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這個村莊是如此的貧窮,但是再接下來,在檢查村莊旁邊的廢棄小神廟之時,楊教授卻驚訝地在倉庫裡發現了爲數不少的亞麻布、麪粉、麥子和果脯,都是本村神官曆年搜刮而來,年復一年囤積居奇的。在這位神官因戰亂而被殺之後,金銀細軟固然是被搶劫一空,倉庫裡的粗笨物資則全都成了無主之物。
神廟倉庫裡的這批東西,原本應該可以幫助斷糧的村民解燃眉之急,可惜由於存放不善,再加上村莊前不久剛剛決堤過一次,整座神廟都泡了水,囤積着的布匹已經黴斑點點,麪粉、麥子和果脯更是全都發黴變質。村裡之前有人忍不住餓,吃了神廟裡被丟棄的黴變麥子,竟然活活毒死了……
饒是楊教授再怎麼好脾氣,看到這麼多發黴的糧食,也禁不住破口大罵:一邊是全村百姓餓着肚子形銷骨立,一邊是糧食囤積如山任其黴爛……這到底是何等殘酷的世道啊?!
這一天的夜裡,楊教授根據自己的親身經歷和抽時間查閱的歷史資料,寫了一篇《下埃及社會狀況調查報告》供衆人蔘考。但是,王秋在次日讀過這篇大作之後,卻是一臉的震驚和不可思議。
“……土地國有,農村公社,還有算工分?楊教授,你寫的是古埃及鄉村還是計劃經濟年代的中-國?”
——呃,雖然很多現代人會感到難以置信,但古埃及人確實是執行了三千年的土地公有和計劃經濟制度。像我國古代常見的地主和自耕農,在古埃及根本就沒有!全國的土地大部分掌握在神廟集團的手中,小部分掌握在法老和貴族手裡。使得全國成爲一個高度公有制,或者說“高度國有化”的社會。
在這個體系中,神廟相當於我國計劃經濟年代的國企和人民公社,祭司相當於“體制內”的官僚集團,貴族相當於軍隊的各級將校,法老的職務近似於“軍委主席兼國家主席(前者纔是本職)”,有時候還能擁有大法官的權力。而普通的勞動者,則是人民公社裡的農民和國企的工人,而且世代不能改變職業,不能自由遷徙,只能父死子繼地在同一塊地方從事同一種職業,類似於俄國的農奴制度或印度的種姓制度。
埃及人之所以這樣做,也是有着現實的考慮——首先,古代埃及農業的特點,就是依靠尼羅河的泛濫,在泛濫後要加高堤壩,蓄洪,然後泄洪,保持蓄水池的水位……這些工程的組織工作非常複雜,需要有嚴密的組織和領導,小戶人家自己實在是幹不了。其次,尼羅河每年都會氾濫、沿河耕地每年都要被洪水淹沒一遍,等到洪水退卻之後,地標田埂什麼的早就被衝沒了。如果搞土地私有的話,光是如何確認地界就得年年打官司,或者年年玩羣毆。更別提尼羅河每年的水位高度都不一樣,今年還能種的上好水田,明年說不定就被淹沒到水底了,接着在後年又露了出來……像這樣隨時在變化的耕地,又該怎麼搞私有制呢?
所以,在現實狀況的逼迫之下,埃及人不得不團結協作,不是一家一戶耕耘自己的一小塊地——耕地的面積和位置每年都在變動,根本沒法搞個體戶——而是以村莊爲單位進行集體耕作,然後共同分配勞動產品。但這樣的集體農業顯然需要有人組織和領導,出現了矛盾也需要有人來裁決和評判,於是擅長忽悠的神廟祭司光榮上任,成了世襲的“人民公社生產大隊長”!他們向上承擔着繳納公糧的義務,向下把持着給農夫算工分,給農戶家庭分配農產品,還有跟外地商隊交易的大權,可以說是每個村莊的土霸王。
不過,古埃及的祭司們,可沒有現代共-產-黨-員那麼大公無私的奉獻精神和崇高理想,而是很喜歡打着神的名義享受信徒的供奉。同時巧妙低使用宗教來麻醉埃及人的抵抗情緒,把殘酷僵化的種姓奴役制度長期保持下去——對古埃及人來說,死亡只是生命的中斷,而不是結束。人在死後並不就此消失,會進入另一個比今生更爲美好的永恆世界。爲了追求更加美好的轉世,在今生忍受的一切苦難都是值得的……
因此,嚴格來說,近現代世界上最接近於古埃及的社會,實際上還不是計劃經濟年代的中-國,而是應該要數解放前的舊西-藏。埃及宗教是古埃及傳統文化的主體。正如喇嘛教是藏地傳統文化的主體一樣。藏地的喇嘛活佛農奴主們具體代表了什麼樣的高尚品德,古埃及祭司就是什麼樣的道德楷模。藏傳佛教是怎麼阻礙西-藏社會進步的,埃及祭司集團在歷史上就怎麼把古埃及文明帶進深淵裡。
從宏觀上看,埃及主要的社會生產幾乎全部歸屬神廟控制,祭司集團掌握着幾乎整個埃及的人力物力,法老則是依靠自己掌握的軍隊,跟祭司集團保持平衡。這樣一來,當法老能征善戰,軍力強盛的時候,對神廟的控制還比較有效。一旦法老的戰爭能力減弱,王權和神權的天秤,就會向神廟國企的神權傾斜了。更要命的是,古埃及法老政府的官員選拔,也都被神廟祭司控制——因爲政府官員不能不懂得文字,而象形文字的語法和傳授都被神廟祭司嚴密控制,法老想要統治國家,就無論如何也繞不開神廟祭司。
面對如此勢力龐大而又無孔不入的祭司集團,古埃及法老之所以還能勉強保持自己的權力,而不是讓埃及變成跟舊西-藏那樣政教合一的神權國家,主要是因爲埃及的神明太多了,總數多達兩千以上,每個地區都有不同的神明(底比斯是阿蒙神,孟菲斯是普塔神,下埃及一些鄉村是貓神),侍奉它們的祭司集團自然也是一盤散沙。崇拜不同神明的神廟之間通常沒有隸屬關係,反倒是有着嚴重的競爭關係,始終無法跟藏傳佛教和歐洲基督教那樣,形成一個合力跟王權開戰。法老則可以從中挑撥離間,隨時捧起一個神廟打壓另一個神廟,同時讓王室成員擔任大祭司,以此來防止祭司集團膨脹失控。例如大名鼎鼎的圖坦卡蒙法老就曾經幹過一陣子的大祭司,等到前任法老埃赫那頓去世後才接任法老的職位。
但這種搞法也是有很多後遺症的,比如圖坦卡蒙法老的前任埃赫那頓法老,爲了打擊首都底比斯地區勢力強大,幾乎架空了王權的阿蒙神廟,曾經進行過一次宗教改革。他先是把首都遷移到別處,避開阿蒙神廟在底比斯的“主場優勢”,然後樹立日輪神阿吞爲主神,罷黜其它寺廟,以削弱宗教勢力。可是等到圖坦卡蒙即位後,由於頂不住阿蒙神廟祭司的巨大壓力,又重新樹立阿蒙神,恢復寺廟……這麼折騰來折騰去,古埃及的神靈隊伍迅速惡性膨脹,而按照古埃及的習慣,但凡是個神仙就需要蓋一座神廟設置祭司,以便於供奉香火、祈求神諭……搞到最後,古埃及這多如牛毛的神仙隊伍,簡直都要把國民經濟都給活活拖垮了!正如同西-藏和蒙古的無數喇嘛寺,把這兩個曾經彪悍無比的戰爭民族給搞成了腎虛一樣。
在希臘人的托勒密王朝建立之後,同樣的問題也擺在了托勒密王室的面前——不能得到埃及祭司團的承認和支持,就根本無法統治埃及。給埃及祭司團賦予全權,就又有被架空成傀儡的危險。
而托勒密王朝採取的辦法一方面就是摻沙子,竭力從世界各地遷移其它民族定居埃及,改變埃及的人口結構。兩百多年下來,至少下埃及地區的民族成分已經被搞成了一塊調色盤,從猶太人到高加索人,差不多什麼民族的人都有,而這些外國移民都是不信埃及神明的;另一方面則是千方百計地剝奪神廟的土地,儘可能地收歸國有——托勒密家族不信埃及諸神,所以對於祭司的憤怒詛咒完全沒有壓力——同時撥出部分款子修建豪華神廟,作爲對僧侶祭司的安撫。
但問題是,就算把土地收歸國有,因爲湊不出那麼多熟悉埃及鄉村的基層官員,在很多地方,尤其是移民稀少的上埃及,托勒密王朝最後還是隻能靠祭司集團來管理和徵稅。
隨着托勒密王朝的衰微,原本飽受打壓的埃及祭司勢力再一次惡性膨脹,不僅拖欠稅款、中飽私囊,很多地方的神廟祭司還搖身一變成了起義軍首領,割據一方稱霸,讓托勒密王朝愈發風雨飄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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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看來,從微觀結構上看,埃及的社會結構有些類似於計劃經濟年代的中-國,但更像是解放前的農奴制舊西-藏。從宏觀結構上講,則類似於藩鎮割據的我國晚唐……呃,考慮到如今統治埃及的托勒密王朝乃是外來異族殖民政權,似乎更像是土邦林立、種姓制度千年不變的英屬印度殖民地?”
仔細閱讀了楊教授寫的《下埃及社會狀況調查報告》,又結合在孟菲斯城神廟裡觀察到的實際情況,王秋一邊伸手敲擊着桌面鋪開的一張古埃及地區,一邊不由得如此嘀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