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八年十月二十五號,那是一個靜謐的雪夜。
臥室裡的燈熄着,柏子妮輾轉反側,卻怎麼也睡不着。
輕輕吸口氣,雙手撐在牀板上起身。黑暗裡她抱着膝蓋,低垂眼簾,靜靜地坐着。
她的餘光看着鏡子,鏡子裡有着一道模糊不清的黑影,血紅色的嘴角高高咧起。
影子在對她說着什麼。
她聽不清……
她也不想聽清。
就在這時,冷冽如水的月光悄然灑了進來,促使她看向角落的落地窗。雪花漫過交織的電線,一片片往下飄落,被街角的昏黃燈光照亮時,像是秋天打旋的落葉。
過了一會兒,她忽然翻了個身,從牀上落下,赤着腳來到走廊上。十月份的深夜,地板很涼,像冰一樣涼。
她駐足在空無一人的走道,背靠着一個房間,低着頭,想了想要不要敲一敲那個房間的門,最後還是收住手指,走向天台。
推開那扇鏽跡斑斑的鐵門,呼呼的風雪撲面而來。
隨手關上門,然後像小貓一樣悄無聲息爬到了欄杆上,緩緩地坐了下來。
夜空漆黑一片,今晚的星星有點少,月亮卻清亮了不少。
穿着睡裙的女孩坐在天台欄杆上,淋着月光,孤零零的一個人。
氣候涼得好像能把人凍成雪人,她衝着雙手呵了口氣,揣在懷裡。
擡起眼,眺望遠方,紛紛揚揚的飛雪中,萬家萬戶燈火明亮。
大樓表面還放着嘈雜的時妝廣告,街上的男男女女牽着手漫向遠方,像是一條繁華的長龍。頭頂的高架列車穿過長長的隧道,轟隆隆地劃過天幕,自落雪之中緩緩遠去。
看得正入神,忽然,身後鐵門傳出“咯吱——”一聲。
她微微側臉,看見一個穿着連帽衫的少年微微推開了門,從擠開的門縫之中探出腦袋。
柯明野看着天台上的柏子妮,低垂眼眸,輕輕呵出一口白氣。
“我說柏子妮同學,天這麼——”說着柯明野打了個噴嚏,“阿湫——!”他擡手摸了摸發紅的鼻尖,沒好氣地吸了吸鼻涕,繼續問,“你大半夜……一個人在這幹嘛呢?”
他的一系列動作很浮誇,像是故意緩解着尷尬。
見柏子妮沒有迴應,柯明野挪步走入天台,關上門,挪步靠近欄杆。
“別過來。”她忽然說。
聞言,柯明野頓住腳步。像是在陪着她玩一二三木頭人,一動不動。
“怎麼了,因爲我今天偷吃了你放在冰箱裡的冰激凌?”
他小聲問,看着女孩的背影,忽然覺得她離自己好像很遠。
“心好煩……讓我一個人待着,行麼?”
“行,那你穿件外套吧,我滾回去睡覺了。”
柯明野一邊說一邊脫下了外套,正要遞給柏子妮,才驀地想到一件事,“哦對……魔法少女的體溫不會因爲氣候下降。”
喃喃自語着,他正想收回外套,柏子妮忽然伸手接住。
見狀,柯明野的嘴角輕輕上揚,鬆開外套的袖子,任由她拉了過去,“我數到三,如果你還想我走,那我就——”
“別走。”
拜託,我都還沒開始數呢。柯明野心想。
“好吧,那我就勉爲其難陪你熬熬夜,記得付我陪聊費。”
柯明野輕聲說着,縱身一躍,便坐到了柏子妮的旁邊。
兩人沉默不語,從天台上的欄杆上擡眼,靜靜地眺望向遠方的城市。
柏子妮披上他的外套,把臉龐埋在裡邊。
她問:“你怎麼知道我醒了?”
“聽到你的腳步聲了。”柯明野在晚風中晃了晃腿,雙手合攏放在腿上,補充了一句,“雖然你沒敲門。”
他頓了頓,扭頭看向柏子妮:“所以,發生了什麼?”
“就是感覺……自己快撐不下去了。”
柯明野沉默片刻:“就算這樣了,還是沒能鼓起勇氣和你的師傅們說麼?”
女孩搖頭。
“我不想看見她們用看怪物的眼神看我……”
她頓了一下,低聲說,“我知道她們對魔女的態度,如果知道我是魔女,我不知道她們會不會用那種眼神看我,所以不想說。”
“但再這樣下去……”
“如果我被關起來,就見不到你了。”柏子妮輕聲說,“我聽說過很多被發現有着魔女化跡象的魔法少女,都被關到了貝德拉姆瘋人院裡……師傅她們,也會把我關進去麼?”
柯明野默然。
那你們在知道我是玩家後,尤其是你……又會用什麼樣的眼神看我呢?
漫漫晚風中,柯明野垂眼看着昏黃的街角,心想着。
“那我陪你去找你師傅,我雖然沒親眼見過西子月,但我覺得,她應該不是一個不講情面的人……至少,她不可能把自己的好徒弟親手送進貝德拉姆瘋人院。”
“沒用。如果有讓魔女變回原樣的方法,我師傅不會瞞着我的……我已經沒有退路了,我師傅再厲害也保不住我。”
“那總得試試,還沒到放棄的時候。”
柏子妮低垂着眼眸,沉默很久,落向城市的薄雪落在她泛紅的鼻尖上。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麻煩?”
“爲什麼這樣說?”
“你知道麼,上小學的時候,所有人都常常說,柏子妮不會哭,柏子妮不會哭,柏子妮最厲害了,看見班上的女孩子被欺負了,我一下子就跑過去。趕走那些高年級的男生後,扭過頭,臉上還流着血,希望大家能誇誇我。但大家沒人理我,都在安慰那個被欺負的女孩,老師還把我訓了一頓,讓我到角落罰站……那時候我很想哭,明明超想哭的,但哭了的話,和我一起罰站的那幾個人就會笑我。”
“後來當魔法少女的時候,感覺自己像個大反派,那些人天天說風涼話,都在等你撐不下去;後輩們也都在看着你,就算有時候撐不住了,也得裝作一副可靠的樣子,告訴自己不準哭……哭了的話會被笑話的,那麼多雙眼睛盯着你呢,柏子妮,你得堅持住。”
她頓了一下:“就這樣堅持了好久、好久,好像所有人都在告訴我,你得撐下去,但從來沒有人跟我說,你可以停下來歇一歇,出醜了也沒關係。”
柯明野沉默一會:“那在我眼前呢?”
柏子妮好像說不出話了。
“就算在你眼前,我也……”
她的嘴脣輕輕翕動。
“不想哭。”
她的語氣有些模糊。
“明明……不想哭的……只在你面前,想讓自己裝得厲害一點,不讓你看不起我……因爲我說過的,我要保護你,所以不想被你看不起,不想你把我當妹妹看。”
眼淚不止地從眼角滑落而下,啪嗒啪嗒地落向城市。
柯明野的喉結上下滾動,他知道身旁這個女孩內心有多驕傲,有多喜歡逞強,所以才知道她有多信任自己。雪變大了,聽着女孩的抽泣聲,好像有某種不知名的情感如利刃一般破風而來,刺入了他的胸口。
“我說……雖然我性格是很爛,但好歹也是你的哥哥,不至於這麼瞧不起我吧,在我面前哭一哭怎麼了,我的意思是……”
他吸了口氣,緩緩地說,“不管是在同學面前,還得在那些嘴碎的傢伙面前,又或者在後輩面前撐不住了,就跑到我這裡來抱怨一下吧,說什麼都可以……他們只在意你厲不厲害,我只在意你是不是太逞強了。”
“但以前我找到你,你總笑我,要麼不理我。”
“至少……現在不會了。”
柯明野說着,遲疑了一下,擡手,揉了揉柏子妮的髮絲。
“我不想依賴別人。”
“但我是你的家人。”
“我明明知道自己會把你也拖下水,我看過那麼多濫殺無辜的魔女,有的魔女還把自己的家人都殺死了……我明明知道的,但還是希望你待在我身邊。”
“我不是在這兒麼?”
潮水一般的月光漫過紛紛揚揚的大雪,落在公寓樓的天台上。世界萬籟俱寂,能聽見的只有遠方嘈雜的廣告聲,以及少年少女的輕聲細語。
“變成魔女之後,我還是我麼?”
“我不知道……”
“變成魔女之後,是不是所有人都會討厭我?”
“我不會。”
“所有人都會離開我?”
“至少我不會。”
“那如果變成魔女之後,我徹頭徹尾地發瘋了,傷害了很多、很多無辜的人……老哥,你那時候會怎麼看我?”
柯明野沉默了片刻。
“那我就陪你一起發瘋。”他平靜地說,“你殺十個人,我就殺一百個;你殺一百個人,我就殺一千個;你殺了一千個人,我就殺一萬個,如果還不夠……”他微微停頓,加重語氣,“那大不了我們一起把這個世界毀了。”
說完,他頭也不擡地舉起右手食指,開玩笑似地指了一下遠方地平線處的超英大廈大樓。
“先把這個該死的超英協會砸了,我最最最討厭超級英雄了。”少年說。
停頓了一下,又遊移食指,指了指正對邊的同盟會大樓。
“然後再把這座同盟會大樓毀了,討人厭的魔法少女,居然讓我妹妹這麼傷心。”少年又說,輕描淡寫的,像是一個男孩在說着不切實際的、幼稚的妄想。
沉默良久,他挺得筆直的食指緩緩垂下,耷拉在欄杆上。
“最後,我們一起把這個世界一起毀了,一點不剩,這樣討厭我們的人就都閉嘴了……聽起來會不會感覺樂觀了很多?”
聽他用自嘲的語氣說着這些荒誕不經的話語,女孩先是愣了愣。
隨後微微鼓起臉頰,像是在憋笑。
最後,她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眼眶卻還紅着。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啊。”
柯明野點點頭,漫不經心地說,“如果我家老妹變成了魔女,那我就爭取成爲一個大魔頭……如果所有人都討厭你,那我就把他們一個不剩地剁碎了餵豬。”
他頓了頓:“如果你在明天死掉了,那我就在明天陪你一起去死好了,又沒有什麼大不了的,開心一點好麼?”
柏子妮的肩膀聳動,輕輕地呵笑了幾聲,髮絲上落着薄薄的雪。
“騙人。”
“爲什麼是騙人,我講得可認真了,不信拉倒。”
“因爲我知道自家哥哥笨死了,人傻傻的,明明嘴欠,卻比誰都好,怎麼可能做壞事……”她說,“所以,到時候……那樣的你會站在我的對邊,我說得不對?”
柯明野愣了一會兒。
“我不會。”他搖搖頭,沉默半晌,“那你呢……”
說到這,他微微彎下腰,俯瞰着燈火通明的街區,看着那些幸福的人兒。
“如果哪一天我真的發瘋了,看見人就殺,不管是好人,還是壞人,等回過神時殺了很多、很多無辜的人,不知不覺就變成了一個比你想象中還要壞很多的大魔頭,整個世界都恨我,家人、朋友,所有和我有關的人都和我反目成仇,他們都對我恨之入骨……”
柯明野低垂目光,聲音漸低,“那時候……你還會站在我的身邊麼?”
聞言,女孩沉默很久,吸了吸鼻子,學着他剛纔的語氣,甕聲甕氣地說:
“我會陪你一起發瘋。”
聽到這句話,柯明野先是微微一愣,然後無聲地笑了笑。
他很少這樣笑,似乎就連這樣的笑容出現在他這麼一個沒心沒肺的人臉上都有些違和。事實上,他也不知道他是在笑自己,還是在笑身旁這個女孩幼稚的模仿。
只是很高興……
發自內心地感到高興。
似乎在這短短不到半年的時間裡,感受過的痛苦、掙扎,都被一陣忽如其來的狂風吹散,隨着紛紛揚揚的大雪迷失在這個溫暖的夜晚。
所以,這一次換柯明野問她同樣的話。
“真的嗎?”
可他沙啞的話語落下,身旁的女孩卻沒有傳來回應。正當柯明野心頭涼了一截,被雪吹得冰涼的身體忽然傳來一陣暖意。女孩輕輕抱住了他的身體,兩人的臉頰貼得很近。
柯明野微微怔了一下。
“真的。”柏子妮低聲說,“不愧是我老哥,就連安慰人的方式都這麼蹩腳,我纔不要你變成大魔頭……絕對不要。”
柯明野輕輕摟住了她的背部,低低地呵了一口白氣,嘴角向上勾起。
“那我也不會讓你變成魔女。”
2028年10月25日的雪夜,天台上的少年少女對着彼此立下了一個粗糙且幼稚的誓言。
像是兩頭被世界趕到了一個逼仄角落的幼獸,舔舐着彼此的毛皮抱團取暖。
半小時後,夜明明已經很深了,但柯明野卻遲遲未能入眠。
他躺在牀上,右臂枕於腦後,盯着天花板發了會呆,然後打開了系統評級面板。
黑暗之中呈現出了一個晶瑩的藍色面板。
按照系統的評級標準,之所以一個超人種的危險評級會顯示着“A+級”,而不是“S級”,其實是有着一定根據的。
在介紹之中這麼寫着:
“A+級”代表着——屬性標準已經超過了A級上限,但綜合表現(機制、能力等要素)還未達到下一個級別的標準。
“A++級”則代表着——屬性標準已經“大幅度超”過了A級上限,但綜合表現(機制、能力等要素)還未達到下一個級別的標準。
而在這下邊,什麼“B+級”、“C+級”都同理。
換句話說,魔法少女三巨頭之中的西子月、莉萊、烏蒂娜……她們的三維屬性大概率已經遠遠超過了A級上限的400點,只不過綜合表現還沒達到S級的範疇。
至於更往上的S級,亦或者S+級、S++級,甚至於問號級的屬性值,柯明野就更是想都不敢想了,否則“滅絕超人類”這個任務將顯得無比渺茫,任他如何在黑暗中伸手,都抓不住一根求生的蛛絲。
但往好處思考,10月31日,魔女之夜到來的那一天,在開啓“天選之人”後,柯明野的全屬性將在一小時內短暫翻倍……也就是說,小紅帽的精神屬性會從220短暫地變爲440,這相當於直接突破了A級的上限,隨之而來,魔力總量也會變爲原先的兩倍之多。
聽起來很樂觀,這不就短暫具有了一個A+級魔法少女的力量?
但根據西子月的說法,魔力總量並不等同於一個魔法少女的實力,乃至相差甚遠——這就跟武俠小說裡常說的內功一樣,即使你的內力再怎麼深厚,但也得有合適的內功把它提煉、釋放出來纔有用。
而只有日積月累的練習,才能做到提高魔力的釋放閾值。
西子月是億萬裡挑一的天才。
她自述過僅僅經過兩年訓練,自己的魔力釋放閾值便已經維持在了百分之80到百分之100中間,也就是說她平時能夠釋放出百分之80到百分之100的魔力總量。
而柯明野缺乏練習,也缺乏那樣恐怖的天賦。
於是小紅帽的魔力釋放閾值自然無法與其相比,頂多在百分之四十到百分之五十左右,這是一個非常平庸的閾值。
但靠着“天選之日”將精神屬性翻倍後帶來的恐怖魔力總量支撐起來,即使只有百分之四十的最低釋放閾值,也已經能釋放出相當於一個B級魔法少女的力量了。
柯明野對此要求不高,小紅帽能在實戰中有一個B級魔法少女的表現就夠了。只要有了這個級別的戰鬥力,便相當於有了一張入場券,不至於只能觀戰,插不了手。
而他本人,以及怪東西則會在這場戰爭中作爲輔佐人物登場,如果到了需要的場合,還能使用通神途徑的力量。
“可是……無論會不會贏,柏子妮變成魔女都是一件遲早的事……算了,不要胡思亂想,先把那羣魔女打退,之後的半年裡,再和西子月她們一起想辦法讓柏子妮變回正常人,否則一旦綺亞瑪特彗星無法收回她的力量,那麼……”
柯明野想到這兒,略微有些惘然。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擡起手臂抵在額頭上,在黑暗裡喃喃自語。
“我承諾過的……其他人都可以死,只有她不能死,但我得怎麼做?”
他的臉色蒼白,思緒漸漸雜亂。
因爲西子月在柏子妮的魔法書裡藏了兩張底牌,並且這可是在柏柯家住宅內,有着問號級人物老媽守着,就算那羣魔女突然來襲,柯明野也不擔心會出事。
所以,他對着天花板發了一會呆,隨後便沉沉睡去。
此後一夜無言。
等柯明野醒來之時,擡眼看向老舊的時鐘,時針所指的數字赫然已經是上午10點,令他略微驚訝——自從小紅帽的人格會自己更換人偶之後,他便沒有了大半夜醒來的習慣。這天或許是因爲大腦太過疲憊,更是就連窗邊的鬧鐘都沒能叫醒他,醒來時都已經將近正午了。
並且,在醒來不久之後,柯明野便聽到了一個令他呆怔許久的消息——
根據柏文娜的說法,就在十月二十六號這一日的凌晨。
柏柯家有兩個人消失了。
第一個人是柯尤慶;
另一個人,則是柏子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