。這支部隊的出擊位置是一個低窪地,這種裝甲部隊極佳的隱蔽地點在這平原地帶是很不容易找到的。要按正規的作戰方式,他們可以在夜間以很長的間隔單車進入,全部就位後仔細僞裝,次日在敵人已逼近時突然近距離出擊……現在這些都不可能了,敵人早就知道了他們的位置,他們也早就知道了敵人的位置,還有兩邊的兵力,雙方都知道的清清楚楚。這些情報絕對準確,都是雙方互相通報對方的。對於他們將要與之作戰的那三十五輛艾布拉姆斯,甚至連它們每輛所帶的彈藥種類和數量、以及履帶或火控系統有什麼毛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這也是對方的美軍指揮官昨天通報這邊的,一切都像這南極光下毫無遮掩的平原般清清楚楚。他們所能發揮的,就是攻擊隊形的設置和射擊的技術了。王然本來是駕駛員,但在前天的遊戲中,他的坦克被摧毀了,他有幸逃得一命。而同樣是在那場遊戲中,現在這輛坦克的射手陣亡了,緊急之中讓他來充當這輛車的射手。雖然對這個戰位毫無把握,王然此時還是興奮起來,炮手的感覺與駕駛員不同,坐在這高出許多的位置上,他聽着發動機的吼聲,享受着速度的快感。最讓人心曠神怡的瞬間是全速行駛的坦克越過一個不高不低的地面隆起時,那一瞬間它的履帶完全離開了地面,這輛98式坦克整個騰空了,它下落時王然感到了美妙的失重,這時這個幾十噸重的鋼鐵巨物顯得像一架滑翔機那樣輕盈;但緊接着它重重地落地,履帶重擊下的大地似乎泥一樣軟,他也隨着坦克深深地陷下去,而這時在他的感覺中它又變得像一座大山般沉重。在這個過程中,他的每一個細胞都在興奮地吶喊,這是騎兵衝鋒時的感覺。
“首先我們把坦克戰簡化,簡化爲在完全平面化的平原上相向而行的兩輛坦克的對抗,當然這種狀態在實際中是不存在的,就像幾何學中的點和線在實際中不存在一樣,但從中可以比較清晰地體會到坦克戰的基本要素。在這個時候,取勝的關鍵是先敵開火和首發命中,這兩者不是相加的關係,而是相乘的關係,它們中有一個爲零,總的結果就爲零。這中間最有意思的是,兩者是對立的,開火越早距離目標越遠,命中率就越低,反之亦然……”
這是一年前那個大人教官給小裝甲兵們講的課,他的話這時反覆在王然的腦海中迴響,雖然現在覺得這都是些廢話。現在王然可以當那位大人裝甲兵上校的老師了,因爲那名上校從未經歷過真正的坦克戰,否則他一定會給王然他們講一些更有用的東西。當然,上校也提到過,改進後的艾布拉姆斯的火控系統能使其在一英里以外的命中率達78%,其實他根本不理解這個數字的含義,可王然現在理解。而這時,王然和其他小戰友參加裝甲兵時的那個理想:當一個擊毀幾十輛敵坦克的英雄,已成了世界上最幽默的笑話了。他們現在惟一的理想,就是能在被擊毀之前也擊中一輛敵坦克,賺個本兒。這理想檔次並不低,如果在南極的每一輛中國坦克都能做到這一點,中國孩子就不會輸掉這場遊戲。
雙方開始打照明彈了,外面籠罩在一片青光中,王然從瞄準器中看出去,前方黃濛濛一片,那是行駛在他們左前方的108號車蕩起的塵土。突然,視野中灰塵的黃色變成了映着火光的紅色,一閃一閃的。視野清晰起來。他向左側看,發現108車拖着黑煙和火焰慢了下來,很快被甩在了後面;右前方的一輛坦克也燃燒起來,落在了後面,這過程中他沒有聽見這兩輛坦克被擊中時的爆炸聲。他們的正前方突然濺起了一個塵柱,坦克撞上了這個塵柱,王然聽到碎石和彈片打在坦克外殼上的敲擊聲,這發以他這輛坦克爲目標的炮彈打低了,從那塵柱的形狀看,它是一發尾翼穩定的高速穿甲彈。這時他們的坦克已處於攻擊隊形的最前鋒,王然的耳機中響起了指揮車上中校營長的聲音:
“目標正前方出現!各自射擊!各自射擊!”
又是廢話,同前兩次戰鬥一樣,每到關鍵時刻他們總提供不了你想知道的,只起到分散注意力的作用。這時車速慢了下來,顯然是讓他射擊了。王然從瞄準器中向前看,在照明彈的光芒中,首先看到的是地平線上出現的遮天的塵埃,然後,在那塵埃的根部,他看到了那些黑點。他調節焦距,使那些艾布拉姆斯在視野中清晰起來,第一個感覺就是它們不像他以前從照片上看到的樣子。在那些照片上,這種主戰坦克顯得強壯而結實,像摞在一起的兩塊方鐵錠;但現在它們後面都拖着長長的塵埃,顯得小了些。他用十字絲套住了一個,然後按鍵鎖定了它。這時,那輛M1A2就像一塊磁石,吸住了這門120毫米滑膛炮的炮管,不管坦克如何顛簸起伏,炮管始終像指南針一樣執著地指向目標。他按下了擊發鈕,看到炮口噴出的火焰和氣流在車前激起一片塵土。然後看到了遠方這發炮彈爆炸的火光和煙團,這是“乾淨”的彈着點,沒有一點塵土,王然知道擊中了。那輛敵坦克拖着黑煙仍在衝向前來,但他知道它走不了多遠就會停下來。
王然移動着瞄準器上的十字絲,試圖套住另一個目標,但這時車外響起了一聲巨響。他的坦克帽和耳機有很好的隔音性,之所以知道那是巨響,是因爲他渾身都被震麻了,瞄準器黑了下來。與此同時,他的雙腿突然感到發燙,這感覺很像小時候爸爸抱起他放進熱水浴池中一樣。但這燙感很快變成了燒灼感,王然低頭一看,發現自己此時站在一個火爐上:下面的車艙裡已充滿了暗紅色火焰。很快滅火器自動啓動了,艙內一片白霧,火勢被暫時壓了下去。這時他看到腳下有一隻黑色的樹枝狀的東西,還在顫顫地動着,那是一隻燒焦的手臂。他抓住那手臂向上拉,不知道這是誰,是車長還是彈藥手?但不管是誰肯定沒有這麼輕。王然很快發現了輕的原因:他拉上來的只是身體的上半部分,黑乎乎的一塊,下面齊胸的斷裂處還有火苗……他手一顫,那半個軀體又掉了下去,這時他仍未看清那是誰,只是奇怪那隻手的手指怎麼還能動?王然推開頂蓋以最快的速度爬了出來,坦克仍在行駛,他從後面翻下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周圍都是從他剛離開的坦克中冒出的黑煙。當風把煙吹開後,王然看到自己的坦克停了下來,它冒出的煙小了些,但有火苗從車體內噴出來。他現在知道坦克是被一枚聚能彈擊中的,那顆炮彈爆炸時產生的高溫射流切穿了裝甲,使坦克內部變成了熔爐。王然向後走去,走過了好幾輛燃燒的坦克,燒焦的褲子一片片從腿上掉下來。後面轟地一聲悶響,他猛回頭,發現自己的坦克爆炸了,整個裹在濃煙和火焰中。他這才感到雙腿劇痛,一屁股坐在地上,周圍到處都是爆炸和燃燒,搖曳着極光的夜空因濃煙而變得昏暗,他卻感到了風的寒冷,這時那個上校教官的話又在他的腦海中響起來:
“……對於集羣坦克作戰,情況就複雜多了,這時,敵我坦克集羣在數學上可以看成是兩個矩陣,整個作戰過程可以看成是矩陣相乘……”
廢話,都是他媽的廢話,到現在王然也不知道矩陣是怎麼相乘的。他環顧戰場,仔細地數着雙方被擊毀的坦克,現在要算的是對毀率。
三天後,王然拖着傷腿又上了第三輛坦克,這次他又成爲駕駛員。這天天還沒亮,他們就進入了比賽位置。這一百多輛坦克都緊貼着一堵長長的磚牆停着。這是坦克對抗賽的一種:超近距離撞牆賽,規則是雙方的坦克分別停在兩條平行的磚牆後,聽到比賽開始的發令,撞倒磚牆互相攻擊。這兩堵臨時築起的牆相距只有十米。這項比賽需要極其靈敏的反應,其取勝的關鍵在於攻擊隊形的排列而不是射擊技術,因爲射擊時根本不需要瞄準。公元世紀的那些大人教官們絕不會想到,他們的學生要與敵坦克在幾米的距離上對射,他更不會想到,這出擊的命令是由一名瑞士裁判員發出的,他在遠處半空中懸停的直升機上觀戰。
這以後的幾個小時中,王然透過坦克前方觀察窗所看到的全部外部世界就是這堵牆了。隨着極光的變幻,它有時模糊有時清晰,他仔細地觀察着面前的這片牆,觀察着每一塊磚上的所有裂紋,研究着每一道還沒有乾的水泥勾縫的形狀,欣賞着那看不見的極光在那片牆上所產生的光和影的變幻……他第一次發現世界有這麼多可欣賞的東西,打定主意如果真能從這次比賽中生還,一定要把周圍世界的每一部分都當做一幅畫來欣賞。
已沉默了五個多小時的耳機中突然響起了出擊的命令,這聲音是那麼突然,讓正在研究上數第四行第十三塊磚上裂紋構圖的王然愣了一秒鐘。但也就是一秒鐘,他狠踏油門,使這頭鋼鐵巨獸猛衝出去,與其他的坦克一起,撞塌了這堵磚牆。當坦克衝出紛飛的磚塊和塵土時,王然發現自己已直衝進敵人的裝甲陣列中!然後是短促的混戰,滑膛炮的射擊聲和炮彈的爆炸聲響成一片,外面強光閃耀,頭上的炮塔在快速轉動,裝彈機咔咔地響個不停,艙內充滿了炮彈發射藥的味道。王然知道這時炮手根本不需要瞄準,只需以最快的速度向不同方向擊發就行了。這瘋狂的射擊持續了不到十秒鐘,在一聲巨響中,世界在他眼前爆炸了……
王然恢復知覺後已躺在戰地救護所裡,旁邊坐着一位軍報記者。
“我們營還剩幾輛?”他無力地問。
“一輛都不剩了。”記者說。其實這他早該想到,那距離太近了,可以創裝甲兵戰史上的世界紀錄了。記者接着說:“不過我還是祝賀你們,1比1?2,你們第一次把對毀率反轉過來了!你的車擊毀了兩輛,一輛勒克萊爾和一輛挑戰者。”
“張強真行。”王然點點劇痛不已的頭。張強是他駕駛的那輛坦克的炮手。
“你也行,你們的炮手只打中了一輛,另一輛是你的坦克撞翻的!”
王然大腦失血過多,又昏睡過去。那瘋狂的射擊聲在耳邊響個不停,就像沒完沒了的暴雨打在鐵皮屋頂上,但眼前出現的卻始終是那堵抽象畫般的磚牆。
……
王然所在的裝甲師的師長站在一個不高的丘陵上,目送着自己這個師最後一個坦克營出擊。當這鋼鐵散兵線進入接敵位置時,所有坦克上的發煙管都啓動了,他只看到一條白色煙帶。密集的爆炸聲傳過來,這個位置看不到敵人的坦克羣,只能看到他們發射的炮彈在自己的坦克陣中爆炸,使那條白色煙帶中到處閃起炫目的光團,在這些爆炸的光芒中,一輛輛坦克的影子不時在煙霧中短暫地顯現一下。這個十三歲的男孩兒突然覺得這情形很熟悉:那年春節的早上他第一次放鞭炮,因害怕把一整掛點着的鞭炮扔在地上,那掛長長的鞭炮就在地上噼裡啪啦響着,地上的煙霧中閃着一片小小的火光……
但這場戰鬥的持續時間遠沒有那掛鞭炮長,事實上在師長的感覺中還把它拉長了。事後才知道,這場對射只持續了十二秒!十二秒啊,短短的十二秒,人只能呼吸六次左右,這個師最後的一個坦克營就毀滅了。他面前是一片燃燒的98式坦克,已稀薄下來的煙霧像輕紗似的覆蓋在這一片鋼鐵和火焰之上。
“對毀率?!”師長問旁邊的參謀,掩蓋不住聲音的顫抖,彷彿是一個站在天堂和地獄之路的交叉處的靈魂,在問上帝自己該走哪條路。參謀摘下了無線電耳機,說出了那個用上百個孩子的生命換來的冰冷又灼熱的數字:
“報告師長,1?3比1!”
“還好,沒有超標。”師長長出了一口氣。他知道在這裡看不見的遠處,也有數量相當於他們十三分之十的敵坦克在燃燒,遊戲還在繼續,但這個師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們的對毀率沒有超標。
華華的另一名同學衛明少尉同他所在的導彈排一起,參加了坦克——步兵對抗賽遊戲中重武器組的比賽,所謂重武器組是相對於輕武器組而言,在這種比賽中對付坦克的步兵可以使用如反坦克炮或導彈之類的重武器,而輕武器組只能使用反坦克手雷。這並不意味着他們就比輕武器組的比賽容易多少,人家一個排只同一輛坦克比賽,而他們呢,一個排要同三輛主戰坦克或五輛輕型坦克比賽!
今天是小組預賽,衛明和小戰友們昨天晚上仔細研究了作戰方案。他們觀察了昨天的比賽,參賽的是這個連的第二排,這個排選用了我軍最先進的紅箭12型反坦克導彈,過去的大人教官把這種導彈吹得很神,它同時使用三種制導方式,其中包括最先進的模式匹配式制導。結果在實際比賽中,二排發射的三枚導彈全被幹擾偏離目標,這個排就活下來五個人,其餘全死在那三輛勒克萊爾的坦克炮和機槍下。而衛明所在的排要對付的M1A2的電子干擾系統更厲害,所以他們決定採用比較落後的紅箭7型導彈。它是有線制導,射程較近,但抗干擾能力強,同時其戰鬥部是經過改進的,穿甲能力由原來的三百毫米提高到八百毫米。
這時,衛明和小戰友們準備完畢,三枚反坦克導彈在他們排小小的陣地上一字排開,像三根塗了白漆的短木樁,毫不起眼。那個一直在旁邊看的印度裁判向他們示意比賽開始,然後就撒腿跑開,躲在遠處的一排沙袋後面用望遠鏡看着這邊。當這種比賽的裁判也不容易,到現在這止,在坦克——步兵對抗賽中,已死了兩個裁判,傷了五個。
衛明操縱三枚導彈中間的一枚,在大人時代的訓練中,他這個科目的成績總是排裡最好的,這與他愛玩家裡的那臺小攝像機有關。對這種導彈的操作就是要把制導器上的十字絲始終套住目標,這個過程中制導器就會自動引導導彈飛向目標。
地平線上出現了一片塵土,衛明從望遠鏡中看到了一大片敵坦克。今天中國孩子參加這個項目比賽的有一個步兵團,這些坦克大部分將攻擊這個步兵團的其他目標,其中只有三輛M1A2是衝着這個排的陣地來的。衛明從預定的路線上很快識別出那三輛坦克,這時距離比較遠,它們看上去都很小,還看不出有多兇猛。
衛明丟下望遠鏡,伏到制導器上開始瞄準中間的一輛,使十字絲穩穩地套住那個在塵埃中時隱時現的黑塊,當他確定它已進入了三千米射程時,按動了發射鈕,旁邊的導彈噗地一聲飛了出去,後面拖着細長的導線。接着又噗噗響了兩聲,另外兩枚導彈也飛了出去。就在這時,那三輛M1A2前端有火光閃動,好像它們在眨眼睛。兩三秒後,炮彈落在他們的右側和後側,幾聲巨響後,土塊和石塊暴雨般從天而降;緊接着又不斷有炮彈射來,在爆炸聲中衛明不由自主地抱住了頭,但很快回過神來,又把眼睛湊到制導器的瞄準鏡上,但裡面只有搖擺不定的地平線。等他終於再次找到目標並用十字絲把它鎖定後,看到那輛坦克的右邊騰起了一股塵柱,他知道這枚導彈打偏了。從瞄準鏡上擡起頭,衛明又看到了另外兩個塵柱,位於那三輛坦克後面,所有的導彈全打空了!那三輛M1A2仍向他們衝來,他們已不再打炮,顯然知道這個陣地對他們已失去了威脅。這時比賽實際上已變成輕武器組的坦克——步兵對抗賽了,只是這個排面對的主戰坦克不是一輛而是三輛。
“準備反坦克手雷!”衛明喊道,自己拿了一個,伏在掩體裡盯着越來越近的敵坦克。這種頭部帶有磁性體的手雷很重。
“排長,這……這怎麼幹啊,沒學過呀!”衛明旁邊的一個孩子緊張地說。確實沒學過,那些訓練他們的大人軍官們絕不會想到,這些孩子要用手雷去和世界上最兇猛的主戰坦克拼命。
那三頭鋼鐵巨獸越來越近了,衛明感到了通過大地傳過來的顫動。機槍子彈如狂風般從他頭頂上嗚嗚掠過,他低着頭,估算着它們距這裡的距離。當他感覺它們已衝到陣地前時,就站起身來把手雷向中間那輛坦克投了出去,與此同時,他看到炮塔上那挺機槍的槍口正對着自己閃光,子彈緊貼着耳根擦過。手雷劃出了一條弧線,粘在那輛M1A2扁平的炮塔上,嚇得那個正在開機槍的美國孩子縮回炮塔裡去了。這個排的其他孩子也紛紛探出戰壕向坦克投手雷,那些手雷有的粘到坦克上,有的掉到地上。衛明旁邊的一個孩子撲倒在戰壕外,背上出現了一個很大的彈洞,手雷就滑落在距戰壕兩三米的地方,但它一直沒爆炸,可能這孩子忘了扳下發火栓。但其他投出的手雷都爆炸了,在爆炸的火焰和濃煙中,那三輛坦克完好無損地衝了出來,徑直軋過戰壕。衛明向後跳出戰壕滾向一邊,躲過了坦克的履帶,但有好幾個孩子被軋成了肉醬,與此同時,轟隆一聲,一輛M1A2歪倒在戰壕上不動了,原來它撞倒了一個正躍出戰壕向它投手雷的孩子,並把這孩子壓在履帶下,那顆已經發火的手雷在孩子手中爆炸了,炸斷了履帶並炸飛了一個輪子。
遠處的裁判打了一發綠色信號彈,宣佈這場遊戲結束。那輛癱瘓了的艾布拉姆斯上炮塔的門咣噹一聲打開了,從裡面鑽出一個戴坦克帽的美國孩子,看到衛明在下面衝他端起衝鋒槍,就又鑽了回去。他從坦克裡面露出半個腦袋,通過翻譯器喊道:“中國孩子注意遊戲規則!中國孩子注意遊戲規則!這場遊戲已結束,停止戰鬥!”看到衛明扔下了槍,才又鑽了出來。緊跟着他又鑽出來三個孩子,他們從坦克上跳下來,手按在屁股後面的手槍上警惕地看了看陣地上還活着的中國孩子,然後向美軍陣地方向走去。走在最後的美國孩子脖子上掛了一個大大的翻譯器,他停了下來,扭頭向衛明走來,敬了個禮,然後說了句什麼,翻譯器翻譯道:
“我是摩根中尉,少尉,你們玩兒的不錯。”
衛明還了個禮,沒說什麼。突然他發現摩根的前胸跳了一下,一個貓腦袋從這孩子的裝甲兵夾克中探出來,喵地叫了一聲。摩根把那隻小貓從懷中拿出來讓衛明看,笑着對他說:“它叫西瓜,是我們這個車組的吉祥物。”衛明看看那隻貓,身上一圈圈的花紋使它看起來確實像一個小西瓜。摩根中尉又敬了個禮轉身走了。
衛明呆呆地站着,木然地看着南極大陸涌動着多彩極光的地平線。過了好長時間,他才緩緩走到戰壕邊兩個被壓成肉醬的小戰友旁邊,坐在潮溼的地上痛哭起來。
華華和眼鏡在南極的第三個同學是金雲輝少校,空一師的殲擊機飛行員,現在他正在參加殲擊機空戰遊戲,此時他們這個中隊的殲十編隊正飛行在八千米高空。天空能見度很好,駕駛艙裡充滿了極光投下的光暈。他們的比賽對手,那支F15中隊正與他們平行飛行,敵我編隊相距僅三千米。這時耳機中傳來了比賽開始的信號。
“拋副油箱,搶佔高度!”中隊長命令。
金雲輝把儀表盤角落上那個副油箱離合器的開關扳下後,猛拉操縱桿,使這架殲10昂頭向上躥去,超重使他眼前一黑。當眼前的黑霧散去,他發現周圍敵我的編隊都放了羊,一片混亂。他把飛機改平,但現在能做的不是攻擊敵機,而是努力使自己不與其他飛機相撞,管它是敵機還是我機。這提心吊膽的情形持續了不長時間,周圍的空域便空空蕩蕩了。金雲輝呼叫僚機,但沒有回答。這時他看到前面有一個在極光下閃動的銀色亮點兒,很快確定了那是一架F15,它好像也在找什麼,肯定還沒發現這架殲10。金雲輝謹慎地縮短兩機間的距離,看到敵機猛然拉高轉彎,顯然發現了他,他把兩枚導彈發射出去,看到那架F15拋出了兩個鎂熱彈後向側後方俯衝,甩掉了那兩條白線。他也轉向俯衝,再次咬住敵機,又發出兩枚導彈,被這小子一個側滑又甩脫了。他按下動炮鈕,感到了雙聯機炮射擊時微微的震動,當敵機向左側做擺脫動作時,他清楚地看到曳光彈的火鞭掃到了F15的機尾,中彈處好像冒出了一小團白煙,心中一陣狂喜,但接下來什麼也沒發生,F15還照樣飛着。炮彈很快揮霍光了,他已沒有攻擊武器了,只有逃命。想到對手在技術上顯然比自己強得多,恐懼攫住了金雲輝,他左滑右滑瞎飛一氣,根本不管敵機現在在什麼位置,也看不到它。當報警雷達尖叫起來,警示後面有導彈跟蹤時,他猛向側後做了一個擺脫動作。動作太猛,技術又不過關,飛機陷入了尾旋狀態,像一塊石頭似的下墜。金雲輝毫不猶豫地按下彈射開關,到現在爲止還沒見過有一個孩子飛行員能把高速殲擊機從尾旋狀態中解脫出來。當他彈出機艙,傘在頭頂張開後,就四下尋找那架敵機,很快找到了它。這架F15正向他俯衝下來,不知是想掃射還是想把傘衝翻,反正這兩者都不違反比賽規則,他只有等死了。但這時出現了一個奇景:F15的後面突然蹦出了一個白色的東西,那竟是它的着陸減速傘!那傘在高速氣流和發動機射流的衝擊下很快成了碎片,但F15也被它拉得失速,與殲10一樣進入尾旋。金雲輝看到那個美國孩子也彈出了機艙,張開了傘。他們在遠距離上互相向對方豎起大拇指。金雲輝是真心誠意的,那孩子在技術上確實比他強得多,而且那減速傘也絕不是失手打開的,F15在高空飛行時傘是鎖定的,它意外釋放只能是殲10剛纔的機炮擊中了機尾傘艙的緣故。
不一會兒,他們就在下方黑白相間的大地上看到了兩團火焰。
南極洲正在進行着一場人類社會前所未有,以後也不太可能會重現的戰爭模式:遊戲戰爭。在這種戰爭中,敵對雙方以一種類似於競技體育的方式作戰。雙方的統帥部首先約定作戰的時間和地點,並約定雙方的兵力,選擇或制定一個共同遵守的作戰規則,然後按上述約定進行戰鬥,由一箇中立的裁判委員會觀察戰鬥並判定勝負。所有參戰國的地位平等,沒有聯盟,輪番比賽。以下是兩國統帥部安排比賽的一次通話記錄:
A國:“喂,B國,你們好!”
B國:“你們好。”
A國:“把下一場坦克遊戲的事定一下吧,明天怎麼玩法?”
B國:“還玩相向逼近賽吧。”
A國:“好的,你們出動多少?”
B國:“一百五十輛吧。”
A國:“不行,太多了,明天我們有一部分坦克還要參加坦克——步兵對抗遊戲呢,一百二十輛吧。”
B國:“好吧,遊戲地點在四號賽場怎麼樣?”
A國:“四號賽場?不太好吧,那裡已經舉行過五場相向逼近賽和三場超近距離賽,到處都是坦克殘骸。”
B國:“殘骸可以作爲雙方的掩蔽物,可以使遊戲富於變化,玩起來更有意思。”
A國:“這倒也是,那就在四號賽場吧,不過遊戲規則得有所修改。”
B國:“這讓裁判委員會去辦吧。時間?”
A國:“明天上午十點正式開始吧,這樣我們雙方都有充足的集結時間。”
B國:“好吧,明天見。”
A國:“明天見!”
其實仔細想想這種戰爭並非那麼不可理解:規則和約定意味着一種體系的建立,這種體系一旦建立就有其慣性,一方違約意味着整個體系的破裂,其後果是不可知的。關鍵的一點是,這種戰爭體系只有在遊戲思維起決定作用的孩子世界纔有可能建立,它不可能在大人世界重現。
如果有公元人目擊遊戲戰爭,最令他們感到不可思議的還不是戰爭的競技體育方式,事實上這種對戰方式在大人們的冷兵器戰爭時代也出現過,只是不那麼明顯而已。讓他們迷惑和震驚的肯定是參戰國的角色性質:戰爭中各國的敵人依比賽順序而定,後來人們把它稱爲參戰國的“運動員角色”,這種奇特的戰爭格局是人類歷史上從未出現過的。
遊戲戰爭還有一大特點,就是戰鬥的專門化:每場戰鬥都是單一的武器在對抗,各兵種的合成和協同作戰基本上不存在。
奧運會開始後不久,陸地上的超新星戰爭就演化成大規模的坦克戰。坦克是孩子們最喜歡的武器,沒有一樣東西比坦克更能濃縮男孩子們對武器的幻想。以前的大人時代,最使一個男孩兒欣喜若狂的禮物是一輛遙控電動坦克。戰爭爆發後,他們對坦克着了迷,肆無忌憚地把它們大量投入戰場。各國在南極大陸投入了近萬輛坦克,大規模的坦克戰遊戲無節制地進行下去,每次戰鬥都是雙方成百上千輛坦克的大決鬥。在南極大陸廣闊的平原上,這一羣羣鋼鐵怪物在疾駛着、射擊着、燃燒着,到處都可以看到成片的被擊毀的坦克,它們有的可以燃燒兩三天,在風小的時候,會冒出那種很特別的又長又細的黑煙,這些黑煙在平原上聚成一叢叢的,遠遠看去像大地的亂髮。
與坦克戰的宏大和慘烈相比,空中戰場則冷清得多。本來殲擊機空中格鬥是最富於競技性的作戰,但由於所有的孩子飛行員都只接受過不到一年的訓練,他們在高速殲擊機上的飛行時間大多隻有幾十個小時,所掌握的技術充其量也就是完成正常起降和在空中看住平衡而已,空中格鬥所需的高超技術和身體素質對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是可望不可及的。所以雙方殲擊機編隊的對抗賽大部分根本打不起來,雙方因自己失事墜落的飛機遠多於被敵機擊落的。在空中格鬥中,飛行員的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做格鬥飛行時別失事,很難全力攻擊敵人。同時,現代殲擊機在空中格鬥時產生的加速度一般有6G以上,在做擺脫制導雷達鎖定或導彈跟蹤的動作時甚至可達9G,孩子脆弱的腦血管是無承受這樣的過載的,這也是空戰打不起來的重要原因之一。當然,也出現過一些小飛行天才,比如像美國空中英雄凱洛斯(就是上面文摘中提到的兩次擺脫導彈跟蹤的F15飛行員),但只是少數,惹不起躲得起。
海上則更冷清了,由於南極大陸特殊的地理位置,對於在這裡的各國軍隊而言,海上運輸線就是生命線,一旦海上運輸被切斷,那在南極的孩子們就如同被丟棄在另一個星球上一樣,將陷入滅頂之災。所以爲保障海上運輸線,各國都不敢拿自己的海上力量冒險。在海戰遊戲中,雙方的艦艇都相互躲得遠遠的,一般都在海平線的視距之外,而海上超視距攻擊是技術複雜的作戰,那龐大的導彈攻擊系統在孩子們手中效率極低,很少能夠命中目標,所以在海上游戲中只有幾艘運輸船被擊沉。水下戰場也一樣,在漆黑的海底中駕駛着結構複雜的潛艇,只憑着聲吶與敵人捉迷藏,這種作戰所需要的複雜技術和豐富經驗也不是孩子們在短時間裡能掌握的。所以與空戰類似,潛艇戰同樣打不起來,整個遊戲中沒有一枚魚雷擊中目標。加上南極沒有潛艇基地,建造這種基地遠比建造水面艦只的簡易港口複雜,所以各國潛艇只能以阿根廷或澳洲爲後方基地,這就使得常規潛艇很難在南極海長期活動,而擁有核動力攻擊潛艇的國家並不多。整個水下游戲中,只有一艘常規動力潛艇沉沒,還是因爲自己的技術失誤。
在超新星戰爭的奧運會階段,大部分的戰鬥都集中在地面戰場,出現了許多戰爭史上從未有過的奇特的戰爭樣式。
炮兵對抗賽中的加農炮五公里對射是一種沒有多少懸念的遊戲,雙方炮陣地的精確座標都由裁判委員會通報雙方,開始口令一下,雙方的火炮便瘋狂地轟擊對方。最初的遊戲中,在開始前雙方已經瞄準完畢,遊戲的結果往往是兩敗俱傷;後來修改了規則,在裁判委員會的監督下,遊戲開始前雙方的炮口都對着別的方向,開始後再進行超視距瞄準。這很像兩個人的手槍決鬥,關鍵在於快——瞄準,齊射,然後炮手火速撤離炮陣地(大口徑火炮的移動很不靈活,把炮也撤走是不可能的),往往這時對方的炮彈已經在飛行途中了,幾秒鐘的時差就決定了雙方的生死。再到後來規則進一步改進:火炮在遊戲開始後才拖向發射點,要在這時開始修築炮位。這個規則更拉大了雙方的差距,有時一方炮兵炮位的駐坑還沒挖完,炮陣地就被五公里外敵人射來的彈雨覆蓋了。遊戲時炮陣地變成了一個極其恐怖的地方,站在那裡就像站在地獄的邊緣。孩子們把這種遊戲稱爲“火炮拳擊”。
相比之下,自行火炮的對射遊戲變數更多。在這種遊戲中,雙方炮陣地的位置是變幻不定的,一方只能用彈道雷達通過敵方射來炮彈判斷敵人的位置,但這也只是敵方上次射擊時的位置,目前的位置只能以此爲基點進行推測,並對不同方向和距離的多個位置進行試射。一個炮兵小指揮員對這種作戰有一個形象的描述:“像用魚叉在渾水中叉一條只露了一下頭的魚。”這種遊戲雙方的命中率很低,後來允許雙方航空兵的炮火校正機參加遊戲,大大提高了射擊的命中率。孩子們把這類遊戲稱爲“火炮籃球賽”。
迫擊炮是步兵的裝備,但其對射也歸入炮兵遊戲的範圍。由於迫擊炮對射時雙方的距離只有一兩千米,在目視範圍之內,所以最爲驚心動魄。這也是最耗費體力的遊戲之一,雙方的迫擊炮手們扛着迫擊炮不停地奔跑,躲避着敵人射來的炮彈,同時尋找機會,支起炮來向遠方同樣在奔跑的敵人射出自己的炮彈。在一片開闊的平原上,爆炸激起的塵柱和煙團、一組組移動的迫擊炮手,構成了一幅不斷變幻的抽象畫。這種遊戲有一個十分形象的別稱:迫擊炮足球賽。
最爲恐怖的是步兵遊戲,雖然這類遊戲中使用的均爲輕武器,但帶來的人員傷亡更爲慘重。
步兵遊戲中最大規模的遊戲是槍械對射,遊戲分爲工事類和衝鋒類。
工事類槍械遊戲是雙方躲在相距一定距離的工事內對射,這種遊戲持續時間很長,可達一天甚至數天。但孩子們後來發現,在工事類對射中,由於敵人躲在工事中射擊,暴露面很小,所以普通槍械傷殺力並不大,往往雙方互相長時間傾瀉彈雨,子彈密集得在空中相撞,戰壕底的子彈殼可以淹沒小腿。最後統計結果時卻發現除了把對方的工事表面剝去一層外,沒有更多的戰果。於是雙方都改用帶瞄準鏡的高精度狙擊步槍來作戰,在彈藥的耗費量只是原來的千分之一的情況下,戰果提高了十倍。在這種作戰中,雙方小射手們大部分時間是在自己的掩體中觀察對方陣地,一寸一寸地仔細觀察,從每一片殘雪每一顆石子上發現異常,找到可能是敵人射孔的一點,然後把一顆子彈送進去。在這種遊戲中,前線一片空曠,孩子們都藏在掩體中,廣闊的平原戰場上看不到任何活物,只有狙擊步槍特有的尖細的射擊聲零星響起,然後是子彈穿過空氣時的尖嘯,叭——勾,叭——勾,彷彿是這南極光下空曠的平原上一個孤獨的幽靈在隨意地撥動琴絃,使這寂靜的戰場更加肅殺。孩子們給這種遊戲起了一個有趣的名字:步槍釣魚。
衝鋒類對射遊戲則是另一種景象。在這種遊戲中雙方在射擊的同時還互相逼近,很像十九世紀冷熱兵器過渡時代陸戰戰場的景象。那時,士兵們排成長長的散兵線,在開闊的戰場上行進射擊。但由於現在的輕武器的射程射速和命中率都是那個時代的滑膛槍無法相比的,所以雙方的隊列更加稀疏,他們大多數是在匍伏前進而不是直立行進。由於在這種遊戲中雙方都沒有工事掩護,所以傷亡率比工事類對射高得多,遊戲時間也短得多。
步兵遊戲中最爲慘烈和驚心動魄的是手榴彈遊戲,也分爲工事類和衝鋒類。前者在遊戲之前,首先修築工事,雙方工事的間隔僅爲二十米左右,這是孩子投擲手榴彈所能達到的距離。遊戲開始後,雙方的孩子躍出工事向對方投出手榴彈,再閃回工事躲避對方投來的手榴彈。遊戲所用的手榴彈一般是木柄型的,因爲這種手榴彈投擲距離較遠,威力較大,卵形手雷則很少使用。這種作戰需要極大的勇氣和體力,特別是極其堅強的神經。遊戲開始後,對方的手榴彈如冰雹般砸過來,即使縮在工事中,外面急驟的爆炸聲也令人魂飛天外,更別提躍出去向敵人投彈了。這時工事的堅固與否很關鍵,如果工事頂蓋讓對方的手榴彈炸穿或揭開,那就一切都完了。這是傷亡率最高的遊戲之一,孩子們把這種遊戲稱爲“手榴彈排球”。
手榴彈對抗賽的另一個種類是衝鋒類,這種遊戲沒有工事掩護,雙方在開闊地上向對方衝去,當與敵人的距離縮短到投擲距離後投出手榴彈,然後以臥倒或向回跑出爆炸威力圈來保護自己。這種遊戲多使用卵形手雷,因爲可以較多攜帶。在進攻和躲避中,雙方的士兵最後往往混在一起,每人的手榴彈只朝人多的地方扔。在一片開闊地上,在密集的爆炸煙霧和火光中,一羣孩子臥倒或奔跑,不時從一個袋子中摸出一顆手雷投出去,地上到處滾動着冒煙的手雷……這真是一幅噩夢般的瘋狂畫面,孩子們把這種作戰稱爲“手榴彈橄欖球”。
與動聽的名稱相反,遊戲戰爭是人類歷史上最殘酷的戰爭形式。在這種戰爭中,武器的對攻變得前所未有的直接,所造成的傷亡居各類戰爭之首。比如在一場坦克對抗賽中,即使是勝方也有至少一半的坦克被擊毀。戰爭奧運會的每一場比賽結束時,都血流成河。對於每個小戰士,往往一次出擊即爲永恆。
這就使後來的人們發現,在公元世紀人們對孩子的看法存在着根本的錯誤。通過超新星戰爭人們明白,比起成年人,孩子更不珍惜生命,由此對死亡也有更強的承受力。在需要的時候,他們會比成人更勇猛,更冷靜,更冷酷。後來的歷史學家和心理學家一致認爲,這樣殘酷瘋狂的戰爭形式如果放到公元世紀,它所產生的難以想象的精神壓力肯定會使參戰者發生集體性精神崩潰。孩子在戰爭中臨陣脫逃者大有人在,但極少聽說過有精神崩潰的。他們在這場戰爭中所迸發出的精神力量給後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從戰爭中涌現的那些在成人看來不可思議的小英雄身上表現得最爲充分。比如在手榴彈對抗賽中,就出現了一些被稱爲“回投手”的孩子,他們從不用自己一方的手榴彈,只拾起敵人投過來的手榴彈扔回去。雖然他們很少有人能最後活下來,但孩子們都以做“回投手”爲榮。有一首流傳很廣的戰地歌曲唱道:
我是一名最棒的回投手
看着冒煙的手雷欣喜若狂
我飛快地拾起它們 wωw ★TтkΛ n ★c○
像阿里巴巴拾起寶藏
……
在戰爭奧運會所有的戰爭遊戲中,最野蠻最恐怖的要數步兵遊戲中的冷兵器遊戲,在這個遊戲中,雙方用刺刀等冷兵器進行白刃戰,使戰爭回到了它最古老的形態。以下是一名曾參加過這種作戰的小士兵的回憶。
我在附近找到一個石塊,最後一次磨自己步槍上的刺刀。昨天磨刺刀時被班長看見,受到斥責,他說刺刀不能磨的,會把上面的防鏽層損壞。我不在乎,照樣磨,總覺得這支步槍上的刺刀不夠尖。我根本不打算從這場遊戲中活下來,還要他媽的什麼防鏽層?
裁判委員會的那幫孩子們挨個檢查我們的步槍,確信裡面沒裝子彈,並把槍栓卸下來,還搜我們身上,看有沒有手槍之類的熱兵器。最後五百名中國孩子全部通過檢查。可是裁判員們沒有發現,我們每個人腳下的雪裡都埋着一顆手雷,那是在他們來檢查之前埋下的,裁判員們離開後,我們又都把手雷挖出裝在衣袋裡。這並不是我們想有意犯規。昨天晚上,一名日軍上尉秘密來找我們,說他是反戰協會的成員,並告訴我們在今天的冷兵器對抗賽中,日本孩子將使用一種嚇人的武器。我們問是什麼,他不回答,只是說是一種我們絕對想象不到的武器,極其可怕,讓我們防着點兒。
比賽開始了,雙方的步兵方陣向對方挺進,變幻的南極光下,上千把刺刀閃着寒光。我清楚地記得當時風在呼嘯,吹起地上的殘雪,彷彿在唱着淒厲的戰歌。
我的位置是在方陣的後面,但由於在隊列的邊上,所以對前面的情況還是能看得很清楚。我看到日本孩子的方陣在慢慢地逼近,他們都沒戴鋼盔,頭上綁着白布條,邊走邊唱着什麼歌。我看到他們的手中都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槍,沒有看到昨天夜裡那個日軍上尉所說的嚇人的武器。突然,我發現敵人的隊形變了,密集的方陣變得稀疏了,成一排排縱隊,每行縱隊間都有兩步寬的距離,這就在方陣中形成了一條條縱向的通道。我接着又發現方陣後面飛起了一片雪塵,在雪塵中有一大片黑色的東西緊貼着地面涌向前來,像洪水般很快追上了方陣。我聽到一陣低沉的嗚嗚聲,仔細看那黑色的洪流,一時血液凝固了。
那是一大羣兇猛的軍犬。
那些軍犬狂奔着涌過敵人方陣間的通道,轉眼之間就衝進了我們的方陣。我看到方陣前半部分亂了起來,並聽到一陣慘叫聲。那些我不知品種的軍犬體形很大,直立起來比我們都高出一頭,且兇悍異常。前面的孩子們與那些惡犬廝打成一堆,地上開始出現一攤攤的鮮血。我看到一條軍犬猛跳出來,嘴裡銜着一條剛撕下來的孩子的胳膊……這時,已經逼近的日本孩子打亂了方陣,端着刺刀一窩蜂地衝上來,與那些軍犬一起攻擊中國孩子。我在前面的那些小戰友們,已在犬牙和刺刀下血肉模糊了。
“扔手雷!”團長大喊一聲,我們沒有過多地考慮,都掏出手雷拔下保險銷扔向那一堆人和狗,密集的爆炸聲中血肉橫飛。
我們剩下的人衝過了手雷的爆炸區,踏着戰友、敵人和軍犬的屍體衝向後面的日軍,把自己變成了一部部刺殺機器,用刺刀、槍托和牙齒與敵人戰鬥。我首先與一個日軍少尉對刺,他大喝一聲把刺刀向我的心臟刺來,我揮槍一攔,刺刀刺進了我的左肩,劇痛使我渾身一抖,手中的步槍掉在地上。我本能地用雙手死抓着對方的槍管和刺刀的連接處,能感覺到自己的溫熱的血正在順着槍管流下。與他來回推搡了幾下,不知怎的竟把刺刀從他的槍管上拔了下來!我用還能動的右手從左肩上拔出了帶血的刺刀,握着它搖搖晃晃地向對手逼去,那小子呆呆地瞪着我,然後拎着丟了刺刀的步槍跑了。我沒有力氣去追他,向周圍看了看,發現我右邊一個日本孩子正把我的一個戰友壓在地上,雙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我快步走過去,把刺刀捅進那傢伙的後背。我連把刀拔出來的力氣都沒有了,眼前一黑,看到地面迎面撲來,那是褐色的泥濘地面,我的臉啪地一下貼在泥中。那泥是用我們和敵人的鮮血與南極的雪和泥土和成的。
三天後我纔在戰地救護所中醒來,得知那場比賽判我們輸。裁判委員會的解釋是:雖然雙方都犯規了,但我們的情節更嚴重一些,因爲我們使用的手雷絕對是熱兵器,而日本孩子使用的軍犬,只能算溫兵器了。
(選自《血泥——超新星戰爭中的中國陸軍》,鄭堅冰著,崑崙出版社,超新星紀元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