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金廠廠黨委辦公室內,橫三寬八的楠木大會議桌邊,擺滿了座椅,當然,也坐滿了人。
此次會議是應五金廠的上層建築們的要求而召開的,蕭山縣委縣政府由薛向打頭,率領分管工業的副縣長管全,縣政府辦主任田伯光,輕工業局長施世綸,財政局副局長張全民,以及縣委派來了解情況的縣委辦主任張道中等出席會議。而五金廠,則是一正五副六位廠長,外加三位副書記,九位黨委班子成員,以及上次選出的和薛向談判的幾位工人代表,參加會議。
林林總總二三十,將寬闊的會議桌擠得滿滿當當。會議一開始,便直接進入了*部分,場面激烈而火爆。端坐在會議桌正中的薛向,剛說完請五金廠的同志們發言,便似天雷勾動地火般,引爆全場。
“薛縣長,我堅決反對五金廠和上下游脫鉤,這簡直是在把五金廠往絕路上代,沒有下游的供應,五金廠拿什麼生產,沒有上游的需求,五金廠生產出來的東西賣給誰。現在哪個廠子不是有固定的下游,咱們生產出的東西再好,拿不到採購合同,照樣沒人要你的貨,到時難不成看着全廠人餓死。”
率先發言的是五金廠黨委書記兼廠長孔亮,五十來歲的胖子,說起話來,抑揚頓挫,極有官威。上回五金廠爆炸加暴動,這傢伙領導無方,經營不利,常委會上,薛向提議將之罷免,結果還是讓這傢伙僥倖過關。且當初薛向決議將五金廠轉型,脫鉤上下游時,也不是沒在五金廠開會通報。當時,這幫傢伙可沒一個敢跳出來反對,這會兒卻又冠冕堂皇地跳出來指手畫腳了。
孔亮一番話罷。算是吹響了反對派的集結號,反對派們立時大舉壓上。洶涌而來。
“薛縣長,您大概還不瞭解我廠的情況,咱們雖然掛着五金廠的招牌,看似能生產不少玩意兒,可實際上了,都是些粗糙不堪的初加工產品,除了給別人大廠的產品做小邊邊角角的修補,基本上就沒有獨立生產能力。這脫鉤容易,轉型可不容易,現下,廠子裡幾百號工人都停產了,不知道生產什麼,天天閒着也不是個事兒啊!”
“是啊,薛縣長,主席教導我們說,沒有調查就沒發言權,這五金廠雖小。可裡面的各種問題,可是錯綜複雜,您這一言而決的轉型。聽着容易,氣派,可真要做起來,我看困難,畢竟大夥兒的手藝就在這兒擺着,俗話說,有多大本事吃多少飯,咱們就只有吃苦力飯的本事,您非要轉什麼型。這不是強人所難麼?”
“我提個問題,現在廠子的職工幹部。可都是因事設崗,且大部分幹部都沒有行政級別。乃是因事爲官,到時候一轉型,這些幹部怎麼安排,總不能全部推倒了重來吧,畢竟好多都是老師傅,因爲技術過硬,才當上了班長,組長,乃至車間主任,您這一轉型,他們年紀大了,怎麼跟小年輕競爭,到時候,難不成讓以前的徒弟反過來管師傅?”
“……”
好傢伙,算上孔亮的意見,五金廠九名廠黨委班子成員,竟有七名都發表了意見,且都是反對意見,而剩下的一名副書記、一名副廠長,以及職工代表,卻是沒有發表意見。
要說這七人不愧是領導幹部,個個口才俱佳,對五金廠又極是熟悉,雖然極盡誇大困難之能事,卻也實實在在指出了五金廠現下轉型要面臨的全部困難。
當然,薛向可不認爲這幫人是好意,他幾乎在這幫人開口前,就猜到了他們會說什麼,因爲這些問題,他早已全部掌握,畢竟要轉型一個數百人的大廠,可不是開玩笑,他薛老三又怎會大意,不做全盤的走訪調查。而且薛向不止猜到這幫人要這樣說,更是將他們心中的陰私也算死了。歸根結底,無非是利益二字。
想來也是,五金廠不轉型,這幫人繼續做他們的領導,廠子下游有供,上游有收,生產,銷售全由國家管了,他們睡着就能把錢掙了,那真是再舒服也沒有了。至於廠子的效益如何,能否掙着錢,更不在他們考慮之內了,只要餓不死人,只要工人有活幹,只要他們有油水,那就是兼顧了最大的政治和個人利益了。
而轉型後呢,先不說他們目前還不知道要怎麼轉,自己的權力會不會被侵蝕,可有一點,他們是確定的,那就是以後,絕對不會再有現在的悠閒日子了,因爲上面不給你操心廠子的生產,銷售了,一切都得自己去跑,可享受慣了國企大家庭的溫暖後,誰還受得了外面市場經濟的嚴寒?
其餘不論,單憑此一點,就絕對能構成這幫傢伙的最大反對動力了。
以孔亮爲首的一幫反對派七嘴八舌說了半晌,場面也被宣揚得極爲激烈,可激烈過後竟是詭異的寧靜,滿場竟是沒了一絲生息,衆人的眼神不自覺地朝辦公桌中間位置掃去,畢竟那位才具有一錘定音,左右生死的絕對權力。
沉默,似乎沒了邊際,整整十分鐘的沉默,卻猶如幾個世紀一般,讓人難熬,尤其是這詭異的沉默後,一幫反對派們心中竟生出惶恐來,好似自己做了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一般。
正當這沉默快要壓得衆人喘不過氣來之際,薛向終於開腔了:“大家反應的問題很好,很全面,不過,我只說一點,千難萬難,已是爲時已晚,出爾反爾,豈有那麼簡單,當初,我開通報會的時候,你們幹什麼去了,現在跟我這兒說這不行,那困難,完了!脫鉤的事情,已經定下來了,轉型也是不容更改,當然,誰要是有本事,到地委把五金廠脫鉤的事兒給挽回來,我也樂見其成,誰還不願清淨?”
薛向不打算跟這幫人講道理,因爲他知道講道理沒用,畢竟這幫人的反對動機就是從私心、利益出發,任你說破了大天,把脫鉤、轉型後的好處說得天花亂墜,這幫人也能找到無窮無盡的反對意見。是以,此刻,薛向決定以力壓人!
果然,薛向一說讓孔亮去地委跑門路,這幫人的臉當即全黑了。畢竟誰也不是傻子,他一個小小五金廠廠長在蕭山縣勉強算個人物,放到花原地區,那真比螞蟻也不如,地委大門豈是那麼好進的?即便見着地委領導,他們自己恐怕都不知道如何開口,難不成真跟地委領導說“我們經過反覆權衡,決定不脫鉤了,您再幫我們跟工業局的領導打聲招呼,把鉤接上。”
如果這幫人真這麼說,非被人領導拿大棒子打出來不過,這簡直是拿領導不當幹部,把人家當禮拜天過呢?
此次會議,原本就是五金廠的這些曾經的既得利益者們攛掇起來召開的,目的自然是爲捍衛自己的既得利益,做最後一搏。當然,未慮勝先慮敗,這幫人也不是沒想過折騰失敗的結果,畢竟反悔的話好說,反悔的藥難!是以,這幫人自然準備了第二套方案,那就是要求薛向在未來的五金廠轉型中,儘可能地先確定自己的利益。
“唉,既然木已成舟,我們也不說後悔的話,只是有一點,我想向縣委縣政府先交待清楚,那就是不管未來五金廠的轉型如何進行,都必須照顧廠領導班子和各級領導幹部的感受,畢竟他們幾十年如一日,爲五金廠操心勞力,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因此,我們不能忘記他們,所以,在轉型之後,他們都應該得到很好的照顧。”
其實,孔亮是很不甘心轉型的,可上次的五金廠爆炸案影響太過惡劣,他自己也若有若無的被牽涉其中,當時,膽氣皆喪,哪裡有勇氣對抗薛向,於是,纔有了上次大會,轉型之議被通過。現下,他想想都有後悔,後悔之餘,便是對轉型強烈的牴觸。
“要照顧?孔廠長這話你還好意思說出口,看看現在的五金廠,都快被你們折騰成什麼樣子了,工資發不出,生產跟不上,舉步維艱,已成坐以待斃之勢,你們這些領導幹部不好好檢討反思,這會兒竟還敢縣裡講條件,要照顧,我真不知道你是怎麼說出口的,我都替你臉紅!”
開炮的是分管工業的副縣長管全,管全是老式幹部,講究艱苦奮鬥和謙虛謹慎,最厭惡的就是那種和組織講條件的傢伙。更何況,他和孔亮的關係也實在不佳,因爲工作統屬關係,嚴格說來,孔亮歸他管轄。可這孔亮因着掌握着全縣除農業稅收以外,最大的納稅大廠,在縣委有大靠山,是以,從來不把管全這位主管領導放在眼裡。因此,二人之間差不多勢同水火。
管全這邊一亮明觀點,田伯光等幾位縣府大員也跟着發了言,無非是批評以五金廠現在的景象,領導幹部實在不應再談待遇,條件云云。
薛向卻是不願見這種口水官司接着打下去,因爲從眼下的情況看,孔亮這幫人的無恥已經是無底線的了,再扯下去也是無用,乾脆就避而不談,草草地散會,畢竟他打心眼裡看不上孔亮這幫人,新的五金廠勢必沒有這些人的位置,眼下安撫住這幫傢伙纔是上策,待騰出手來,再慢慢清理也是不遲。況且,他今次參加這個會議,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讓五金廠的全體幹部職工認清形勢,脫鉤轉型已是勢所難免,掃清他們的僥倖心理,統一思想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