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向睜開眼的時候,發現姜規題和孫鐵應已經笑吟吟地站在眼前,一邊的牀頭桌上,還放着一個碩大的蛇皮袋,不待他出聲問好,但見姜規題拍拍蛇皮袋道:“薛老弟,啥話也不說了,你這個朋友我是交定了,四十萬,一分不少,你點點。”
原本撥款是可以直接走銀行,姜規題爲做出場面,竟直接提了現金,砸到了薛向面前。
孫鐵應笑道:“老薑可真會開玩笑,四十萬,不是四百塊,這要是一張一張點下去,非點到天黑不行,難不成咱再留薛老弟過一夜?”一夜功夫,這二人似乎也處出了交情,連稱呼也變更了。
姜規題道:“住一宿就住一宿,難不成我老薑還管不起一餐飯,昨個兒讓黃天一搶了先,今兒個正好補上。”
“您二位可打住吧,昨個兒沒回去,縣裡怕是已經鬧翻了天,今兒個要是再不回去,估計縣裡就得來人抓我嘍。”
薛向說得倒也全非玩笑話,蕭山縣現在簡直就是一口大油鍋,不止財政枯竭,還有五金廠鍋爐爆炸案,五金廠產業調整等等一大攤子事兒等着他了。
孫鐵應接道:”看你擔心的,跟你開玩笑呢,知道你薛老弟貴人事忙,對了,老薑這回是真夠意思,按循例,財政局出款,是逢千抽五,你老弟這份兒,人家老薑可是分文未動,省了你老弟整整兩千塊的抽水喲!”
姜規題一扯孫鐵應衣袖,急道:“老孫說這沒用的做甚,還嫌我老薑昨個兒不夠丟人啊?”看似責備。姜規題臉上卻是笑開了花,本來嘛,這送人情跟做好事一般,都是最怕人家不知道。孫鐵應這番話,顯然是他姜規題無法出口的,而昨個談論抽水時,他伸手比了個巴掌。薛向竟理解成了五百,顯然這位是不知道財政局有逢千抽五的循例的,要不然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五百的數兒。
如此一來,他今兒個全數撥給薛向四十萬,恐怕在薛向看來,是理所應當的,那他一番心思豈不是白費,直如媚眼拋給了瞎子。而此刻。由孫鐵應道出,卻是再好也沒有了。
“噢?那可真是多謝姜老哥了,不過,既然是規矩,咱們就得遵守,公事公辦嘛,這兩千塊。無論如何得出。”
薛向步到蛇皮袋邊,便要開袋取錢。
熟料姜規題一把攥住袋口,作色道:“薛老弟這是什麼意思,莫非是還記着昨天的事兒,不認我老薑這個朋友?”
“是啊,只有外人才凡事分得這麼清楚,你薛老弟這樣搞,可真有些不地道。”孫鐵應也在一旁含笑幫腔。
“得,是老弟我不對,姜老哥這個情。我得承!”
薛老弟方纔掏錢。不過是作勢,場面話而已,先前叫他掏五百塊,他都捨不得。這會兒掏兩千,不跟要他命一般。都夠上千個孩子一年的學費了。畢竟這錢是縣裡的,要是他薛某人私人的,別說兩千,就是兩萬,那也不帶心疼的。
卻說薛向得了錢,又和二人一道用過早餐,便待告辭,姜規題早有準備,非要薛向上他那漂亮吉普,又交待司機必須得送到地兒。
……
時近九點,旭日初昇,時下已是晚春,便是遼東這極北之地,天氣也漸漸暖和起來,再不須裡三層外三層的往身上套衣服。可這天最多也只能說是不冷,還絕對算不上炎熱,穿兩件正好,穿單件依舊顯冷。
可就是這麼個天氣,毛有財已經扒了外衣,只穿件襯衫,依舊熱得滿頭大汗,若不是顧忌着眼前這二三十人,他恨不得打了赤膊纔好。
“老毛,說別的沒用,今兒個不領着錢,我是不走了,因爲也回不去,回去了,他們能把我當飯吃嘍!”
“就是,你毛局長別擺臉子,告訴你,不好使了,今時不同往日,用句戲文裡的詞兒,那就是‘此城存亡之秋也’,大夥兒都活不下去了,別說瞪眼,就是刀架脖子也得喊。”
“老方說得對,不是我們大夥兒不講理啊,你們財會中心不是要總全縣財政麼,怎麼着,現在玩兒不轉了?要耍賴?早幹什麼去了!當初薛縣長搜刮我們的時候,怕是沒想到今天吧,我可記得你們財會中心動手那叫一個狠,簡直就是扒皮拆骨,一滴油也沒跟咱剩下,現下要我們寬限幾天,門兒也沒有!”
“老毛,還真不是我們不講理,原先,你老毛主財政的時候,說不方便,要緩幾個月,哪回咱們有過二話?當然,也不是說我們現在鬧騰,就是爲了使氣,報復薛縣長,你也知道,當初能緩幾個月,是因爲各家手裡都有個,有個,對,就用薛縣長說的名兒‘小金庫’。現下好了,小金庫被你們抄了,你們揮霍光了,倒要我們忍,我們倒是想忍,可肚子忍不了,娃子,婆娘忍不了……”
“……”
倆小時了,整整倆小時了,七點鐘,財會中心大門打開的霎那,眼前的這幫蕭山縣各個局、處的頭頭腦腦們就在門口聚齊了。因爲今天是發薪的日子,而財會中心卻未將各局、處應得的款項劃到賬上。於是乎,這幫頭頭腦腦們就來勁兒了,來癮了,來精神了。因爲,他們終於尋到合情合理的由頭,折騰財會中心,不,折騰那辣手無情、冷麪扒皮的薛縣長了。
雖然當事人薛縣長不在,這幫人依舊鬧騰得極嗨。因爲據他們掌握的消息,薛縣長昨個兒就灰溜溜地跑去地委哭窮去了,可憑藉以往的經驗,地委對蕭山縣這種哭窮專業戶早已經麻木了,任憑他薛縣長哭得杜鵑啼血,老猿哀鳴,怕也是感動不了鐵石心腸的當道諸公,最終也別想要回一分錢來,再灰溜溜得跑回來。
這不,昨個兒沒回來不就是明證麼,想必是鬧騰到極晚,依舊兩聲空空,趕不回來了。不過,沒關係,昨個兒不回來,今兒個還能不回來?恰好今兒個正是規定的發薪水的日子,大夥兒就在此等候薛縣長,名正言順得跟他鬧,看他薛縣長到時是個什麼樣的面目。
一幫頭頭腦腦們鬧騰得極嗨,可毛有財這會兒是真心憋屈了,他倒不是覺得自己給薛向頂缸冤枉,在爲縣理財,看守財會中心門戶上,他毛有財自問和薛向是志同道合的。可現如今,財會中心空空如也,拿不出錢來,纔是最大的危機。他也知道眼前的這幫人鬧騰得厲害,不過是疥癬之疾,只要縣裡一道聖旨,這幫人就得回到各自的地頭兒去當救火隊長。可關鍵是,財會中心沒錢的消息,傳出去,怕是要舉縣騷然了,畢竟吃財政飯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你財會中心可以手頭緊,緊到拖欠大夥兒數個月工資,可唯一一條,不能說沒錢,要不然,必然民心不穩,全縣騷然。
聽起來,這番話很矛盾,其實不然。這就類似一個關於駝隊的故事,說的,在沙漠裡行走,全隊就勝了一個水袋,諸人俱渴,每每有人提議喝水的時候,隊長便說待會兒再喝,不然走不出沙漠,於是,大夥兒就跟着走,直到終於走出沙漠的時候,隊長打開水袋,其內空空如也。於是,便有人憤怒了,問隊長如何相騙,隊長只說一句話,如果當時告訴大家水袋空了,咱們還能走出沙漠麼?
這個故事很簡單,也很俗,但直指人心。眼下,蕭山縣的情況正是如此,只要財會中心裝出還有錢的樣子,哪怕只有一毛錢,蕭山縣就不會亂,畢竟縣裡是有名的好拖欠工資,這些年又不是一次兩次,大夥兒都麻木了。可就是不能傳出縣裡沒錢的消息,那就會形成風暴一樣的威力,摧毀所有人的信心,接着而來的,便是騷亂。
而眼下的局勢正是在一點點地朝騷亂髮展,眼前這幫頭頭腦腦們當然不會想到自己的行爲,會間接造成多大的危害,可毛有財知道,可知道歸知道,又不能細細分說。所以,毛有財急,急得沒了主意。因爲他給俞縣長打過電話,俞縣長只說,由薛縣長全權負責;他也給衛書記去了電話,衛書記說得更簡單,天塌不下來。
毛有財不知道蕭山縣的天回不回塌下來,可他知道財會中心的天怕是要塌了,他薛縣長的天怕是要塌了。畢竟他毛有財縱然稱不上聰明,也絕對不傻,浮沉蕭山縣宦海數十年,便是傻子也薰出點頭腦來,自然知道有人要看薛縣長好戲。
細細一想,他還真有點替薛向鳴不平。這個想法冒出來的時候,毛有財自己都覺得好笑,畢竟想當初自己可是恨不得吃其肉,寢其皮的。可現在爲什麼竟替他擔心了,毛有財想不明白,也不願繼續想這個問題。
他只知道總體來說,姓薛的還是個肯辦事的人,自打來蕭山縣後,雖然折騰出不少風浪,細細算來,還真就沒一次是人家無事生非的。而每次出了漏子,都是人家頂上,真如救火隊長一般。可就是這麼個救火隊長,架老黃牛似的人物,還是受到各式的冷刀暗箭,想想真有些替他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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