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白乃倒不大注意三姑這番說話,仍得意地轉述他和王小石的辯駁:“我卻不同意他的話,反問他:‘你這也不可以殺,那也不可以殺,那你就等別人來殺你呀?’”
三姑問:“他怎麼回答?”
羅白乃道:“他說:‘那不然。別人殺我,我也會還手。如果殺一人能救蒼生,死一人能活天下,我就當殺人者也無妨。’我見這難不倒他,就想別的問題來考倒他。”
三姑倒聽出了興味,“你怎麼考倒他?”
羅白乃哈哈笑道:“我跟他說,他要是真夠佛心,大慈大悲,爲何還是常有吃肉?不乾脆出家當和尚去了?”
三姑就問:“他怎麼——”
羅白乃也不待他問完,已說:“他就跟我這樣說:小羅,我們這個時候,應該少幾個出世的和尚,多幾個入世的俠士,那就可以多幫幾個人,多救幾條命了。我不是佛心高,而是俠心不滅,你可別誤會了。我吃肉,但不殺生。已經殺了劏了的,我吃了也不諱忌。但爲我活殺的,我一概不吃。我是習武決戰的人,要有力氣,不能完全把骨肉全戒掉。——大師,這番話可跟你有點那個,那個不一樣呢!”
三姑似咀嚼沉思,好半晌才說:“我也弄擰了:看來,他確只是俠心高,而不是佛性大。不過,這樣說好了,俠心佛心,都是很近的東西,他說他是練武打殺的人,非吃血肉不可,那卻是荒唐話:大象夠壯夠大,卻只吃枯草、水果。牛的力氣遠勝於凡人,但只吃草。猴子夠靈活了吧?吃的也只是果仁而已。”
羅白乃眨着一雙靈醒的大眼睛,仍是問道:“可是吃齋茹素又怎樣?這世上都沒報應的。人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可是我最常見的是惡人得勢,就算死了,也壽終正寢,極盡哀榮。反而是善人好人,沒好下場,且多喪於惡人手裡。又有補語說什麼:若然不報,時辰未到。可是他們一直得勢當權,享盡富貴榮華,到死的那一天仍不報,我怎知道世上有沒有報?就算他們下地獄、受折磨,我又沒見過,怎知道!這當真成了: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整路沒屍骸了!如果沒有報應,行善作啥?行善和行惡有啥分別?如有,那就是善行者自討苦吃,惡行者快意平生。”
三姑聽了他這一番話,蹙着秀眉,顯得很有些沉重和感慨:
“你這些話,卻也有沒有問過王小石?”
“有!”羅白乃坦然道,“所以他又第二次跟我說了那個字。”
三姑一怔,然後隨即想起,“昧?”
“對。就是這個字。”羅白乃興致勃勃地說,“他說:‘報應不爽,因果不昧’這八個字。”
三姑慥然道:“好個報應不爽,因果不昧——王小石可有跟你解說這兩句話的真義?”
羅白乃懵懵地道:“沒有。他只是嘆了一聲,說:世上就算未必真有報應,但世事總有因果,不可輕忽。”
三姑道:“那你明白他的意思沒有?”
羅白乃道:“有些明白,也有些不明白。”
三姑道:“你明白的是哪些?不明白的是哪些?姑且說來聽聽。”
羅白乃道:“他的意思大概是說:報應未必是我們凡人可以眼見的,但不可因此而不做好事,多做惡事。”
三姑說:“這還不足。既然有因果,便是有報應。有的人成天修橋鋪路,佈施行善,但不幸夭亡,遭逢意外,那只是我們凡人可見的一面。我們不知道他前生做了什麼孽,後世修成什麼功德,就算不信輪迴,我們也不知他是否這頭做好幫人,那頭劏雞殺鴨,在有意與無意之間,間接或直接的塗炭過生靈。就像你師父,他一修佛,就遇波劫,便生畏怖,馬上不修了,這就壞事了。其實,一個人佛緣深,魔障也特別多。佛與魔,本就是一線之隔而已。這種人一修佛道,心魔反噬,掙扎矇昧,所以把未來的孽劫先行應驗了。通常真佛度人,自己也得代爲應劫,不惜身入地獄,遍身血污,飽受魔侵,歷盡浩劫,更何況是凡人?所以你師父一修就遇禍,那是應劫,能應始能度,是好事,修對了頭,度了小則平安,大可成佛,且可見出他是佛性未泯。可惜,他一遇劫便怕了,放棄了,這就前功盡棄了,往後只怕仍得要遭劫。就像人害了病,醫生予他下藥,他服了又吐又瀉一樣:那就是治對病竈的兆頭,可惜病人反而怕了,爲了不吐不瀉,就不服藥了,那麼,這病怎麼好得?怎生治理?”
三姑嘆了一口氣又道:“人對報應的看法,十分短淺。以爲眼見該報的不報,該應的沒應,那就不肯修這功德了。誰知報應雖未人人立見,但因果循環,總是及時,所以說,人本是佛,只是人自己要脫離佛性;魔壞不了人,只有人壞得了自己。”
羅白乃聽了三姑說理,很覺舒服,但舒服得來又倦倦欲睡,他望着三姑那吹彈得破的臉靨,這回便說:“我可不明白一事。”
三姑流麗地笑了笑,說:“世上沒明明白白的事,只有明明白白的心。不明白,用心問,就算還不明白,也會分明些的。”
羅白乃這回誠懇地道:“我不是像方恨少這般飽讀詩書,也不似王小石那般名動江湖,更不如唐七昧有家勢實力……你卻爲啥常在有意無意間提點我?”
三姑哈哈笑道:“我提點你?你不是也常提點我嗎?”
羅白乃這下愧恧地道:“哪有的事……大師說笑了。”
三姑正色道:“因爲你是平常人,所以我纔跟你多說幾句。”
羅白乃迷惑地道:“平常人?”
“不是平常心就是道,便是佛嗎?”三姑道,“當然,你是個悟性很高的平常人。”
羅白乃憮然又復了一句:“平常心?”
三姑看他懵懵的,便又提醒了一句:“其實,自然就是真,真就是佛。真是佛,美是佛,善也是佛。八萬四千法門,無不是佛。只要能悟道,就是法門。你可以從劍中悟道,書中悟道,平常心中悟道。你那次在六龍寺說我指垃圾、狗屎,都有用意,那後來成了我背上的褡褳,那也算是一種大智慧了,也就直指人心的說法了。”
“哦?”羅白乃受了鼓舞,返回倒雀躍起來了,釋然道:“那我既已悟了道,豈不也可算是得道高僧了?”
“嘿。”三姑大師又慪然起來了。
“怎麼?”羅白乃又搔頭皮,“我又說錯了?”
三姑恝然道:“明心見性,見性成佛,那還得修行,不是三兩句機鋒,幾句俏皮話,那就成佛昇天的事。”
羅白乃這回恪敏地問:“那我要怎麼個修法,才能像您那麼德高望重?”
三姑一聽,便知道這少年人又犯上心躁意急的毛病了。正如一般衆生唸經修佛一樣,爲的是功德、改運、善報,乃至富貴、功名、權勢,如果只爲了這些,不如不必花時間拜佛誦經,多去做事行善便是了。所以他憮然道:“我沒有德望,只有兩口褡褳。”
羅白乃呆了一呆,憧憧地說:“背了兩口褡褳,就可以成佛悟道嗎?”
“不是,”三姑答,“有兩口褡褳,只是兩口褡褳。”
羅白乃伸手道:“那你給我一個。”
三姑揮手道:“你自己也有,我的怎能給你。”
他緊接又道:“每人自己都有。入得忉利天,誰無包袱褡撻!”
羅白乃大惑不解什麼是“忉利天”?
三姑道:“那就是三十三天。爲欲界諸天之一,或稱兜率天。”
羅白乃彷彿懾服了一下子,隨即又執意地問:
“但你還是沒指點我,我怎麼才能成爲你?”
三姑道:“你不是我,我不是你,你怎麼能成爲我?”
羅白乃說:“你若度我,你不就是我了嗎?”
“要人度不是度,自度方爲度。”三姑已有點興味索然,只念了一句:
“寒時寒殺闍黎,熱時熱殺闍黎。”
羅白乃一愕,問:“什麼闍黎?”
“闔黎是阿闍黎的簡稱,就是僧侶的意思。”三姑倦然道,“面對吧,它在你對面,中間沒有捷徑。”
說完了這句,他就垂目合什,表示不再多說了。
羅白乃不得要領,越不甘心,不久又藉故挨近三姑大師搭訕,不過,三姑多不回答,有迴應也只一句數字了事:
譬如羅白乃問他:“你再指引我條明路吧!”
三枯不語言。
羅白乃問急了,他就用手一指:
指的是他腳下的路。
羅白乃沉思片刻,又問:“我當下該走什麼路?”
三姑指了指嘴巴。
羅白乃當然不解,待又再問,三姑就說:“貪多嚼不爛。”
羅白乃擰不過三姑,便又逗開個新話題:“你原號三枯,我叫你三姑,你惱不惱?若惱,我改稱你三枯大師如何?”
他以爲大師一定會着緊,會喜歡,會迴應。
大師只說了一句:
“都一樣。”
“都一樣?”
“都一樣。”大師說,“既然狗屎、垃圾都是禪,三姑和三枯都一樣是大師。”
這是近日三姑大師對羅白乃說的最長的一句話了。
也許他覺得羅白乃太急攻求進,貪多務得,他就三緘其口,不教了。
就算羅白乃苦候在三枯大師身側三個時辰,三姑走路時就走路,打坐時便打坐,吃花時只吃花,就是不去理睬他。
羅白乃沒法。
就連這次、這時,忽聽溫柔跳了出來,大呼小叫:
“何姊,何姊,我來了,我來了呀……”
羅白乃莫名其妙。
溫柔仍在歡呼:
“何姊,你在哪裡……我可來了,我那個可來了!”
羅白乃直着嗓子嚷了一句:“恩婆,你來了就來了,叫老天爺做甚?”
溫柔白了他一眼,啐道:“賊殺的,關你娘屁事!”
羅白乃怔了怔,伸了伸舌頭,“譁,好粗俗!”
只見何小河一長身掠了過來,執着溫柔雙手,歡忭地問:
“是真的?”
“真的。”
“來了?”
“來了。”
兩人都點了點頭,無限喜歡、開懷的樣子。
羅白乃旁觀在眼,更爲不解。
他只好去問大師:“來了就來了,她們兩個瘋婆子在高興啥呀?這總不會也是禪吧?”
三姑不答。
羅白乃再問,也不答。
問了也是白問。
只不過,三姑光滑細緻的臉上,現出了一絲難以覺察的笑紋。
那是笑意多於笑容。
笑容只是表情。
笑意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