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一個事故後獲得疼痛弱感知buff的人來說,有時的確很難理解他人的“痛苦”。
更何況是像姜潛這樣,連恐懼、悲傷、愧疚這些負面情緒也一併失靈的人,強烈的感官刺激和激盪而來的糟糕情緒似乎總是與他絕緣。
他不需要做任何心理建設,就能隨時目空一切,冷靜精準如同機器。
當然,這是缺陷。
但也是他獨有的“特權”。
姜潛甚至已經習慣了自己的特權,他習慣了不動感情,只處理問題——簡潔,帶來高效。
然而,當鋒利的匕首由背後穿透胸膛,那不帶一絲猶豫的力道將他的呼吸瞬間勒緊……姜潛的感官前所未有地敏銳豐富起來!
藉由雲濯的身心,他經歷着本應屬於雲濯的經歷……
劇痛穿過軀體,姜潛的世界如墜地獄。
母子重逢之喜,滿懷的安寧,充盈的心境瞬間成空——只留下錐心刺骨的痛!
這痛楚分秒必爭地滲入他的血液,頃刻間流遍身體的每個角落,如星火燎原,愈演愈烈……
他來不及對這不可抑制的折磨做出任何反應,另一種強烈的不安便侵入了神經。
那把匕首……
那把剛剛貫穿他胸口的利器,正藉着刺向他的慣性,一寸寸由他的胸前穿出,繼而不可避免地、刺入了元希懷中!
“對不起……”
那近乎絕望的哭泣聲猶在耳畔……
姜潛低下頭,怔怔地看着染血的刀尖刺破元希的衣褸,一寸寸沒入那單薄的身體,他感到一陣不知所措的戰慄!
強烈的不安天崩海嘯般將他掀翻、碾壓!所有的氣力在那一刻土崩瓦解,世界彷彿寂滅,隨着元希眼中逐漸黯淡的光彩化爲虛無……
姜潛張了張嘴,渾身顫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這種重創徹底超越了身體的痛苦,深切到他無力直視!
無力直視,無能阻止,亦無法逃脫。
一個孩子的世界就這樣、在被親生母親手刃的過程中倏然冷卻,又在目睹母親的死亡中徹底崩毀。
幸好死亡解脫了他……姜潛木然地想。
這本不是他第一次目睹龍神之子云濯的死亡,但卻是第一次,他以第一視角、身臨其境地體驗到被親母誅心的痛!
他竟悲觀地發現,即便身中致命的貫穿傷,他對持刀襲擊了自己的母親仍沒有絲毫怨恨,有的只是茫然,不知所措……直到刀尖繼續刺向元希,他的情緒才終於緊張、不安、恐懼直至崩潰!
情緒淋漓盡致的潰敗,令姜潛深切共鳴到了雲濯的恐懼和悲傷!
同時,也在這崩潰的過程中窺到了另一種可怕的局面……
爲什麼會是雲濯?爲什麼會是元希?
這兩人,爲何會出現在他的世界……
所謂誅心,誅誰的心……
可怕的關聯,不可思議的巧合,牽扯着雜亂的線索在姜潛腦中盤旋。
那句歇斯底里的哭喊再次聲聲入耳!振聾發聵:
“雲中爍,我不會放過你的……把兒子還給我!”
是溫晗。
到底發生了什麼,迫使溫柔含蓄的母親會對父親的好友如此大發雷霆?
龍神的聲音緊隨其後,這次,姜潛聽到了完整的句子:
“呵……可你兒子已經死了。”
“不!他沒有,他沒有!你這混蛋!!”
“小晗,別說了……”
“別碰我!姜雪松……是你害了兒子,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
“姜揚、你怎麼起來了?”
……
姜潛如夢初醒。
他看不到光亮,但聽得真切,每個人的情緒、言語乃至呼吸,都是如此真切確鑿,彷彿身臨其境……
是怎樣的情境能將他的父親、母親、龍神,乃至姜揚聚在一起?
答案無疑——十二年前的那場世故。
父親姜雪松與龍神同道趕往神戰,期間準備與妻兒“告別”,卻不測遭了境外仇家的暗算,險釀成大禍。
在大多數人的認知裡,那場所謂的事故令他失去了父親、令母親失去丈夫,也令他的命運發生了顛覆性的轉變。
那天,他的父親死了……
當然,“死”只是一場僞裝。
他的父親姜雪松並非死於內地,而是隕落於神戰,這是白虎尊者和酒神的雙重證實。
死的不是父親,但的確有人死了……
想到這裡,姜潛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
他知道自己已接近真相——
死的是……兒子!
溫晗口中的“兒子”——那死去的兒子,如果不是姜揚,不就只剩下……
姜潛額上冷汗密佈。
黑暗中,鋒利的匕首還嵌在胸膛,姜潛渾身戰慄着擡起頭。
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了親生母親爲何會多年對他冷漠疏離,他的親哥爲什麼視他爲魔鬼、對他從無兄長的關愛,反而處處針對……
他明白了自己在事故後“性情大變”的原因,明白了巨龍庫爾在得知他身份時的訝異,因爲他根本就不是姜雪松的小兒子!
他不是姜潛——真正的姜潛,早在當年那場魔窟和灰燼的聯合伏擊中不幸遇難了!
“那麼我是誰?”
姜潛捫心自問!
他的手觸碰到胸前穿出的匕首尖端,那上面黏着的血液還帶着“母子”的體溫。
答案,已呼之欲出。
他暗恨自己早該想到的。
超物種身份牌可以傳承給下一代,他的身上擁有一張隱藏的「龍」,而目前唯一被證實擁有「龍」牌且將「龍」牌的迭加能力發揮盡致的,國內僅有龍神雲中爍一人!
如果不是龍神主動傳承,他哪來的運氣能承接如此特殊的禮遇?
包括晉升儀式中暗藏的水底海域,鎮守“盤龍陣”的紅鱗殘龍,神山幻境中與元希接觸時神妙的親近感,也都在預示着這個刺骨的真相。
“我是……龍神的兒子……”
姜潛攥緊刀尖,痛苦地覺悟:“我是……雲濯!”
無數以往被忽略的細節都有了指向:
在與姜雪松聯手製服祖神後,龍神不可能不去尋回元希母子,但等待他的不是妻兒安康,而是被臨淵寨人草草掩埋的兩座孤墳。
也許龍神發現了他的兒子並沒有真正死去——被祖神污染過的雲濯跨越了生與死的界限,唯一的缺陷是異變的“反噬”!
龍神當然不會任憑厄運發生,他尋找契機,以使他的兒子重獲新生。
然後這個機會來了。
神戰日近,他的至交好友姜雪松遭仇家暗算,失去了一個小兒子。
那天龍神也在現場,他在“死去的姜潛”身上做了手腳,促成了親生兒子云濯的新生,卻因而激怒了身爲姜潛母親的溫晗,這纔有了溫晗歇斯底里的爭辯……
一旦想通的某個關鍵,真相就變得如此簡單!
可他爲什麼一直沒注意到呢?
亦或者說,爲何一直沒有勇氣去求證呢?
因爲不願!
做龍神的兒子,太殘酷了。
一個被生母手刃的孩子,一個小小年紀已揹負厚重血債的孩子,無論怎麼看,其身世都過於悽慘!
“殺人誅心,這就是你的目的了吧……嗯?心魔低語!”
姜潛的嘴角浮起冷笑,他寧願相信自己的醒悟是副本的奸計使然!
但他的理智卻一再提醒他,所有他正在經歷的一切,全部都有跡可循。
世上少有無緣故的巧合。
姜潛的心境隨着對身份的醒悟低沉下去……
也正是在這樣的時刻,他深切地理解到「心魔低語」的可怖:哪怕不僞造任何內容,它依然有能力給予任何人致命的攻擊。
除非本體一生光明磊落,無傷無罪!
否則……
姜潛的思維停擺,嚴重下沉的心境使他無法深入思考。
他甚至已喪失求生之慾,大腦沉浸在先前的情緒刺激中:
失去孩子,一定會痛苦吧,所以溫晗會失控崩潰,哪怕知道對方是灰燼龍神也在所不惜!
可是他的親生母親……
元希的臉龐在姜潛腦海中浮現,她的音容笑貌與記憶深處的許多場景聯繫起來,變得更加婉約生動。
然而姜潛卻只覺胸中一陣抽搐,劇烈的不適逼得他彎下腰去,跪在地上乾嘔!
冷汗和淚水從他的身體裡涌出,從未有過的孤獨和絕望。
他是一個本應死掉的人。
因執念於一己,而揹負了臨淵寨數十條人命。
他被自己的親生母親手刃,他的執念也逼死了生母,自食惡果!
但就是這樣不堪的自己,本該贖命的罪人!卻再次鳩佔鵲巢,成了書香門第深得寵愛的孩子,帶着滿身的罪惡進入到了一個無辜的家庭……
不……
命運是註定的,他不是命運的掌控者,錯誤和罪孽由不得他!
難道要任由母親被擄走而自己什麼也不做嗎?
呵……就算與惡魔做交易,也在所不惜!
姜潛顫抖着,蜷曲身體,頭顱狠狠頂着冰冷的地板,卻無法冷卻他內心的煎熬。
意識深處,那屬於“姜潛”和“雲濯”的身份正在對抗!
他被割裂成對立的兩部分,在看不見的風暴裡彼此廝殺。
誅心……
誅誰的心?
“呃啊——”
撕裂般的痛楚從他的身體裡爆發出來,攜帶着所有無處安放的負面情緒,如山火噴涌般四溢。
殘存的一絲理智警醒着姜潛和雲濯,他仍處於副本隱藏任務中,身臨險境,任何一個瞬息的疏忽都可能導致同歸於盡,滿盤皆輸!
然而這時,一道微光照拂在他的腦後。
草木皆兵的姜潛渾身一僵,接着掙扎起身,看向那滲漏微光之處。
他模糊的視野前方,正站着一個人。
矮小的身體,低垂着頭,有些拘謹地站着。
是誰……?
念頭起落間,他踉蹌着挪向那古板矮小的身軀,彷彿有雙無形的大手推動着他、向前探索,直至可笑的“僞裝”被徹底撕開!
姜潛幾乎是撲倒在那矮小的人影腳邊……
他伸手攀附住那少年的腿,觸手一片冰涼濡溼。
?
不僅濡溼,少年身上,正淅淅瀝瀝的往下滴水……
沁涼的水滴落在姜潛木然仰起的臉龐,冷得叫人打顫。
同一時間,姜潛看清了少年的臉。
那不是別人……
熟悉的溺亡感猶如昨日發生,姜潛看着幼年時自己蒼白地站着……不,他不是姜潛,眼前的少年纔是!
“你是來……和我索要身份的嗎?”姜潛咧着嘴角。
他此時的笑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難看,狼狽。
但他依然覺得可笑!
可笑的是自己,一個被至親手刃的殺戮狂魔,居然頂着別人的身份招搖過市,過的風生水起!
但下一秒,他就笑不出來了。
因爲蒼白的少年……竟睜開眼,看向了他。
四目交接……
身處同一軀殼下的兩個魂靈窺見了彼此。
這次,沒有軀殼內部的天人交戰,沒有言語動作的交流。
僅僅是這詭異的對視,便讓姜潛記憶中無數鮮活的畫面瞬間涌現,如繁花綻放!
那是姜潛從小到大與家人們互動的場景:老佛爺的愛護和悉心教導,姑媽的荒誕俏皮,姐姐的愛和溫存,氣急敗壞的姜揚像個笑話,鄰里街坊從戳脊梁骨到笑臉相迎,最終直呼他爲“別人家的小孩”……
一家人,每個人,都無比鮮活地生長在他的記憶中,對他的人生軌跡形成微妙無形的影響,構成他的生活……
而他也恰好構成了對方的生活。
每個微不足道的瞬間都在重塑着他,融化他根植於記憶深處的冷寂與荒涼,掩蓋住了填滿他生命最後時光的深重痛苦。
很顯然,他不是真正的姜潛,但同時也已不再是一個純粹的雲濯。
“我羨慕你。”
姜潛僵硬的表情中展開一絲淡笑。
他看到孱弱的少年自誕生之日便被姜家上下無保留的呵護、寵愛,看到父親爲其沙場折返,母親爲其抵死相爭。
他打心底裡由衷羨慕着少年,一手攀着少年的衣服,一手向自己背後摸索。
“所以,我會繼續……呃……”
姜潛攥住插入自己背後的匕首,忍痛將鋒刃寸寸抽離。
在這個過程裡,失神的目光逐漸聚焦,清淺的笑容終於收斂爲冷厲專注!繼而,染血的匕首在黑暗中劃過猩紅的光弧——
“成爲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