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憑着君士坦丁堡如今這副兵微將寡的撲街模樣,如果渡海來犯的敵人,乃是擅長海戰的威尼斯或熱那亞艦隊,以及單兵戰鬥力強悍的西歐十字軍,那麼說不定還真是連第一波打擊都扛不住。
幸好,這一次駕駛戰艦出現在君士坦丁堡郊外海面上的對手,乃是以旱鴨子爲主的土耳其人,按照以往的經驗應該不難對付——這支海軍從奉命組建至今只有幾個月,能夠把船開動起來就已經很不錯了。
總之,看着奧斯曼土耳其艦隊猶如毛線團一般全無章法、亂七八糟的隊形,以及一邊慢慢前進一邊互相碰撞,還沒開戰就已經出現若干誤傷事故的撲街模樣,實在是不能不讓碼頭上的防守者感到信心大增。
於是,身披紫袍的君士坦丁十一世皇帝,站在君士坦丁堡東南端舊皇宮附近的臨海塔樓上,俯瞰着佈滿了土耳其戰艦的馬爾馬拉海,同時豪情萬丈地拔出了寶劍,對着全體軍民發出諭令:
“……以上帝賦予我的權力和名義!全體羅馬人,準備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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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爽的海風之中,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曆史上的第一任海軍司令,剛剛改宗不久的保加利亞回教徒蘇萊曼,此時正站在旗艦的船頭上,擡頭眺望着海面盡頭君士坦丁堡的雄偉城牆,一時間不由得深感躑躅。
“……蘇萊曼司令官,前面的城牆這麼高,我們究竟應該怎麼進攻?”
一位臉色發綠的土耳其軍官,不顧自己暈船暈得厲害,硬是抓着船舷的木板,跌跌撞撞地湊到了海軍司令的身旁,指着前方的君士坦丁堡城牆高聲喊道,“……希臘人直接把城牆修到了水裡,沒有留下一寸淺灘!我們的船靠過去之後,根本連個能落腳的地方都沒有!難道要用弩炮和弓箭把他們的城牆射穿嗎?”
“……這種事情想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我這邊可沒有烏爾班大炮……還是先把船靠近一些再說吧!”
蘇萊曼司令官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同時對接下來該如何朝着君士坦丁堡展開進攻而感到發愁。
確實,穆罕默德二世蘇丹對自家海軍的低劣素質有着足夠的自知之明,自始至終都不認爲能夠從海路攻克君士坦丁堡,所以,他在佈置戰術時,給艦隊的要求僅僅是佯攻——只要裝裝樣子就可以了。
但問題是,即使只是對君士坦丁堡發動佯攻,都已經遠遠超出這支菜鳥級艦隊的能力極限。
在風帆火炮戰艦的時代,英國海軍名將納爾遜曾經有過一句名言:只有傻瓜纔會讓軍艦跟要塞對射!
因爲,跟堅固厚實、防護嚴密的海岸要塞相比,木質戰艦的結構實在是太單薄了。除非有登陸部隊配合作戰,或者對手是清末綠營兵這樣戰鬥力不到五的渣渣,否則戰艦和炮臺對射基本上都是很吃虧的。
而在這個連火炮都沒有被大規模應用在海戰上的時代,用軍艦攻打要塞就更是猶如用雞蛋去碰石頭。
——在1453年的時候,雖然火炮已經在歐洲各國陸軍的軍火庫中陸續出現,但是尚未被應用到海上。因爲,此時廣泛使用在地中海上的帆槳戰艦,從結構和原理上來說,依然跟兩千年前古希臘人和迦太基人的三列槳撞角戰艦相差無幾,主要的作戰手段,也還是古希臘海軍就在使用的弓弩對射、接舷戰和撞角衝擊。至於把火炮安裝在戰艦上的設想,目前正處於實踐摸索階段——因爲早期帆槳戰艦在設計時沒考慮安裝火炮的需要,結構普遍不夠堅固,艦載火炮的轟擊會嚴重損害船體骨架,往往在開了幾炮之後,對面一個敵人都沒打中,自己的船倒是給震得七零八落了。
因此,這個年代的地中海各國艦隊,都是沒有火炮的,最多裝備着幾桿的古董級原始火槍,類似於日本戰國時期的大號鐵炮——這玩意兒的後座力比較小,老式船隻上也能用——而能夠承受住火炮轟擊後座力的堅固船隻,還要再過數十年時間,直到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年代,纔會被歐洲人研究發明出來。
很顯然,蘇萊曼司令官並非穿越者,所以他的艦隊裡同樣沒有裝備任何火炮。而在土耳其戰艦上能夠找到的投石機和大型弓弩……早在七百年前,阿拉伯艦隊第一次海陸夾攻君士坦丁堡的時候,就已經用馬爾馬拉海上無數燃燒的破船和漂浮的屍骸充分證明,此類武器實在難以撼動君士坦丁堡的堅固城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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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來,遊牧民族搞海軍,一向罕有成功的例子——從草原到大海的職業跨度,未免也太大了!
而此時的土耳其人,無論從哪個角度上來看,都還是一個馬背上的遊牧民族。
雖然財大氣粗的穆罕默德二世蘇丹,爲了組建一支能夠與威尼斯和熱那亞人匹敵的艦隊,一口氣砸下了堪稱天文數字的資金,只用半年就奇蹟般地湊起了兩萬海軍——僅僅從人數上說,這支土耳其艦隊已經跟如今的地中海霸主,威尼斯海軍的總兵力相當——但問題是,對於一支既無航海傳統,又無經驗積累,並且未經完善訓練,就匆忙拉上戰場的海軍來說,它的擴充速度基本上就與完蛋速度成正比。
作爲這支“速成海軍”的締造者,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海軍司令,保加利亞人蘇萊曼閣下非常清楚,自己的艦隊裡究竟充斥着一堆什麼樣的破船,而操縱這些破船的傢伙又是一羣什麼樣的笨蛋。
——由於準備時間過於倉促,土耳其人也缺少一個完善的造船修船工業體系,所以大多數新造戰艦的木材都來不及乾燥處理。這些勉強用潮溼木料打造的船艦,通常在使用一兩年之後就會瓦解散架。而臨時採購的現成船隻,又多爲意大利奸商轉售的陳舊商船,不僅操縱笨拙、速度緩慢,難以安裝撞角和弩炮之類的作戰設施,而且船底普遍存在滲漏問題,能夠將就着開出港口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更可怕的是,爲了在極短的時間內蒐羅到足夠的水手,蘇萊曼司令官不得不把自己的艦隊變成了一座蔚爲壯觀的人種博物館和語言博物館,裡面充斥着韃靼人、希臘人、保加利亞人、羅馬尼亞人、塞爾維亞人、阿爾巴尼亞人、阿拉伯人,以及充作監軍的土耳其軍官,甚至還有被強行抓來的熱那亞和比薩水手。而且,爲了節省時間,整個艦隊的划槳手都是從奴隸市場團購的奴隸,必須用鐵鏈子拴起來,拿鞭子抽打着他們划槳,更要命的是他們還不懂得該怎麼划槳……於是,這支大雜燴式的艦隊內部,天天都因爲宗教信仰和民族矛盾問題,而爆發出各式各樣的羣毆事件。而且還經常有人逃亡和造反,士氣從一開始就是負數。更別提居然經常有人淹死——土耳其艦隊中絕大部分的“水手”,截止到目前爲止還沒學會游泳!
此外,鑑於中世紀歐洲人可悲的教育水平,蘇萊曼將軍的部下基本上都是文盲,更不可能懂得好幾門外語,所以彼此之間很難交流。爲了解決彼此語言不通的難題,蘇萊曼司令官每次開作戰會議都要準備十幾個翻譯員,還時常因爲翻譯員水平不佳而鬧出誤會——這些翻譯員也僅僅是剛招募來兩三個月而已,那年頭又沒有什麼翻譯資格認證,所以他們的語言水平同樣很值得懷疑。
當然,就算是有着上述的種種不如意之處,只要經過長期的磨合,還是有希望克服這些缺陷,訓練出一支比較像樣的海軍的——在未來的大航海時代,在加勒比海地區很多兇名遠播的海盜船上,就是什麼種族的水手都有,但操船和海戰的水平卻比正規的海軍還要彪悍。
可問題是,年輕暴躁的穆罕默德二世蘇丹,似乎是一心急於海陸夾攻君士坦丁堡,所以從頭到尾也只給了可憐的蘇萊曼將軍,大概不到半年的準備時間——從開工造船到出海作戰,總共只有不到半年,兩萬水兵也必須在這段時間裡招募,或者從奴隸市場購買——結果很多倉促上任的船長,連自己的船上究竟有幾個人都還沒弄清楚,就已經稀裡糊塗地起錨出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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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所當然的,這支大雜燴艦隊幾乎是一出海就不停地鬧事故,時不時地玩碰碰船,觸礁、擱淺、漏水、起火的災難不斷髮生,還有人在半路上駕船開溜……在這種情況下,按照蘇萊曼將軍自己的估算,如果要把這支艦隊從君士坦丁堡開到西班牙,那麼艦隊的規模在半路上就會自行縮水掉最起碼四分之三!
不久之前,蘇萊曼司令官以十多倍的優勢兵力,指揮這支龐大的土耳其艦隊前去阻擊熱那亞增援船隊的時候,就因爲嚴重的指揮混亂,而一度打得險象環生。虧得對手也是空有一腔熱情,戰術指揮協調卻很糟糕的志願軍,船隻同樣以運輸船爲主,專業的戰艦甚少,戰場又是在狹窄的達達尼爾海峽之中,沒有轉移挪騰的機動空間,土耳其人還能得到海岸堡壘的火力支援……這才以極爲沉重的代價取得了慘淡的勝利。
然而,土耳其艦隊現在面對的敵人,卻是君士坦丁堡的城壁——蘇萊曼司令官對此完全是束手無策。
儘管如此,蘇丹的命令還是要不打折扣地執行的……所以,即使缺乏信心,他也還是發出了總攻擊令:
“……吹號!擂鼓!全艦隊繼續前進!就算無法破城而入,至少也要摸到君士坦丁堡的牆根下!”
站在搖晃起伏的甲板上,迎着高懸的金色太陽,他拔出了自己的彎刀,如是喝令道。
隨後,伴隨着傳令官的高聲呼喝,複述蘇萊曼司令官的命令,早就等待已久的幾名黑人鼓手,同時揮舞起肌肉結實的雙臂,將碩大的鼓槌狠狠地砸在了牛皮戰鼓上。
“……咚咚,咚咚,咚咚……”
在這富有節奏感的戰鼓聲,以及抽打划船奴隸的鞭子聲之中,龐大的土耳其艦隊開始向前方緩緩挪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