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紅的血漿沿着男孩兒頭臉正中淌落,燈火閃動間,足叫人觸目驚心。
阿依古麗的聲音傾吐出的答案,與姜潛內心的猜測完全重合:
“沙金!”
阿依古麗惱恨道:“是沙金!他的頭頂,也有一道疤!”
此時的姜潛腦海中正呈現出與沙金初次交手時對方的形象:額上綁着土黃色頭巾、衣着酷似僧侶,身材精壯,暴露在外的手臂肌肉線條緊緻,活脫脫是個勤於武道的練家子。
現在想來,那黃色頭巾所遮擋的,竟是一道險些致命的傷疤……
眼看着少年沙金搖搖欲墜,姜潛和阿依古麗已終於明白此間的因果鏡像是因何而起。當然,即便知曉他們也無法干涉。
少年版沙金的身體軟了下去,他被輕而易舉地推開,癱軟在路旁。
這時,他的父親已從悲痛中瞬間清醒,滿面猙獰地朝劊子手般的小濯撲上來!
小濯隨手丟掉了砍翻沙金的鋤頭。
而從背後取出一套更爲趁手的兵器:彎刀。
這款彎刀也並非姜潛第一次見,當初與沙金交手時,他也曾險些着了其彎刀迷陣的道。
現在看來,這款武器的來歷竟是如此。
既然彎刀後來到了沙金手上,那便意味着元希母子凶多吉少……姜潛的目光凝注着亂戰,卻伸手拍了拍阿依古麗的肩膀,附在她耳旁囑託起稍後將起的衝突。
按照收服副棋的規則,姜潛還需要再擊敗沙金一次,纔算完成收服。
可眼下,亂戰的節奏卻是節節攀升。
護子心切的父親直接將實力開到三態,隨着高速移動,殺招在小濯頭頂斬落!
危情之下,小濯的狀態卻呈現出驚人的冷靜。
他不退反進,彎刀自他手指的捻動下一分爲二、再分爲四,他極快地將三把飛到全部脫手!一把接着一把飛旋着從不同的方向角度朝半人馬首領追殺而去。
半空中的首領怒目而視,嘴角卻提起一絲冷笑,對圍繞自己發至的彎刀嗤之以鼻。
可見,躲閃這些飛刀於他而言並非難事。
因此他的注意力仍全然集中在目標獵物——他的外甥小濯身上。
然而眨眼的功夫,小濯已不見了!
首領驚異的目光中,他背後追來的彎刀忽然破碎,由裂隙間伸出了少年的手掌,攜着另一把彎刀。
鋒利的弧形刀刃折射月光,現出刺目的血色,直插向首領的脊柱。
“硜”的一聲,長刀與彎刀對撞,利器崩裂!
首領攔下了背後的致命一擊,卻也損毀了自己的兵器……
他以防禦姿態降落轉身,小濯掌握的利刃已逼至他眼前。
那一刻,刀光映在首領臉上,照出他錯愕的臉孔,和略顯慌亂的神色。
也許是對方的實力完全超出了他的預估,又或許是兵器迫在眉睫的刺激,他不再能保持住身爲一寨之首的從容,而是竭盡全力地避開鋒芒,想另尋戰機。
可這一避,卻又踩入了另一處陷阱。
眼前的小濯身影倏然隱沒,首領身側的裂隙中重又探出了那把熟悉的彎刀!
刀鋒割在首領的左肋,頃刻間血汁飛濺,將首領龐大古怪的半人馬身軀拋出了數十米遠。
沉重的軀體摩擦着土路,緩緩停下,首領還未來得及喘勻氣息,那矮小的身軀便再次近在眼前。
小濯面無表情地提起彎刀……
“別動,孩子!我是你舅舅!”首領忽然喝道。
這聲乞求果然令攻擊遲疑了兩秒。
小濯麻木的臉上現出疑惑的神色,皺了皺眉頭。
然而便是這片刻的凝滯,令首領覓得反手的機會,他四蹄繃緊,瞄準少年的胸膛猛然出擊!
隨着裂隙聲響起,暴起將至的馬蹄在距離小濯所站位置僅一拳之隔的位置驟然停了下來。
接着,那粗壯的馬腿隱隱痙攣着墜落在地。
半人馬首領的頭頂上方,出現了一處隱蔽的裂隙,少年握着彎刀的手從中探出,割斷了首領的脖子。
他尚且矮小的身影緩緩從中探出,然後,將手裡提着的人頭丟在了地上。
姜潛和阿依古麗觀默默無聲地看着這一幕,都不禁皺起了眉。
四周圍還活着的寨中居民、衛兵也看着這一幕,恐懼正在他們心中蔓延……
這裡的很多人還尚未識別出小濯的身份,他們看到的僅僅是這樣的事實:
一個半大的孩子正在寨子裡大開殺戒,他像野獸一樣殺死了很多人,不停地殺人,還殺死了他們擁戴和信任的首領!
現在看來,已經沒有人能阻止這場殺戮。
“魔鬼,妖怪……救命啊!!”
一個精神崩潰的居民大喊着轉身朝相反方向狂奔,下一瞬便被一把彎刀切開了後背。
他慘叫着撲倒,爬行,最終嚥了氣。
現場所有人都僵住了。
死亡的威脅,令人們不敢再輕舉妄動。
小濯空閒的手掌中寒光一閃,又出現了一把新的彎刀,然後,他環顧四周,像是在找尋着什麼。
他的鼻翼在空氣中聳動,像動物那樣嗅聞。
當面朝向元希被關押的茅草屋時,他停下了動作,邁步向前走去。
可就在這時,有一隻手緊緊攥住了他的腳踝。
小濯那冰冷麻木的面龐再次僵了一僵,低頭看去,竟是那已經割掉腦袋的無頭首領。
躲在暗中的姜潛同樣凝神注目,他看到那首領軀體某處正有奇異的光澤流動,那位置被衣服遮擋,一時很難看得真切。
直至那流動的光澤快速遊走過無頭首領的皮膚,沿着攥住小濯腳踝的手臂一路奔流至神經末梢,經由手指接觸小濯的肌膚……
頓時一股煙氣沿二人接觸的皮膚冒起!
小濯慘嚎一聲,慌忙掙脫無頭首領的鉗制,揮起彎刀連連還擊,頃刻便將無頭首領的殘軀切割得四分五裂!
霎時間血霧彌散,腥氣撲鼻,所有人都嚇傻了。
“好惡心~”阿依古麗嫌棄地嘀咕了一句,轉眼看向姜潛,不由得一怔。
只見姜潛仍目不轉睛地盯着暴虐現場,將簌簌落下的肉塊盡收眼底。此時他的眼中,正隱約閃爍着近乎貪婪的光芒。
讓他興奮的倒並非這支離破碎的血腥畫面,而是某塊碎肉上呈現出的古怪圓形烙印,就像張開的七鰓鰻的嘴。
——灰燼!
首領竟是灰燼的人,那麼他的行爲是否也受到灰燼的影響?既然如此,“那個人”究竟會是……姜潛內心正疑竇叢生時,從親舅舅血泊中爬起來的小濯已經步履蹣跚地朝元希所在的茅屋行去。
所有在場者,沒有人試圖上前阻止,甚至無一人試圖逃離現場,對死亡的深重恐懼將他們牢牢定在原地。
“媽……媽媽……”
小濯搖晃着朝茅屋靠近,腳踝處隱約有黑氣繚繞,他整個人就像個被戳漏的容器,力量正一點一點從缺口處遺失。
此時茅屋前已經無人駐守,混亂中濺落的火星正在點燃茅屋,火勢漸長,屋子岌岌可危。
小濯加快腳步,連滾帶爬地朝茅屋而去!
姜潛和阿依古麗的目光便也隨着他矮小的身影而去,看得出,殺戮非他本意,他全心關注在他的母親。
“媽——”
隨着茅屋在火光中發生坍塌,矮小踉蹌的身影驀然撲倒在茅屋門前,表情痛苦而猙獰。
下一秒,小濯愣住了。
黢黑的門扉晃動,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他的視線中。
那人正是虛弱不堪的元希。
她環顧周圍,表情木然,久久沉默。
直到小濯掙扎着從地上爬起,抱住她的身體,攬住她的肩膀,一遍遍、迫切地呼喚起她的稱謂!
媽媽。
這個稱謂讓失魂落魄的母親找回了一些知覺。
她終於從那些慘烈的畫面中抽離視線,從那些滿臉恐懼、悲痛,甚至憤恨的人們臉上抽離,努力地向她自己的兒子聚焦。
小濯仰着臉龐,注意力完全傾注在母親臉上,姜潛雖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也能猜想到他此刻心願得償的激動心情。
元希伸出手,撫在兒子滿是血污的臉龐,眼底泛動着複雜的情緒:
“對不起……媽對不起你……”
可她的孩子似乎並不善於表達,僅僅是抱着、望着母親,彷彿只要是在母親身邊,便可以放下所有的戒備。
以至於當匕首從背後插入時,他也僅僅是怔了怔,依然凝望着自己的母親,嘴巴微微張開,似乎下意識地想要表達疑問……
兩行淚自元希面龐滑落,暈染在遍佈血污的衣衫上。
事已至此,她再也無法剋制住自己崩潰的情緒,抵在兒子背後的手臂再度用力,匕首貫穿胸膛,也同時刺入了自己的身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