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界大會後,一切似乎都還是按照原來的軌道運行着。但出現了一些新的跡象,最明顯的是曠課現象,有些孩子在工作後,只是睡覺或上網,不再上早課和晚課。這種現象並沒有引起小領導者們的重視,他們認爲這是因工作疲勞所產生的正常現象,而沒有想到它是某種預兆。直到後來,這種現象迅速蔓延,不但有工作的大年齡孩子們普遍曠課,並開始出現曠工,沒有工作的小齡孩子們也紛紛拋棄了學習。這時小領導者們纔想到這現象後面可能隱蔽着的東西,但爲時已晚,形勢發展的速度驟然加快,他們還沒有來得及採取任何措施,孩子世界的第二次社會懸空發生了。
與第一次不同,這次懸空並沒有以大災難的形式出現,相反,卻像一個歡樂的節日。這天是星期天,在以往,這天上午是城市最安靜的時候。孩子國家的工作制改成了每週六天,經過了六天勞累的孩子們都還在沉睡中。但今天不同,信息大廈中的孩子們發現,自大人們離開後就陷入沉睡狀態的城市突然復活了!大街上到處都是孩子們,似乎所有的孩子都出門上了街,令人想起久違的大人時代的繁華景象。孩子們三五成羣地手拉手走過,他們歡笑着、唱着歌,整個城市沉浸在歡樂之中。整個上午,孩子們都在城市裡漫步,看看這兒摸摸那兒,好像他們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城市,第一次見到這個世界,他們的每一個細胞都充盈着一種感覺:∑米∑花∑書∑庫∑?h
這世界是我們的了!
糖城時代分爲兩個時期:美夢時期和沉睡時期,現在,它的第一個階段開始了。
下午,孩子們都回到了自己的學校。在學校裡,他們想起了大人時代孩子們無憂無慮的時光,又找回了童年的感覺。他們驚喜地見到公元世紀的同學和朋友,大家擁抱着互相祝賀對方能經過這場大災難活到今天。至於明天會怎麼樣,他們已不去想了,在這之前他們已想過,再想就太累了。規劃明天本來就不是孩子們的事。
入夜,狂歡達到了高潮,城市開亮了全部的燈,夜空中煙花怒放,使玫瑰星雲黯然失色。
在信息大廈中,小領導者們默默地看着外面燦爛的燈海和絢麗的焰火,看着大街上一羣羣歡呼雀躍的孩子們,眼鏡說:
“孩子世界這才真正開始。”
曉夢輕輕嘆息:“以後會怎麼樣呢?”
眼鏡顯得十分平靜:“放寬心,歷史像一條大河,會沿着它該流的路流,誰都擋不住。”
“那要我們幹什麼?”華華問。
“我們是歷史的一部分,是大河中的幾滴水,順着流唄。”
華華也嘆息了一聲:“我也是剛剛明白這點,想想以前的感覺,以爲我們這兒是國家這艘大船的駕駛艙,真可笑。”
第二天,雖然像電力、交通、電信這類關鍵系統的孩子們仍在堅守崗位,但大部分孩子已不去工作了。繼懸空時代之後,孩子國家再次陷入癱瘓。
同懸空時代不同,這次國土上並沒有多少報警信息。在信息大廈頂層的辦公大廳中,孩子領導集體召開了緊急會議,但誰都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幹什麼。長時間的沉默之後,華華從抽屜中拿出了一個墨鏡戴上,說:“我出去看看。”然後走了出去。
華華走出信息大廈後,找了一輛自行車,沿大街騎去。今天街上的孩子與昨天一樣多,他們看上去比昨天還興奮。華華把自行車停在一家大商場門前,商場的門大敞開着,孩子們進進出出,華華走了進去。商店裡有很多孩子,而且大多在櫃檯裡面,所有的孩子都在挑選自己喜歡的東西。
華華看到一輛電動玩具車吱吱地叫着,鑽到一個櫃檯下面。順着小車來的方向,他看到那是玩具櫃檯。那裡聚集的孩子最多,各種玩具攤了一地:小小的汽車坦克和機器人在那個小天地中四處亂竄,撞開一羣羣東倒西歪的洋娃娃,不時引起孩子們一陣陣歡笑聲。他們到這裡來本是想找一件自己喜歡的玩具,來了後才發現好東西太多了,根本拿不了,就索性在這裡玩起來了。這些孩子全比華華小,他走進他們中間,看着他們擺弄着那些高級玩具,不由想起了昨天孩子們在新五年計劃中描述的那個世界。華華剛剛過去迷戀玩具的年齡,但能感受到這些孩子們的興奮。
男孩兒和女孩兒漸漸分成了兩羣,各自幹着自己的事。男孩羣又分成了兩撥兒,這兩方各自用電動玩具組建了兩隻相當龐大的軍隊,成百輛坦克和其他戰車,上百架作戰飛機,一大羣電動機器人,還有許多奇形怪狀、叫不上名的武器,在他面前的水磨石地面上鋪成了閃閃發光嗚嗚作響的一大片。他周圍的二十多個男孩兒全副武裝:他們的腰上繫了一串手槍,揹着閃亮的衝鋒槍,每人手中都拿着幾個高級電動玩具的遙控器。敵人進攻了,在光滑如鏡的戰場上,一大片小小的鋼鐵怪物哇哇叫着黑壓壓地撲過來。華華面前的微型軍隊也氣勢磅礴地衝了出去。在距他們四五米處兩軍相遇了,叮叮咣咣,響起了一片令孩子們興奮的撞擊聲。隨後,撞成一堆的戰車有一半躺在那兒呻吟,另一半四下亂竄起來,像捅了一個“鐵蜂窩”。對方的機器人軍隊進攻了,三排十幾釐米高的鋼鐵小人莊嚴地挺進,但遇到那堆戰車時隊形就亂了。這時華華這邊的預備隊出動了,這是三十輛遙控小汽車。這羣汽車以最高的速度衝入機器人羣中,把那些鋼鐵士兵撞得四下橫飛。這些戰車在孩子們的控制下靈活轉向,追殲着沒被擊中的機器人……水磨石地面的戰場上到處是底朝天的電動小車和細小的機器人殘肢。第一次戰鬥結束後,孩子們興頭正高,但櫃檯上的東西已不夠再發動一次戰役了。這時,一個男孩子興奮地跑來,說他們找到了百貨大樓的倉庫。孩子們都隨着他跑去,一陣緊張的搬運後,十幾大箱的戰車和機器人運到了。孩子們把櫃檯推開來,空出更大的戰場。幾分鐘後,一場規模更大的戰爭爆發了。這場戰爭一直持續下去,雙方不斷有新的兵力投入……
女孩兒們則被洋娃娃和各種毛茸茸的玩具動物包圍了,她們給那些洋娃娃們組成了數不清的家庭,並把它們安置在積木搭成的漂亮的小房子旁。那小房子的建設速度極快,以致她們不得不請男孩兒們把櫃檯挪開。最後她們在水磨石地面上建起了一座美麗的城市,城市裡住滿了金髮碧眼的洋娃娃。正當小姑娘們得意地欣賞她們創造的世界時,男孩兒們的上百輛遙控小坦克成密集隊形衝了過來,沒遇任何抵抗就侵入了這美麗的王國,並把它攪得一塌糊塗……
華華又轉到食品櫃檯去。那裡,一羣小美食家們正在盡情地享受。他們忙着挑選自己最喜愛的好吃的,但每樣只咬一口,以留着肚子容納別的。櫃檯和地上撒滿了被咬了一個缺口的精美的巧克力;飲料大都被打開蓋,但每瓶只喝過一口就扔了;一大堆啓封的罐頭,每聽也都只被嘗過一勺……華華看到一羣小女孩兒站在一大堆色彩動人的糖果前,她們的吃法真特別:把每種糖剝開後飛快地舔一下就扔掉,再在糖果堆裡翻找另一種沒嘗過的。很多孩子已經吃得很飽了,但仍不肯放棄,看上去像在幹一件很不輕鬆的工作。
華華向商場外走去,一出門,迎面撞在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兒身上。那女孩兒抱着的一大堆洋娃娃全掉到地上,有十幾個。她把背在身上的一個嶄新的大旅行包扔到地上,坐在那兒蹬着兩隻小腿兒大哭起來。華華看到那旅行包中也裝滿了大大小小的洋娃娃,真不知這小丫頭要那麼多洋娃娃幹什麼。外面的孩子比華華來時多了許多,所有的孩子都興高采烈,他們中有一大半的人抱着從商店中拿出來的自己喜歡的東西,男孩子大多抱着肉罐頭和電動玩具,女孩子則拿着精美的高級糖果、漂亮衣服和洋娃娃……
回去的路上,華華不得不騎得很慢,因爲孩子們都在馬路中間玩耍。有的在踢足球,有的圍成一圈打撲克,好像城市大街變成了學校的操場。華華遇到孩子開起來的汽車,全都是喝醉酒似的走着S形路。其中有一輛高級奔馳轎車,車頂上坐着三個男孩兒,路中間的孩子們都小心地躲着它,轎車沒開多遠就撞到了路邊的一輛麪包車上,車頂上的孩子們都掉了下來。從車裡鑽出來幾個男孩兒,看着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的那三個同伴,哈哈大笑……
華華回到了信息大廈。眼鏡和曉夢問他看到了什麼,他講了在外面的見聞後,得知這種事現在在其他地區也發生了。
曉夢說:“據目前瞭解到的情況,外面的孩子想拿什麼就拿什麼,似乎所有的東西都變得像空氣和水一樣可以隨意取用。由於曠工,國有財產無人保護,但最奇怪的是,非國有財產被隨意取用時也無人聲明擁有權。所以孩子們在隨便拿東西時,並沒有發生什麼衝突。”
眼鏡說:“這也不難理解:如果失去的私人財產能很快從別處得到,那也就不存在私人財產了。”
華華感到震驚:“這就是說,大人時代的經濟規則和所有制形式在一夜間崩潰了?”
眼鏡說:“現在的情況十分特殊:我們正處在人類歷史上物質財富最豐富的時期。這一方面是由於人口的銳減,另一方面,在超新星爆發後的這一年中,大人社會一直在超量生產,以便給孩子們留下儘可能多的東西。如果按人均算,現在社會上的物質財富等於在一夜之間猛增了五到十倍!在如此豐富的物質財富面前,社會的經濟結構和人們的所有制觀念都會發生驚人的變化,我們突然處於一種很原始的共產主義狀態。”
曉夢問:“你是說我們提前進入了未來?”
眼鏡搖搖頭:“這只是個暫時的假象,並沒有相應的生產力基礎。大人們留下的東西再多也會消耗完,那時,社會的經濟規則和所有制形式又會恢復原樣甚至倒退,而這個過程社會可能要付出血的代價!”
華華拍案而起:“應該讓軍隊立刻採取行動,保衛國有財產!”
曉夢點點頭:“我們已經和總參謀部研究了這事,大家一致認爲,應該首先讓大城市中的部隊先撤出來。”
“爲什麼?!”
“現在情況緊急,但軍隊也是由孩子組成的,在這種情況下自然也處於鬆懈的狀態。要保證行動的成功,必須做好充分的準備,使部隊進入最佳狀態,這要花時間,但沒辦法。”
“那好吧,但要快!這一次比公元鍾熄滅時還要危險,國家會被吃光的!”
以後的三天時間裡,孩子們一直很吃驚:大人們居然留下來那麼多東西,那麼多好吃的和好玩的!然後感到不解:理想世界是這麼近,爲什麼過去我們沒有走進它呢?現在,孩子們忘記了一切,即使在新世界大會上那些多少有一些理智的大孩子們,對未來的憂慮也被狂歡衝得煙消雲散。這是人類歷史上最無憂無慮的時候,整個國家成了一個孩子肆意揮霍的樂園。
在糖城時代,鄭晨班上的三個學生,現在的郵遞員李智平、理髮師常匯東和廚師張小樂一直在一起。他們幾天前就不工作了:郵政系統幾乎停止運行,李智平沒什麼郵件可送;沒什麼人到常匯東的理髮店去理髮,孩子們不像大人們希望的那樣注意儀表;至於食堂的大師傅張小樂就更不用下廚做飯了,孩子們會到更好的地方去找吃的。在美夢時期的那三天,他們睡得很少,身體的每個細胞都處於高度興奮之中。每天清晨天剛矇矇亮就醒來了,這時總覺得有個聲音在叫醒他們:“哈哈,快看,美妙的一天又來了!”
每天第一次走出家門,來到清涼的晨風中時,三個男孩兒都有一種鳥兒飛出籠的美妙感覺。這時他們是完全自由的,沒有任何紀律限制,沒有任何作業要完成,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玩什麼就玩什麼。那幾天的上午,他們這些男孩子玩的都是一些運動很劇烈的遊戲,小些的孩子玩打仗遊戲和捉迷藏。那些小傢伙們一旦藏起來你就別想找到他們,因爲城市裡的任何地方他們都可以進去。而他們這些大孩子則玩開汽車(那都是真的汽車!)、踢足球、在大街正中滑旱冰等。孩子們都玩兒得很賣力,因爲他們除了玩之外還有一個目的:爲午宴做準備。那幾天吃的太好了,但好吃的還遠遠沒有享受完。每天上午,孩子們盡最大努力把能量消耗在遊戲中,他們最大的願望就是在吃飯時間興高采烈地對自己說一聲:“我餓了!”
十一點半,城市裡的遊戲停止了。十二點,孩子們的午宴開始了。城市裡有數不清的宴會點,三個孩子很快發現總在同一個宴會點吃是不明智的,因爲每個點吃的食品大多是從同一個倉庫中運來的,不免有些單調。但體育場宴會點是個例外,那是這個城市裡最大的一個宴會點,每天有一萬多人蔘加!食物種類最多。走進體育場,就像走進一個迷宮,那迷宮的牆是用罐頭和糕點築起來的!如果不留神,你會被腳下一堆堆的精美糖果絆倒。有一天,李智平從高處的觀衆席上向下看,只見黑壓壓的孩子擁進堆在寬闊草坪上的食物山,就像一大羣螞蟻擁上一大塊奶油蛋糕一樣。每天的宴會後,食物山總要低一些,但下午又被運送食品的孩子們堆高了……那個宴會場他們去過幾次,漸漸積累了一些經驗:當發現某種好吃的東西時,每次只能吃一點點,否則它很快就會不好吃的。張小樂在午餐肉上的教訓就很能說明問題:第一次他一頓吃了十八種,共二十四聽!當然不是每罐都吃光,只是每聽吃幾小塊兒。從此以後,那東西到口裡簡直像鋸末。另外他們發現:啤酒和山楂糕是兩種極其有用的東西,以後幾天全憑這兩種東西開胃了。
體育場的宴會固然壯觀,但給三個孩子印象最深的還是在亞太大廈中見到的宴會,這個大廈原是市裡最豪華的酒店。那裡的餐桌上擺滿了以前只在外國電影上見過的高級食品,但就餐的全是小貓和小狗!小動物喝多了法國葡萄酒和英國威士忌,一個個搖搖晃晃地邁着舞步,逗得圍着它們的小主人們哈哈大笑。
下午,由於中午的宴會,孩子只能玩兒一些運動量較小的遊戲了,比如打撲克、玩電子遊戲和打檯球等,或者乾脆看電視。在下午,有一件事是必須做的——喝啤酒。每人平均喝兩到三瓶,以加速消化。天黑之後,三個孩子加入到全城規模的狂歡中,盡情地唱歌跳舞,一直持續到深夜十二點,這時,他們都有胃口來應付晚宴了……
孩子們很快玩累了,他們發現世界上原來沒有永恆好玩兒的,也沒有永恆好吃的,當一切都能輕而易舉地得到時,一切就很快變得乏味了。孩子們累了,漸漸地,遊戲和宴會成了一種工作,而他們是不想工作的。
三天以後,孩子軍隊進入城市,擔負起保衛國家財產的職責。食品和生活必需品實行定量分配,無度的揮霍被很快制止了。對局勢的控制比預想的要順利,沒有爆發大規模的流血衝突。
但接下來的局面並沒有像小領導者們希望的那樣好起來,孩子世界的每一個進程,都呈現出一種公元世紀的大人們完全沒有想象到的怪異的面貌。
糖城時代進入第二個階段:沉睡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