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已經在這個完全不美好的新時代呆了一年,但還是無法理解這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
索尼婭趴在桌邊,像連珠炮似的提着問題,“……當初的蘇聯人民拋棄了共產主義,難道就是爲了換來如今這種墮落、貧窮而又看不到希望的日子?還有,那個年代的你們又做了些什麼?上校同志!難道是一邊喝着伏特加一邊看着祖國走向滅亡,自己卻坐在壁爐旁邊無所事事?”
“……沒辦法,那時候大家都沒有吃過資本主義的苦,自然也就感受不到社會主義的好處。”
伊霍諾夫斯基上校聳了聳肩膀,“……等到人們真正感到後悔的時候,已經太遲了。至於那個年代的我們……唉,黨的領導人都已經決心要拋棄紅旗,蛻變成大資本家了。我們這些基層人員又能做些什麼?難道要我們另立中央,重建新的紅軍,在俄羅斯再發動一次內戰?抱歉,我們實在是沒有這樣的本事。”
“……不是有人嘗試過挽救國家嗎?就是那場八一九政變!你們在那個時候爲什麼沒有參加進去?”狼人少女繼續對她的昔日上司如此追問,“……作爲真正的布爾什維克,你們難道就不想挽救聯盟?”
“……八一九政變?那幫連政變都搞不好的保守派老頭子?哈!與其指望他們,還不如指望葉利欽吶!”
老狼人又一次抓起“神聖的紅牌伏特加”,往嘴裡狠狠地灌了一大口,“……得了吧!在我們這些最後的布爾什維克們看來,他們中間或許有那麼一兩個真正的愛國者,但剩下絕大多數的老頭子,卻是跟葉利欽和寡頭集團一樣糟糕的混賬。只不過他們的手段不如葉利欽高明,沒能在瓜分蘇聯的盛宴中搶到一塊肉,這才鋌而走險地發動了政變……他們發動政變不是爲了保衛蘇聯,而是不甘心這些國有資產沒能塞進自己的錢包!這根本不是什麼挽救共產主義的最後掙扎,只是一羣卑劣禿鷲之間的彼此撕咬,目標則是爭奪蘇維埃祖國屍體上的腐肉……而且,蘇共在國家滅亡前夕的表現,也實在是讓人沒法抱有任何希望!
嘖嘖,你知道嗎?索尼婭,就在這場政變爆發之前不久,柏林牆倒塌了,東德和西德統一了,我們最忠誠最精銳的西方軍事集羣開始從東德撤退。臨走之前,蘇共還向西德政府敲了一大筆馬克和美元,說是要作爲將士們的安置費,給他們在俄羅斯境內的新駐地蓋房子。
結果呢,這些錢全都被老頭子們不知道揮霍到了什麼地方,五十萬駐德蘇軍撤回來以後,國防部居然讓他們睡在莫斯科郊外的牲口棚!哈!安排‘灰色牲口’住牲口棚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提起這樁往事,伊霍諾夫斯基上校的眼睛充滿了悲傷與仇恨,他開始有點咬牙切齒了,“……於是,絕望的戰士們認爲自己已經被黨和人民給拋棄了,只有葉利欽帶着慰問品前來雪中送炭……這樣昏聵的黨組織,這樣冷血的中央領導人,有哪個傻瓜願意去留戀?!這樣一羣把士兵當做牲口的傢伙發動的政變,軍隊怎麼可能去追隨?更別提之前也是因爲他們把經濟搞得一團糟,才讓自由派有了顛覆國家的機會。”
“……所以,保守派發動的八一九政變,既遭到了軍隊的抵制,也得不到民衆的支持,政變目的也遠不如他們所說的那麼高尚,從一開始就註定要失敗。我們除了袖手旁觀之外,實在是沒有更好的選擇。”
老狼人低着頭,聲音聽上去愈發空靈,或者說是無神,“……在事情過去了這麼多年之後,我們總算是看透了,自從戈爾巴喬夫總書記提出他的‘新思維’開始,這個偉大的聯盟就已經註定要走向崩潰,飄揚了七十年的紅旗就已經註定要墜落,區別只在於最終落到誰的手裡,分裂成多少個部分……”
“……那麼接下來呢?”索尼婭插嘴說,“……在蘇聯滅亡之後,這片土地上又發生了什麼?我在幾本最新的歷史書上,看到的都是一些籠統含糊的說法。我更想知道組織是怎麼熬過這些年的。”
“……接下來?蘇聯解體之後,所有貨架上的商品都豐富了,可是退休老人一個月的退休金只夠買五天的麪包,軍官們也只能到最便宜的櫃檯買東西。哪怕是少校的工資,也根本不能負擔最基本的生活開支。只有那些成功上位的‘愛國者’,纔可以在這個廢墟一樣的祖國裡大發橫財、享盡人間富貴……
於是,光榮的老紅軍被迫賣掉勳章,將軍們肆無忌憚地盜賣着米格戰鬥機和白楊M導彈,T-72坦克被改造成了耕地拖拉機,太平洋艦隊的水兵餓死在戰艦上,高加索的邊防軍成了賣屁股的男妓……而我們這些秘密部隊,乾脆被完全斷絕了給養和軍餉!甚至連自己應該歸屬於哪個國家都不曉得了!”
伊霍諾夫斯基上校點燃一根粗糙的自制捲菸,放進嘴裡,狠狠地吸了一下,“……於是,我們被丟在了切爾諾貝利這個羣魔亂舞的鬼地方,孤立無援地守着全世界第一個蟲洞的發生地,烏克蘭不要我們,俄羅斯也不管我們……重建的俄共沒有恢復列寧同志時代的勇氣和魄力,反倒是繼承了勃列日涅夫時代的蛀蟲,明明還有很多資產,卻搞得連自己都養不活,從來沒想過要資助我們這些最後的布爾什維克。
在最艱難的歲月裡,我們不得不一邊跟各式各樣的怪物和邪魔展開戰鬥,同時拯救那些淪落異界的倒黴蛋,一邊自己在覈輻射區種土豆、釣鮭魚,整整兩年沒能嚐到一滴真正的伏特加,只能喝防凍液解饞,卻還要從牙縫裡節省出款子,到黑市上買軍火……雖然我們不害怕輻射,但寒冷和飢餓實在是難熬啊!
那幾年裡,我們唯一像樣的資金來源,就只有中國同志通過共產國際送來的一點接濟……但是,上個世紀末的中國同志一樣也很困難,所以能夠給我們提供的資助極爲有限。那面紅旗在他們的土地上同樣是搖搖欲墜,很多人都認爲他們將會是下一個崩潰的蘇聯,甚至已經列出了中國崩潰分裂的時間表……幸好,他們最後總算撐了下來,沒有走上蘇聯的老路,代價是變得面目全非。而我們這些‘笨狗軍團’也在切爾諾貝利撐了下來,儘管我們身邊的同志越來越少,有的死了,有的走了,但終究是堅持到了最後。”
老狼人擡頭看了索尼婭一眼,幽幽地嘆息道,同時舉起他的酒杯,“……而更讓我高興的,則是等到了你的歸來,最後一位結束任務的同志!親愛的小索尼婭!讓我們爲時隔半輩子的重逢乾一杯吧!”
索尼婭沉默地拿出另一個不鏽鋼杯子,給自己也倒了一杯伏特加,然後跟伊霍諾夫斯基上校的白色搪瓷杯子相碰,發出“叮”的一聲的清響。
兩人把杯中的燒酒一飲而盡,隨即便是久久的沉默,只有壁爐內燃燒的木柴,不時發出蓽撥的響聲。
沉默了半響之後,叼着捲菸的伊霍諾夫斯基上校纔再次開口,打破了室內的寂靜。
“……嗯,親愛的小索尼婭,你已經從異世界回來一年了,對如今的這個時代,也應該已經適應了吧!”
“……是的,基本上已經適應了,雖然處處都讓人覺得難受,一切的信仰和理想,全都迷失了……”
狼人少女無精打采地點了點頭,隨即似乎想到了什麼,“……莫非是組織上有工作要安排給我嗎?”
“……沒錯,組織上一致認爲,現在這時候已經可以給你安排工作了。”
老狼人如此說道,同時抖了抖手中的捲菸,“……但是,如今的切爾諾貝利,已經沒有了蟲洞,也沒有了怪物,只剩下令人討厭的核輻射。而在烏克蘭和俄羅斯本土的社會形勢,也不允許我們開展新的武裝鬥爭……所以,與其讓你守在這個水泥棺材的外面,跟着我們這些老頭子一起無所事事地發黴,還不如讓你走向更加廣闊的天地,更加充分地發揮你的天賦和才華……”
“……停停停!別再說這些繞圈子的漂亮話了!現在不是開報告會,我聽着頭暈!”
少女不耐煩地做了個“打住”的手勢,“……到底要我去哪裡,做什麼工作?快點說!”
“……好吧好吧!我直說就是了。”伊霍諾夫斯基上校苦笑着答道,“……你的新工作內容,是擔任一支特殊隊伍的政委。至於工作地點麼……我記得你學過漢語的,對吧?你對中國的印象怎麼樣?”
“……嗯,人很多,氣候很暖和,商品很便宜,我不在這個世界的幾十年裡,那邊似乎建設得不錯……”
索尼婭隨口答道,然後一下子就反應了過來,“……等等!組織上該不會是要把我弄到中國那邊去吧!可是,我很清楚地記得,那個崗位不是要交給明斯克的安德烈同志嗎?之前都已經進行過內部通報了啊!”
“……嗯,原本的組織決定確實是這樣,但問題是……”伊霍諾夫斯基上校吞吞吐吐地說道,似乎頗有些難言之隱,但最後還是決定如實坦白,“……安德烈同志已經死了,就在前天晚上。”
“……什麼?!”狼人少女驚訝得瞪大了眼睛,“……我在前天早上還見過他呢,一個肌肉超級發達的小夥子,比健美教練還要精神煥發,怎麼看都不像是有病的模樣……難道他是酗酒過度,活活醉死了?”
“……比你想象的還要更丟人,索尼婭。”老狼人苦笑着攤了攤手,“……這個私生活混亂的小夥子,居然跟一對狼人姐妹打賭一千美金,賭他有沒有能力跟她倆全天不停地啪啪啪。然後,生來不肯服輸的安德烈同志,就在那場荒唐的狂歡之前做足了準備工作,服下了整整一瓶偉哥,也就是那種美國人的藍色小藥片……於是,在連續啪啪啪了十二小時之後,安德烈同志不幸慘死在了牀上,順便還輸了一千美金……”
“……我的天啊!偉哥過量,精盡人亡……這麼沒節操的死法……這樣的笨蛋色狗居然還是黨員嗎?”
索尼婭頓時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只得用手揉着抽搐的太陽穴,低聲咕噥道,“……我明白了,因爲安德烈這條色狗死得太突然,組織上完全沒有任何準備,所以就只好讓我頂上去了,對嗎?”
“……沒錯,組織裡的閒人雖然還有不少,但是既懂得漢語又有空閒的年輕人,就只有你和安德烈了。”
老狼人很誠懇地說道,同時給少女遞上了一紙蓋着紅色印戳的通知書,“……所以,親愛的小索尼婭,你願意克服困難,接受組織上給你安排的這份工作嗎?”
“……好的,這份工作我接受了。反正除了我之外,也沒有其他合適的人選了,對吧!”
索尼婭往通知書上草草掃了幾眼,一臉興味索然地撇了撇嘴,同時朝着上校伸出右手,“……拿來吧!”
“……拿來?拿來什麼?”伊霍諾夫斯基上校的表情似乎有些困惑。
“……當然是出差費啊!出差費!我的老爺子!這裡距離中國可是有着上萬公里吶!”
索尼婭一臉理直氣壯地說道,“……你應該知道的,我可沒有烏克蘭或俄羅斯的戶籍證件,弄一份可以出國的假護照似乎需要不少錢吧!此外,如今歐盟要收碳稅,飛機票的價格也漲了好多。就算是到了中國那邊,我也還要購置衣服和被褥,住旅館,吃飯,給同志們買紀念品……每一樣事情都要花錢……”
她正掰着指頭一樣樣地列數着開支項目,卻發現伊霍諾夫斯基上校的表情變得越來越尷尬。狼人少女先是有些迷惑不解,歪着腦袋思忖片刻,便頓時恍然大悟,隨即更是駭然而驚,霎時間一蹦三尺高:
“……老爺子!請你務必要說實話!你是不是把我的出差經費給挪用去喝酒了?!”
“……這個……抱歉,這一次在交接工作的時候似乎出了點岔子。作爲你目前的監護人,組織上昨天就把出差費裝在信封裡送了過來。然後卻隔了一天,也就是到今天中午才找我談話,說了這件事……”
老狼人有些尷尬地撓了撓鼻子,同時往椅子背上靠了靠,讓椅子發出吱呀的響聲,“……結果,就在今天早上,還沒接到這樁事情的通知的時候,我就已經把這筆錢拿出來交給了你,讓你開車去基輔買些酒肉和水果奢侈一下……實在是對不起,那個信封上什麼都沒有寫,當時我還以爲是額外發了一筆獎金呢!”
被這個噩耗震得呆若木雞的索尼婭,先是好像機器人一樣僵硬地喀吧喀吧扭過脖子,掃視了一眼長方形大餐桌上放着的西瓜、蘋果、香腸、紅牌伏特加和魚子醬,隨即怒氣爆發,高聲咆哮着就要向上校撲去。
“……你這個腦袋裡都灌滿了防凍液的老混蛋!居然挪用了旅費,想讓我徒步穿越整個西伯利亞嗎?”
“……誒誒!別這麼快就着急生氣啊!親愛的小索尼婭,請你務必鎮靜下來,聽一聽我的解釋!”
伊霍諾夫斯基上校趕緊縮到牆角,一邊抱頭作出蹲防的姿勢,一邊低聲下氣地解釋,“……到了中國之後,你在那邊的生活都有人安排,不需要攜帶什麼行李,更不用自己租房子。至於怎麼從這邊到中國去,我也已經用剩下的錢給你安排好了,根本不需要辦什麼假護照,還能保證你一路上都舒舒服服的……”
聽了這話,少女的怒氣稍稍平息,“……不用辦假護照就能去中國?莫非組織上還有自己的運輸機?”
“……嗯……這個……我們的組織目前還很困難,運輸機自然是不可能有的,但反正有門路就是了。”
老狼人尷尬地笑了笑,顫巍巍地遞上一張粉紅色的票據單,同時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個不停,想要瞅個空子溜到屋子的外邊。然而卻發現唯一的門洞已經被少女死死堵住,一時間急得他額頭上冷汗直冒。
果然,索尼婭在低頭掃了一眼這張粉紅色的票據單之後,臉色先是由紅變白,然後由白變黑,最後更是額頭一根根青筋崩起,“蓬”地一聲把雙手變成鋒利的狼爪,怒吼一聲就朝着伊霍諾夫斯基上校撲了過去
“……嗷嗚~~~受死吧!沒節操的老變態!我要殺了你這個滿腦袋都是伏特加和變態思想的老混蛋!”――
在她背後悠悠飄落的單據上,赫然寫着“國際寵物託運”的字樣,還裝飾了可愛的狗狗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