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枯大師向溫柔提過“奪命斜”、“猛虎閘”、“攞命直”等幾個地方,他就沒有提到“認真棧”。
可是問題就是出在那兒:
認真棧。
“認真棧”是一家客棧。
一家“認真的”客棧。
說它認真,是因爲它的一事一物,從牀褥枕被到起居飲食乃至沏茶的時序、痰盂的擺放、蚊帳的鉤掛、窗紙破損隨即黏好、磚瓦破裂馬上修補等等種種大節、細節都十分仔細講究之故。
在這樣一個風雅、認真、講究、一絲不苟的地方,溫柔卻經歷了一場比黑森林更黑、比美夢還甜、比中伏還驚險的情節,就在此地、此際、此情。
當然,日後他們的故事成了傳奇,後人就會說:
那年,那時,那兒。
——就在“認真棧”裡:
王小石和溫柔。
還有溫六遲。
“認真棧”的老闆姓溫,字米湯,自號“六遲先生”,久而久之,江湖上人人都稱之爲“溫六遲”。
他的“六遲”是有來由的。他認爲自己半生裡有六種比別人遲的:
一是他婚結得遲。儘管他很早已有親密之女友,但從來好事多磨,情海多波,每次共結連理之時,總有禍事,不是男的劫難在身,潛逃他去,不欲牽累他人,就是女的變心轉向,或遭逢意外,總是不能成親成事。
二既是他年屆四十而猶未婚,而其雙親、家人,多已故去或遠離,所以他的家也成得遲。
三是他既然成家得遲,就連生兒育女,也得一併遲了。迄今他還是孤家寡人一個,幸他廣結人緣,兄弟朋友、手足親信倒是不少。
四是他雖闖江湖得早,但成名的卻甚遲。以他的人材實力,別人沒他三成的早紅透半片天了,但他還是半紅不紫,江湖上的人聽過他的名字的算是不少,知道他厲害的倒少有;在武林中按照理、照輩分他絕對該有一席之地,偏是他不喜跟人酬酢,不喜與人交往,口碑、宣傳他一概不沾手,所以威名也僅在“認真棧”前後方圓數百里能叫得響。四十出頭不過掙那麼一點名兒,不管是虛是實,總是太遲。
五是他不但成名遲,連立業也比別人遲。他曾做過不少轟轟烈烈的事,加起來恐怕一百個江湖上享有盛譽的名俠都辦不到,辦不來,他以一人之力都辦了,但別人既不知是他辦的,知道的也佯作不知,他自己也一樣,甚至也忘了是他一手辦妥的了。直至十年前,他纔開始掙得點錢,開了這一家店子,在這之家,遊蕩的多,幫人也多,但既不是什麼蓋世功業,更非立德樹位的功名,就算“認真棧”漸成氣候,已是這十年來的事。對溫米湯而言,這可又是一遲。
人要出名趁年少,越早越好,越早成名、成功、成事,越享受得了,享福得起。老了就算功成名就,卻已無福消受,耳際只聽得自己骨頭打鼓之聲漸近了。
卻還有第六遲。
這一遲是他個人的習性:牀起得遲。
他不習慣早起。
早起很辛苦,沒精神,何況他鼻敏感,每逢早上,猛打噴嚏不止,一打兩三百個噴嚏,居然還是等閒事耳。
他雖然自嘆命舛,樣樣比人遲,但他有個同姓叔父,卻告訴他事情想不通時,下妨倒過來看。要是還想不明白,還可以局外人去看、局內人來想;再要看不透,解決不了,不妨把“問題”推一堆,看它倒不倒?踢一踢,看它有沒反應?還大可以打它一拳,頂它一肘,咬它一口,淋它一身溼,燒它一屁股煙,看它會不會變形遁走、自動消失?
那位叔父的說法是:六遲其實是六多:婚結得遲,是自由自在,多快活。無兒無女,不必爲養兒育女煩纏,多省心。成家太遲,可謂了無拘束,多逍遙。名成得遲?如此正好可免盛名之累,多方便。立業太遲,實在是件好事,大器晚成總比中年破敗的好,多穩實。起牀過遲,更是好事,這叫有覺好睡,自求多福。
這六遲先生聽這位同姓叔父這麼一勸,想想也挺有理的,他卻有個姓戚的俠義之交,情同兄弟,說法近似,卻更離譜,他說:
“就算是人生三大悲事,亦可作喜事看。可不是嗎?少年喪父,大權獨攬。中年喪妻,送舊迎新。晚年喪子,以絕後患。你這才六遲,算啥?”
溫六遲見這摯友曾遭斷臂之劫、失戀之苦、而又曾飽經一手創下的大業卻一夕之間叫親信知交一手加害毀敗,語鋒難免偏激了些,便不忍深責,但這曾叱吒風雲、號令俠道綠林大幫的落難劍俠卻拂拂自己沒有臂膀的袖子說:
“你別同情我,看我斷臂殘廢。我少一隻臂胳,正好可練‘獨臂劍法’。我身畔既無美妻、紅顏,正好可盡情放浪形骸,夜夜狂歡。我給衆叛親離,家破門毀,正好可孑然一身,逍遙快活,做我要做的、該做的、喜歡做的事去!”
溫六遲是個溫和的人,他當然沒他這位朋友的偏激心情、激越意氣,還有激動語態。
他的志向很小,小的只希望能開好一爿客棧,他已覺得不虛此生、不枉這一輩子了。
他對別的武林同道爭的什麼個奇書、寶物還有天下武林第一、什麼一統江湖、天下無敵的封號,心裡頭看不起,口裡頭也忍不住嘲笑:
“爭這個作甚?秦始皇也爭不死藥,結果死了沒有?連命都保不住,一下還有啥是寶物?學了秘笈又如何?還不是要死!萬一給人橫搶強奪,倒連命兒都早些送掉。武林第一?要來作甚!天下無敵?關我屁事!這時候還爭這個,不如掙點銀子,讓自己和大家活好一些才划算!”
他是說給一手栽培的親信、兄弟、手足、摯友:孫黃豆、餘扁豆、何蠶豆、樑綠豆、詹黑豆、餘綠豆、陳大豆、羅小豆、譚紅豆這些人聽的。
——這些人當然不是自出孃胎就叫XX姓XX豆的,姓倒當然是原姓,那“X豆”只是暱稱。
暱稱就是一種親切的稱呼,就像你對身邊熟悉親近的人叫“老陳”、“小方”、“老猴子”、“小倩”、“阿貓”、“豬小弟”一樣。
因爲相熟、相親,纔會暱稱,纔有小名。不熟不悉陌不相干的,你敢劈面叫他大頭、龜囡、鴨屁股嗎!
就是因爲熟悉,所以這幹兄弟們都很願意聽這“溫老闆”的話。
原因無他,也有六種:
一是聽了他的話有道理,聽了不但可以有好處,也可以得到益處。
二是他的話是經驗之談。大凡是過來人的話,聽了可以作借鑑,至少可減免錯誤。
三是溫六遲口才不錯,一向把悶話說的很好聽,很有趣,一點兒也不悶。他們都喜歡聽。
四是溫六遲本就是他們的老闆,有時候拍着桌子大罵,他們想不聽都不可以。
五是溫六遲跟他們私交甚篤,他們極樂意去聽這樣一個良朋益友至交長輩的話。
六是他們心底裡本就同情溫六遲孤家寡人,讓他信口開河地發泄一下也好;再說,溫六遲的話他們在同感之外,大都十分同意。
四十以後的溫六遲也別無大志,糾集了這些人,便開了這家客棧。
開這家客棧可以說是他由來已久的心願,亦不爲過。
主要原因是,溫六遲早年遊浪江湖、闖蕩歲月,去過不少地方,住過不少客棧,從京華名樓到露宿街頭,不管馬上休歇或餐風飲露,他都試過。
他發現旅人想找一歇息安枕之地,實在太不容易的,就算大都名城的客店住處,儘管門面裝飾工夫到家,但裡面卻不見得能使旅客安息歇腳,反而常是應有的沒有,不應有的盡有。
有什麼?有時候,客店房裡居然有的是蟑螂、蝨子、娛蚣、老鼠、甚至兩隻烏龜和一條大蟒蛇!
別的不說,要香皂,沒香皂,只有一大團黏黏糊糊還冒着泡溼漉漉的膠乳物,聽說便是肥皂——你教人怎敢把那不知是年前鼻涕還是過時精液的事物塗在身上?
上茅坑,不自行取塊磚頭墊着下邊,你便形同將屁股蹲在糞水上,這還不打緊,橫空還飛着糞坑蒼蠅,什麼綠頭的、紅頭的、藍頭的、金頭的全都到齊了,連最新品種色彩斑斕的花頭蒼蠅,都老實不客氣的,各帶異味也各攜(它們)“食物”往你臉上、脣上乃至眼珠子上才一駐足,就地大啖起來。
這還不要命,要命的是要廁紙沒廁紙,在那種荒疏的年月裡,在那種時分,在那兒那樣子的地方,你只有三個選擇:
一就地取材,用褲子、衣服還是襪子什麼的。
二還是就地取材,用手解決。
三仍是就地取材,就是用別人用過的“紙”。
不過還有一種方法,倒不必“就地取材”的,甚至是完全“不取材”。
那就是痾了就算了。
不清潔只是髒,一時三刻只是臭,倒不會死人的。
住這種客棧,其慘情可以想見。
溫六遲卻一一嚐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